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倏忽而过,展眼春暖花开,草长莺飞。这日散朝之后,楚天玄传召丞相和御史大夫进冥空苑,在中圣坡顶,避风亭内议事。其时,中圣坡上盎然春机,蜂蝶翩翩,更添意趣。九儿在亭中奉茶伺候。楚天玄对此良辰美景,不禁先吟一诗,云:
陶然生万物,意在道春机。
华盖京都满,争妍各不一。
上官天俊和郭敖两个闻之,扪膺叹赏。楚天玄笑道:“二位若有兴致,何妨也来一首?”
上官天俊和郭敖齐推辞道:“皇上之诗,气贯苍穹,犹如龙飞凤翥,我等岂敢附庸风雅。”因此二位不作。
楚天玄亦不强求,道:“大司徒来了消息,说五万匹西域良驹即将采购齐备,不知丞相这边办的怎么样了?”
上官天俊道:“微臣选购了五万匹马,全部交给了车骑将军,虽然并非个个良驹,却也健硕,骑乘杀敌不在话下。”
楚天玄心甚欣慰,道:“现在万事俱备,只等大司徒最后一批良驹购进。朕请你二位来,是想在此期间,就战局布划,再审慎推度一番。”
上官天俊道:“微臣觉得,之前议定,并无不妥之处,皇上难道要重新布局?”
楚天玄道:“大的布局,自然无须更改。只是其中有某些地方,因为要考虑玄武,朕想另备筹谋。”
上官天俊躬身道:“请皇上明示,微臣好下去安排。”
楚天玄将先时天国以及中土的地理形势图拜了出来,看着地图说道:“熊云詹少算也有五万精锐骑兵,命其为先锋,过鸿沟大渡桥直扑中土地界。朱向南、陈关河各率十万兵马,随后两路策应。由李承丘、晏广两位将率五万辎重之师殿后。至于天玄寨的唐无决,朕怕他会隔岸观火,坐收渔利,派周罕从净灵王宫抽调五万兵马,一则驻守边关,二则盯防并牵制天玄寨。”
上官天俊闻之,绝觉不妥,道:“我军挥师中土,理应给天玄寨疏通一下,否则师出无名,还落个兵狝犯境的罪名。”
楚天玄道:“朕在决意血战鸿沟渡口的时候,即已表明了心志,难道要朕再发一道诏书,从边关带去天玄寨不成?中土人不傻,不会猜不透朕的心思,那朕就将计就计,不管求不求朕发兵,幅员辽阔的中土,朕是要定了!朕只想尽快攻下中土,然后与大玄天朝合并,一统华夏!”
上官天俊劝道:“欲速则不达,皇上切不可操之过急。若皇上一心要速战速决,请皇上务必再下一道诏令,即征战之途不可滋扰百姓,违者立斩不贷。尤其是那些投降过来的番邦士卒,不及王化,野性未除,很容易乱入民居民宅。夷狄之师,善用则天下兴,滥用则天下亡。毕竟咱们是深入中土之境,若行军不整,暴戾恣睢,肆意践踏,跟先时单于老贼有何分别?前车之鉴,后事之师,得民心即得道,得道而多助,多助方有天下。”
楚天玄闻之,点头道:“‘夷狄之师,善用则天下兴,滥用则天下亡’,丞相之言,甚合朕意,朕自当谨记在心。”
上官天俊因又问道:“皇上似乎忘了薛不死部下的三十万大军,或是另做他用?”
楚天玄笑道:“朕是要让他回防府地京都,分兵二十万给赵长修,就在三郎驻地等着玄武发兵压境。”
上官天俊会心一笑,道:“果然是皇上高明,可让三郎部下二十万兵马于逍遥湖集结待命,玄武大抵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
楚天玄扭头见郭敖兀自品茶,道:“郭御史有何见地?”
郭敖忙放下茶杯,道:“皇上欲借玄武之手,削弱夷狄之师,但事有阴阳两面,固然利弊相生。天子脚下,京都城外,驻守三十万番邦大军,稍有害心,何以保全太昌宫?”
