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进不知道,一进吓一跳。整个宁国府,面积之大,完全超出我的想象。先是穿过一个与大厅相连的行歩道,然后经过一孔古老的石桥,桥下清波碧水,鱼肥草美。过了石桥,再往前几十米,沿着一棵需数人合抱的参天巨松往左,没想到呈现在眼前的,居然并非想像中的殿堂楼宇,而是一大片菜地,连连绵绵,望不到尽头。上面的蔬菜多种多样,有冬瓜、玉米、芥蓝、茄子、苋菜、萝卜、芋艿、芹菜、芦笋、秋葵、包心菜,西红柿、长豆角,空心菜,还有观音菜和西兰花,等等等等,举不胜举。以及各种各样的果树,五颜六色,斑斑斓斓,如油画一般。总之,凡是在市面上能买到的,这里似乎都有。但令人奇怪的是,种在这里的蔬果,好像并不是拿来食用,而是为了装饰,或者只是担心闲着的土地会过于无聊,而为了避免这种无聊的出现,才在上面栽蔬种果,以供土地娱乐消遣之用。我的这个推理,虽然有点不着边际,但除此之外,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理由。因为视线之内,所有的果蔬,虽说没有采摘留下的痕迹,但并不荒芜。种了蔬果的地方,乱草是不存在的,很显然,这并不是一块自生自灭之地。你看那些苋菜,长得比我还高,底下却不见一根杂草。那些丝瓜,挂在枣树或者樱桃树上面,随风飘摆,早已经褪去了葱青的颜色,有的甚至因日晒雨淋导致皮肤干裂露出了里面的丝瓢。空心菜则长成了藤蔓植物,不断将触角延伸出去,显得十分霸道。杨梅树下,则满地都是杨梅落地腐烂后留下的果核。另外,还有一点让我觉得大为不解,那就是进入宁国府到现在,除了最初的那座大厅,就再没遇见过别的建筑。触目所及,野趣盎然,全是田园风光。你很难想象,就是这么一个荒烟四起的地方,会是王公府第所在。当然,人鬼殊途,你若非要以人的思维观照鬼域,闹出笑话来,肯定是免不了的。如此一想,我心底也就释怀了。
走到菜地的中心位置,前面突然停了下来。我环顾四周,发现停住的地方非常特别。二十平方左右的范围,不仅没有栽种任何蔬果,而且寸草不生,完全是一块不毛之地,在周围郁郁葱葱的背景下,显得尤其突兀。正琢磨着,地面突然晃动起来,随即下沉,速度与电梯相似,我毫无防备,不禁大惊失色。但除我之外,他们全都泰然自若,丝毫不以为意,受此感染,我强作镇静。
大约过了十五分钟的样子,地面终于停止了下降。我在漆黑拥挤的空间里屏住呼吸,虽然无法视物,但还是将眼睛睁得大大的。我紧贴在赤山老姆身后前行,嘴巴一张一合,手心和额头上已经开始沁出了汗珠,凭感觉,刚才应该是拐了几个弯道。长时间在黑暗中行走,让我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圧抑,并伴随着轻微的窒息感。我的呼吸声,逐渐变得粗重起来,心跳也随之急促,如野兔在怀。
我身体僵硬,如行尸般在地下走着,浑浑噩噩。也不知过了多久,眼前忽然一亮,我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不知是谁扯了一下我的袖子,内心一个激灵,又条件反射似的将眼睛重新睁开,但眼前出现的景物,却让我惊奇不已。既没有阴风惨惨,也不见鬼火明灭,青面獠牙,更是无从说起。在刚才的黑暗中,我曾对即将抵达的幽冥地府作过无数次的设想,但千想万想,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是眼前这副样子。
