正低头琢磨,前方突然轰轰作响,抬头望去,只见石壁上开出一条巴掌宽的口,一道黑影从中飘然而出,眨眼到了跟前。我顿觉呼吸不畅,似乎有一个围巾状的物体勒住了我的脖子,随后被黑影裹挟着风一般向洞外飞去。
出了洞囗,黑影低声喝道:"想活命就闭眼!"
大约一支烟的功夫,根据风声,我判断飞行的速度正在逐渐放缓,随后感觉已经发麻的双脚似乎触到了地面,便下意识地摸了摸耳朵,冰凉凉,硬绑绑,掐一下,毫无痛感。
"可以睁眼了吗?"确定双脚落地后,我颤声道。
没有回答。
我睁开眼睛,四周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心中逾发惊惧。
我原地不动,张开双臂摸索,但摸到手的,除了空气,没有别的。
我试探着往前迈出一步,不知碰到一个什么物件,只听脚下发出咣啷一声,我猝不及防,吓了一跳。
"前面是深壑,掉下去将尸骨无存,别乱动!"一个异常嘶哑的声音响了起来,我即时收住右脚。
"请问这是什么地方?"我心问道。
但没谁搭理我的问题,空气中流淌着死一般的寂静。
既然不理,我便干脆坐下,但当屁股与地面接触的刹那,一股寒凉之气迅速沁人我的肌肤,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忍受着屁股的冰寒,我瞪大眼睛,试图捕捉到哪怕细微的物体,以便能够借此判断身在何处。但我很快就放弃了这个打算,知道这是徒劳,因为即便我已经将眼睛撑到了鹌鹑蛋似的,眼前仍是一片墨水般乌黑。
我坐在地上,沮丧之余,不觉悲从中来。明明拥有一双视力极佳的眼睛,却派不上一点用场,这与瞎子何异?想到这里,内心不禁泛起一阵阵的无助与同情,无助是内,同情是外,同情那些无论是先天还是意外造成的永久性失明的盲人们,伴随他们一生的,不仅仅是无际无涯的黑暗,还有挥之不去的绝望,以及如影随形的恐惧。这种绝望与恐惧,该是经受了多少自我摧残与自我说服才勉强对着命运之神挤出一丝并非心甘情愿的笑容啊?
我双手环膝而坐,开始胡思乱想。想到了千人洞里的姐妹几个,不知她们现在是否平安,还想到了三娘当时把我往后送的时候,一定是希望我能够先找个隐蔽一点的地儿躲藏起来,哪知道我却傻傻地靠在石壁上等着被掳到这个地狱般的鬼地方,真是笨死了!"啪"地一声,我悔恨交加,忍不住抽出右手,给了自己一记响亮的耳光。
"再来一个!"嘶哑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什么再来一个?"对方的嗓音虽说难听极了,但有点动静,总比刚才死一般的沉寂好些。
"你刚才用的是右手,现在该轮到左手。"对方说道。
妈的,原来是让我自打耳光!我气咻咻地将头扭向一边,不再说话。
"不会让你白打。"见我不理,对方又说。
"什么意思?"我忍不住回头问道。
"可以帮你把灯打开。"对方回答。
这个交换条件确实很具诱惑力,但如果因此屈从,心底又是千般不愿,沉默了一会,我将左掌使劲拍了一下自己的右掌。
"怎么样,夠响吧?"我兴奋地说。
“还不如捡块石头拍地,那样更响。”对方慢悠悠地说,对我的不诚实,似乎不怎么生气。
"可不可以换个别的?"察觉到对方并无太大的恶意,我心中的惧意有所减弱。
"不打耳光?"
"自己打自己,太伤自尊了。"
"待宰的羔羊,何来自尊?"
"要打你打吧。"
"我就喜欢看着你自己打自己。"
"打过一次了,再重复,我觉得没什么意思。"
"我觉得有意思。"
"什么意思?"
"响亮的耳光听起来确实如丝竹般清脆悦耳,但你说的解气,为了什么?"
"泄愤。"
"我们有仇?"