楚天玄闻之,脊背发凉。上官天俊想了想,眼下也无兵可调派,因忽而想到了蒯通,勉为其难地献策道:“净灵王宫尚有二十万驻兵,多曾是段文野的部下,不若届时命参将蒯通率军以勤王之名,入驻京都城内。”
楚天玄忙摆手道:“不可,朕留他在那里,还有别的意图。”
上官天俊正想问,但听郭敖道:“而且这般劳师动众,岂不是疑其无有,忌其虚实,只怕赵、薛二位将军倒戈得更快。”
上官天俊不满道:“御史大人,你倒是有什么良策,在皇上面前绕什么弯子?”
郭敖道:“宫廷之内,尚有两千禁军,皇上可令乔、秦二位副统领各率一百,以护陵之名,一个围住护国寺,一个围住陵园。赵、薛二位将军当中,只要稳住了一个,则无生变之虞。”
楚天玄闻之,抚掌大赞,道:“郭御史果然高见。”
上官天俊又一次远虑不及,略显逊色,因心生怨妒。稍时,各自退下,楚天玄回到书房,批阅一会儿奏章,即翻身去往宫闱,将到门口,却见一个内寺侍从带着林中圣来了。林中圣和内寺侍从皆慌不择乱,跪拜请安。楚天玄见林中圣是要进去,因问引路的内寺侍从何事。内寺侍从回道:“是端妃娘娘有请。”
楚天玄明白了,对林中圣道:“这个端妃守身如玉,总不让朕碰她,竟是你这个少傅能讨她的欢心。”
林中圣慌忙伏地,道:“娘娘有请,微臣也曾回绝过几次。可她的丫头放出话来,若再不去,娘娘就要绝食断饮,等着皇上降罪,微臣实在是不敢不从。既已碰着了皇上,还请皇上替微臣做主,进去告诉娘娘不便之处,微臣这就告退。”
楚天玄笑道:“还有你招架不住的,又有什么不便的,朕且没有说什么,那些下人们谁敢乱嚼舌根?你可别走,朕若进去带话,那端妃肯定会疑到朕的身上,又是一场大闹,朕可没那工夫再哄女人了。你们谈诗论道,吟风颂月,朕不是不知道,说实话也打心里高兴,因为这个端妃清心寡欲,孤标傲世,整天有若愁肠素愁,很不让人放心。你以后可别再回绝她了,不但要去,而且还要常去,也不用来请示。”说着,一抬脚进去了。
林中圣与内寺侍从起身,跟着往里走。正巧柳灵虞的丫头清人等了半天,先是看见皇上,老远躲着,等皇上走了,才又出来往门口走过去,将碎银子塞在韦嬷嬷手里,打发内寺侍从去了,就带着林中圣穿林渡柳地往端妃娘娘绣房里去,路上且问道:“你方才是不是撞见皇上了?”林中圣不想回答。清人突然止步,回头见林中圣只是低着头,因将一只手插在腰间,咬嘴唇道:“你是怎么了,都来了多少回了,从没正眼瞧过人,也不愿多说一句话,是我长得磕碜,还是你眼里没人?”林中圣依然不想回答,踱步就要自己走。清人伸胳膊拦住,道:“你今儿要是不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就不让你过。待会儿娘娘问起来,我就说你分明太学院无事,就是不肯屈尊来一遭,看娘娘听谁的。”
林中圣抬头,看了清人一眼,道:“姑娘是身清似玉的女儿,我林某向来敬重女人,既不以其貌而抑扬其德,更不以其行而褒贬其失。只因林某丑态陋体,但恐玷污了女儿圣洁之地。”
清人一听这话,原来在林中圣的心里,女人竟是那样的高贵,因方才林中圣看了自己一眼,不由得害羞起来,绾弄头发道:“你既不以女人为丑,怎知女人会以你为陋?否则,对你也太不公平了。”说话时,禁不住伸手,想掀开林中圣一边脸颊遮掩的头发。
林中圣警觉,忙退后一步拱手道:“请姑娘自重。”
清人的手像被打了似的,忙缩回去,转身道:“快跟我走,娘娘怕是等着急了。”
稍时,到了一处避风亭,亭阁依水而葺,一边是荷叶田田,一边是柳灵虞的绣房,绣房外有一片花圃,姹紫嫣红,开得正艳。柳灵虞早已命人在避风亭内摆下茶席,旁边还放着一架琴。见清人进来,脸色红润,再看看林中圣跟在身后,故意隔开一段距离似的,柳灵虞端坐在琴架旁,伸一指头突然拨了一根弦,笑道:“少傅大人,我突然想了两句好诗,只是没有底下的。你才思敏捷,可得帮我接上。”因一边吟道:
拨弦疑是谁心动,一曲平分恐两难。
吟完,即信手弹奏一曲,曲尽之时,见林中圣仍未答上来,柳灵虞对清人道:“呆子,还不请人入座?”清人才缓过来,忙低着头过去,请林中圣进来就坐。柳灵虞按住琴弦,道:“今儿我心情舒畅,请你来赏春,可别扫了人的兴致。”
林中圣拱手回道:“不敢。”
柳灵虞看着清人,笑道:“尤其是我这个丫头,听说要请你来,她又不吟诗作对的,比我还积极。可不,这几日死缠着我教她作诗,也不好好睡觉,都着了魔了,让人心疼死喽。正好你来了,我是乏了,帮我劝一劝她,或者你教她。”林中圣一听,又是扭头瞥一眼清人。柳灵虞拨弦,又弹了同样的曲子,看着林中圣,问道:“怎么,我方才出的两句很难接吗?”