只见数十米开外,一座飞檐翘角的高大建筑拨地而起,目测有三层楼高。在建筑与我们之间,横亘着一条约三十米宽的河,河中水流平缓,但极其浑浊,所以无法判断其中的深浅。岸边长满了青草,开着颜色各异的花,都是一些低矮的草本植物,对视线毫无遮挡。而左边,则是一带平原,平原上虽说也有乔木,但与不管不顾由着性子野蛮生长的灌木丛比起来,实在零星得可怜。一只空中盘旋的白头雕发现了一只深棕色的野兔正在草丛中觅食,当即一个俯冲,由此产生的气流,使空中的流云瞬间如棉絮般被撕碎被飘散。而右手边,则全是高山峻谷,不仅树高林密,而且触目皆翠,与左边平缓的地形,恰成鲜明的对比。这个看上去和人间没什么区别的景致,真的就是地府本身该有的样子吗?望着眼前的一切,我忍不住心里一阵嘀咕,疑窦四起。
就在我东张西顾的时候,走在最前面的那几个,已经开始渡河了。但他们一踏入水中,河水立即没过头顶,我忍不住惊呼起来。尽管此前已经镇静了许多,但人类对死亡与生俱来的恐惧感,令我的双腿如同灌了铅,沉重得迈不开步子。
就在我东张西顾的时候,走在最前面的那几个,已经开始渡河了。但他们一踏入水中,河水立即没过头顶,我忍不住惊呼起来。尽管此前已经镇静了许多,但人类对死亡与生俱来的恐惧感,令我的双腿如同灌了铅,沉重得迈不开步子。
"愣着干嘛?走吧!"赤山老姆回头叫我。
"我在这里等着,就不过去了……吧。"因为疑惧,我的话里带着颤音,不太利索。
"胆鬼,放心吧,死不了。"赤山老姆笑着走过来牵起我的手。
我想要挣脱老姆,便使劲甩了甩,但两只手似乎已经长在了一起,任我怎么甩都甩不开,也抽不出来。此时此刻,一股命不久矣的恐惧感,让我开始后悔自己因为好奇而跟来这里。
"吴良,你不会有事的,相信我。"庆安夫人扭头看着我,目光坚毅而又平静。
这时,先行下水的那几个,已经在对面冒出头来,正准备上岸,这让我的心底放松了一些。加上对庆安夫人的信任,便不再挣扎,顺从地跟着老姆下到水中。河水大概有二十多米深,冰冰凉,如针砭骨。但奇怪的是,虽然从头到脚都沉在了水底,但依然还可以自由呼吸,就如同陆地一般,不免暗暗称奇。而更令我惊奇的是,虽然在水底潜行了几十米,上岸后,身上却滴水不沾。不得不说,陌生的鬼域,就人类而言,还有着太多的迷一样的存在。
进入大殿,这才发现,原来里面空荡荡的,没有任何陈设。四根硕大的金丝楠木分列四角,像擎天柱一样立着。柱子表层泛起金黄色的光芒,摸上去,柔柔的,完全没有红木那种僵硬的感觉。我好奇地用指甲尖在上面轻轻一划,一道清晰的印痕便赫然在目。这种在古代属于皇家专用号称万年不朽的木材,居然一个的指甲尖就能在上面留下痕迹,真是不可思议。
大殿后面是一个庭园,面积很大,流泉假山点缀其间。花影扶风中,时不时会露出一扇白墙,数片黑瓦,一角亭台,或一湾水榭,高低错落,景致不俗。庭园后面,有一个大约二十米高的山坡,坡上林木葱郁,殊多怪石。我们沿着台阶走上去,到了坡顶,又是另一种光景。只见殿阁雄伟,层层叠叠,顿觉王者气派,扑面而来。
又前行了大约一百多米,我们来到了一座描龙画凤的殿堂前,高高的殿额上,写着"慈明宫"三个正书,笔力雄健。脚下汉白玉铺地,栏杆上雕着各种各样的动物,个个形态逼真,张牙舞爪,作势欲扑,看着甚是瘆人。宫门外,数十个武士手执狼牙棒,肃立两旁,身上的盔甲,在夕阳的余晖下,折射出刺眼的光泽。
“我就不进去了,让他们几个出来见我。”庆安夫人道。
钱元璙站在武士前面,拍了一下手掌,随即从宫门内走出数十个男女。但除了天目老妖、崔铎、拍屁鬼和伪娘白如玉,其余皆不认识。
"一切安排妥当,王爷尽管吩咐。"拍屁鬼上前道。
"那几个呢?"钱元璙问道。
"回王爷,都在内殿候着呢。"崔铎恭声道。
"庆安夫人驾到,怎么还不出来迎接?"钱元璙道。
“这个……”拍屁鬼与崔铎面面相觑。
“什么这个那个的,还不快去通报!”说着,钱元璙大手一挥。
话音刚落,拍屁鬼一溜烟进了宫门,速度之快,像极了一只过街老鼠。
大约过了十几分钟,拍屁鬼从宫门里走了出来,后面跟着一行挎刀武士。我数了数,总共十二个,四个一组,每组抬着一个男子,有的提手,有的携脚,到了钱元璙跟前,直接放在地上。落地的三个男子毫无反应,只见双目紧闭,脸白如纸,恰似沉睡一般。
“怎么回事?”钱元璙看着拍屁鬼。
“死了。”
“死了?”