"没有。"
"既无仇怨,那愤从何来?"
"只能怪你运气不好。"
"这就是理由?"
"不仅仅。"
"还有呢?"
"我也运气不好。"
"那我们应该同病相怜才对,为什么欺负我?"
"这是无奈之举。"
"运气不好就可以找我泄愤还美其名曰无奈之举?"
"比你強大就可以。"
"弱肉强食?"
"对。"
"但我不会,再强大也不会欺凌比我弱的。"
"我虽看不见你,但从语气中,能感觉到你的满腔愤懑,可以说说为什么吗?"
"假如你住了上千年的房子,突然有一天被抢走,会怎么想?"
"生气!"
"想不想夺回来?"
“当然!”
"夺不回来怎么办?"
"悲伤!"
"没有别的?"
"愤怒!"
"不打算以命相搏?"
"不打算。"
"你也就这一点出息!"
"留得三寸气在,不怕没机会。"
"若是机会没到,命先丢了怎么办?"
"哈,有意思。"
"什么意思?"
"你说话真有意思。"
"开了灯说话你会觉得更有意思。"
"诱导我?"
"不,这是实话。"
“其实我也正好有这个想法。”话音刚落,突然光芒四射,我连忙闭上眼睛。
数秒之后,待眼睛适应了明亮的光线,我将手掌移开。原来这是个山洞,但见怪石嶙峋,如虎如豹,杀气森森。头顶黑压压一片,全是蝙蝠,倒挂壁上,纹丝不动。脚下是一块空地,大约十来个平方,凹凹凸凸。视线所及,并无深沟巨壑之类,想起自己刚才竟然对掉下去将尸骨无存的说法深信不疑,不禁哑然失笑。
"很好笑吗?"嘶哑苍老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但只闻其声,不见其形。
"知道你是鬼,现身吧。"我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说道。
"我不是鬼。"对方冷冷地说。
"难道是人?"我的语气里夹着讥讽。
"可不可以不聊这些?"
"但我还没养成与空气聊天的习惯,怎么办?"
"那就闭嘴!"
哈,真是个喜怒无常的怪物,刚刚还表示和我说话很有意思,现在又让我闭嘴,简直比唐古拉山上的天气变化还快。唉,闭就闭吧,只是这里的寒气越来越重,必须挪一个地方才行。这样一想,便朝旁边乱石丛中的道走去。
"别动!"刚迈开步子,嘶哑的声音又厉声道。
"这里太冷。"我可怜巴巴地说。
"里面更冷!"
"那怎么办?这样下去我会被冻死的。"
"我保你十天之内冻不死。"
"十天?不冻死也得饿死!"我惊呼。
"死不了!"
"能不能不开这种玩笑?"
"你想死我还不让呢。"
"让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随你怎么想。"
"将我扣在这里,我不相信仅仅是为了泄愤。"
"这倒没错。"
"能说说为什么吗?"
"你是我的筹码。"
"夺回千年老屋的筹码?"
"可以这么说!"
"我如果没猜错的话,南高峰千人洞便是你的千年老屋,你原本一直住在那里,是不是?"
"完全正确!"
"将我扣在这里的目的,其实是为了逼迫对方归还本属于你自己的东西,对不对?"
"太对了!"
"但你想过没有,我与顾家姐妺认识不过两天,萍水相逢而已,根本谈不上什么交情,把我当作博弈的筹码,份量是不是太轻了些?"
"你以为我会相信?"
"我又何必骗你。"
"据我所知,最近十八年,能够被邀请进入千人洞的,与她们非亲即故,所以你这个筹码,份量丝毫不轻。"
"意思是说,你已经被赶出千人洞已有十八年之久?"
"唉,这一直是我的奇耻大辱!"
"以我这两天的观察,顾家姐妹都是良善之辈,按理不至于巧取豪夺。"
"这与她们无关。"
"与那对母女有关?"
“不全是。”
"那还有谁?"
"黑心鬼!"
"没听说过。"
"大脚鬼有一个宝贝儿子,这听说过吧?"