林中圣忙起身,谦逊道:“才想了两句,只怕是狗尾续貂。”因对着一旁的荷叶,吟道:
重奏荷塘妃子笑,无人有意但求欢。
柳灵虞笑道:“你又何必遮遮掩掩的?”一面朝着清人道:“呆子,你也拣两句出来,让少傅大人接下去。”
清人怕出丑,推诿道:“娘娘,丫头愚笨,不会作诗。”
柳灵虞故意嗔道:“怕什么,哪个诗人是一开始就会作诗的?就像孩子学说话,有人教,你自己也得开口呀。把我这些天教给你的,衬着这时景,心里怎么想,怎么吟诵就是了。”一面问林中圣道:“我的丫头作诗,你会嫌弃吗?”
林中圣忙回道:“不敢。作诗如似做学问,要大家讨论,方有进益。”一面朝清人说道:“娘娘说得对,姑娘不必怕出丑。诗者言志,虽然有志同者,可是人各有别,性情不一,其寓意就各有推敲了。”
清人听林中圣这般说,因鼓起了勇气,信口吟道:
恰恰春来春又去,年年花落委烟尘。
柳灵虞一听,疑道:“你这个呆子,这么好的句子,藏了多久了?”
清人羞涩道:“娘娘别笑话我,想了好几天的,就这两句而已,再不能够了。”
柳灵虞看着林中圣,道:“咱还等着看她的笑话,你听她的诗,一点不差,比咱的四句可有意境的多了。怎么样,可否接的上?”
林中圣道:“文章本是天成,只因妙手偶然得之,故而没有对不上的联,没有接不上的诗。”因低头扶阑干,沉思片刻,再抬头望着远处栉比鳞次的亭台楼榭,忽而想到两句吟道:
深宫多少凭栏处,夜夜楼台下泪人。
谁知,此两句一出,柳灵虞顾自呜咽起来。林中圣慌忙俯身告罪,道:“林某无意勾起伤痛,请娘娘降罪。”
清人拿手帕揩净泪水,柳灵虞说道:“你哪里有罪,我是高兴而已。肯有人替咱们说话,而且恰如其分,我哪里能不高兴?”话音方落,指弄琴弦,又弹奏一曲,旋律到激昂之时,不免将方才四句诗念了一遍,更是泪似泉涌。忽而,但听避风亭外九儿声驾来临,柳灵虞忙按住琴弦,拭泪跪着等候。
楚天玄进来,叫了平身,见柳灵虞眼角犹有泪痕,道:“朕每回来,你不是愁眉,就是苦脸,今儿怎么还哭上了?”见柳灵虞不答,又问清人,道:“是不是没伺候好?”清人吓得又跪下了,不敢说。楚天玄又问林中圣,道:“难道是你惹端妃娘娘生气了?”
柳灵虞忙开口道:“皇上,你别来了就疑心生暗鬼的,臣妾是高兴而已。”一面扶着清人起来。
楚天玄走到琴架跟前,拨了拨琴弦,笑道:“刚才的曲子,朕老远就听着了,悠扬婉转,而又激昂奋进,很是悦耳,怎么朕一来就不弹了?”