“一个时前还好好的。”拍屁鬼解释道。
钱元璙蹲下身子,伸出手指在三个男子的鼻腔前探了探,随即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拍屁鬼和崔铎连忙上前扶起钱元璙。
钱元璙喃喃自语,随后走到庆安夫人面前,双膝跪下,泣不成声。
庆安夫人没有搭理,径直走到地上的三个男子跟前,逐个翻开眼皮看了看,随后坐在地上,一言不发,光从脸上,看不出是悲是喜。
现场静得出奇,空气似乎在一瞬间被凝固了一般。,
“那三个是谁呀?”我感觉到了压抑,为了释放这种压抑,便低声问站在旁边的赤山老姆。
“元瓘元珦元球。”老姆答道,眼睛依旧注视着前方。
“都是庆安夫人所生?”我又问。
“元珦是,元瓘就是文穆王,钱武肃王第七子,吴越国第二代君主,生母陈氏。元球即扶南候,武肃王第九子,生母金氏。元珦元球恃宠而骄,意图谋反,最后为元瓘所杀。”老姆继续道,但仍目不斜视。
“哦,我原以为地上三个,其中有宁国公。”我吁出一口气。
“你好像很留心元玑。”老姆扭头看我。
“怎么没人上前扶起庆安夫人?”我答非所问。
“让她独自静一静吧,元珦虽说不成器,但终究母子连心,今突遭横死,作母亲的,悲伤自是难免。”老姆说道。
“没看出悲喜。”
“那是因为你还不了解夫人。”
“刚才拍屁鬼说一时之前还好好的,怎么说死就死了?感觉事情……”话还没说完,嘴巴立即被老姆一把捂住。
“心祸从口出!”老姆的两只眼睛直直地盯着我。
这时,庆安夫人从地上缓缓站了起来,面无表情地走到钱元璙面前。
“为什么这么做?”庆安夫人一字一顿地说。
“不明白夫人的意思。”钱元璙说道。
“这些可全都是你血浓于水的手足兄弟。”
“夫人怀疑元璙下此毒手?”
“老王爷当年立文穆王,我知道你心底一直耿耿于怀。”
“那个我早就放下了。”
“不,你没放下,这一千年来,你一直在寻找机会。”
“夫人这么想,实在是冤枉元璙了。”
“元玑呢?”庆安夫人问道。
钱元璙将目光投向拍屁鬼。
“回王爷,宁国公正在东厢房待着呢。”拍屁鬼应道。
“怎么不一起抬出来?”庆安夫人表情平静。
“回夫人,宁国公眼下正在房内起草文告。”拍屁鬼忙道。
“还活着?”庆安夫人皱眉道。
“刚才的经过窗前时,还看见宁国公正在挥毫呢。”拍屁鬼又道。
“地上那三个,刚才不是也还好好的吗?”庆安夫人脸露不屑之色。
“还不赶紧把宁国公请出来,好让夫人放心。”钱元璙斥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