"谁是大脚鬼?"
"装疯卖傻?"
"真不知道。"
“翠知道吧?”
“这个知道。”
"就是翠老娘!"
"哦,原来大脚鬼便是顾家三姐妹的姨妈。"
"连这个都不知道,看来你确实与她们认识不久。"
"据我所知,千人洞内阡陌交错,洞中有洞,空间极为宽广,你们完全可以做到共处一洞而又互不打扰。"
"这个建议当初我也曾提起过,但被黑心鬼断然否决,还将我打成重伤,如今伤势虽说大致痊愈,但遇上阴雨天气,腰部和肩胛骨位置仍疼痛难忍。"
"嗯,确实夠黑心的。"
"不然怎么叫黑心鬼呢?"
"问你一件事。"
"说吧。"
"被黑心鬼打过几次?"
"就那一次。"
"再没有过?"
"去千人洞闹的话才会被打。"
"怕挨打,所以不敢去闹?"
"再闹的话,命早没了。"
"可是你今天又去了。"
"我打听过,黑心鬼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不在洞里了。"
"不怕他回来后找你算帐?"
"有传闻说他已经死了。"
"万一没死呢?"
"万一没死呢?"
"这个传闻应该不是空穴来风。"
"你也就是猜猜。"
"黑心鬼太缺德了,惦记他的不在少数,突遭暴毙,我一点都不奇怪。"
"赖皮鬼是你派去踩点探虚实的吧?"
"哪个赖皮鬼?"
"就是在千人洞里乱拉大便还说要娶大脚鬼做老婆那个。"
"哦,那是我儿子。"
"你不承认自己是鬼,怎么又冒出一个鬼儿子来?"
"赖皮鬼只是她们的叫法。"
"你儿子现在哪呢?"
"在千人洞。"
"活着吗?"
"活着。"
“确定?”
“确定。”
"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在我手里。"
"没想到今天会失手吧?"
"运气不好。"
"怎么又找这个理由?"
"急了点,以为她们出去了,谁知道这么快又返回来。"
"但以你的功力,今天即便侥幸夺洞成功,也很难守得住啊。"
"唉,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哪道黑烟是怎么回事?"
"你指的是从脖子里面喷出来的那个?"
"对。"
"那是我的独门武器,催眠散。"
"可我看见这明明是白身上出来的,怎么就成你的了?"
"白即我,我即白。"
"没听懂。"
"白其实是我幻化的。"
"而翠则是你儿子赖皮鬼变的?"
"真正的白翠呢?"
"已经被我用催眠散放倒了,正在厨房呼呼大睡,没有五六个时醒不来。"
"后来和我一起进去的那两个呢?"
"的倒了。"
"大的呢?"
"大的道行很深,催眠散不起作用,幸亏我跑得快,不然就被活捉了。"
"为什么不说实话?"
"我又何必骗你,若非技不如她,我用得着仓惶逃窜?"
"不是指这个。"
"指哪个?"
"你先前说我是你的筹码,夺回千人洞的筹码,其实不然。"
"何以见得?"
"你的真实意图,实际上是为了换回你的儿子。"
"呵,只能说你太善良了!"
"我说的不对?"
"儿子的命,与千年祖业比起来,何足挂齿!"
"你儿子可不这么想。"
"不!这个策略就是他提出来的。"
"哦,还有这事?"
"他是个孝子,看见他爹这十八年来整天忧心如焚,心里难受。"
"你有很多儿子?"
"原先是。"
"如今呢?"
"就这一个。"
"只剩一个你也毫不在乎?"
"我想通了。"
"也许你可以让我试试。"
"试什么?"
"让你们化干戈为玉帛。"
"不用试,这绝无可能!"
"试试又有何妨?"
"没必要浪费时间。"
"你是不是担心我金蝉脱壳一去不返?"
"当然不是。"
"真话?"
"因为我已经打算放你回去了。"
"这不把我当筹码啦?"
"你很善良,而且心怀至诚,为难你,不祥!"
"你也很善良。"我真诚地说。
“也很没用。”他叹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