正说着,喜儿带着丫头彤阿进来请安道:“方才听着了赏心的曲子,就过来瞧一瞧,不想皇上也在。”
话音方落,只见乔亭、洪莲、胡也卿、栾凤、蔡香窕、荀甜馐、秦姘七个妃子,各带着丫头循琴声相继而来。楚天玄一时兴起,笑道:“今儿是天缘凑巧,既然都是听琴音而来,朕出两个题目作诗,一个是《听琴》,一个是《咏春》,都要七言四句。可凭己之才力,选其一而作,也可作两首。”
蔡香窕道:“皇上可是为难臣妾了,这怎么能够的。”
喜儿也说道:“皇上,臣妾是来听美妙的琴声的,作诗劳神费思的。”
乔亭在旁边瞅着,缓缓坐下来,暂不露声色,丫头宛丘因俯身悄悄说道:“只是一个的昭容而已,竟与嫔妃娘娘们混迹一起,平起平坐,也不掂量自己有多少斤两!上回狩猎场没有扳倒她,看她现在卖弄的样儿,真让人恶心。”乔亭只听着,缄口不语。
楚天玄因见荀甜馐肚子隆起,就过去坐下陪着。但听九儿说道:“皇上说了,各位丫头除外,每一位娘娘是必须作一首诗的。娘娘有不胜才力的,可让丫头代为执笔。”说完,走至林中圣跟前,笑道:“皇上还说了,你是个例外的,要两个题目都作出来方可。”
此时,柳灵虞已命撤下琴架,在避风亭内摆了一张大案席,并笔墨缣帛齐备,谁个想好了,即过去执笔誊录下。一时,有想好的,因见皇上在,不敢抢了风头,楚天玄心中明白,起身先去执笔誊录,回去又坐下问荀甜馐道:“你想好了没有,不如朕帮你。”
荀甜馐撅嘴道:“不劳皇上费心,我有丫头呢。”一面朝着站在旁边的采薇道:“你快去写下一首,不必求好,不落人之后才是。”
采薇点头,进避风亭执笔誊录一首。后面依次是乔亭、洪莲、胡也卿、栾凤、蔡香窕、秦姘、喜儿、柳灵虞。林中圣孤自一人,独落阑干之外,半天不见动静。清人心生怜爱,怕他当众出丑,因奉茶悄悄蹭过去,道:“皇上有些为难人,不若你先想好一首去誊录着,我这边替你想另外一首。”
林中圣道:“谢谢姑娘好意,我早已想好了。”语讫,转身进入避风亭,执笔誊录下两首诗作。
楚天玄已然迫不及待,于是走近避风亭,伏在席案上,对着缣帛,每一首诗皆细细浏览,见依次写道:
画似烟波风似水,扑红秾碧缀宫门。
圣朝粉黛齐妆色,自诩佳人咏叹春。
――天子咏春
碧水蓝天望远楼,花红柳绿沁心眸。
随身奴婢挥毫墨,字里留香记上头。
――柔妃咏春
柳絮翻飞落水塘,花开丛里扮新娘。
总说来日经冬后,又是春宵入梦长。
――德妃咏春
草才露正春来,花却含羞未便开。
相问何时莺燕舞,抬头凤翥驾云台。
――敬妃咏春
隔窗闻却琴声美,疑是枝头鸟语吟。
因与门前飞燕诉,偷来妙曲为知音。
――令妃听琴
娴静不期闻梦瑟,开轩寻向梦中声。
避风亭里佳人弄,纵使花开不忍争。
――宸妃听琴
谁家琴瑟赚人情,音绕房梁不肯平。
此是闺中难觅友,只留心底自偷听。
――姝妃听琴
宫廷四处吹红蜡,复染茵茵遍绿梢。
清水荷塘风送暖,垂丝柳下乱妖娆。
――珍妃咏春
琴音妙语引人来,心似琴弦入水拍。
坐看端妃拂细手,闺中姐妹自同乖。
――昭容听琴
花开不见繁华日,凋谢才识美玉胚。
多是愁肠教怨叹,正因离絮任翻飞。
――端妃咏春
辞谢寒冬雪护根,芳华再度降红尘。
荣枯更替频繁事,天道循环总会春。
――少傅咏春
春色微茫岁月痕,宫闱深处有佳人。
拂弦似水怜柔碎,一曲绝音欲断魂。
――少傅听琴
待看完,楚天玄看着柳灵虞道:“你这首诗竟是伤怼的气息,何来咏春之意?”
柳灵虞回道:“难道皇上没有听说过以乐寓哀之格调?臣妾这是反其道而用之,以哀寓乐而已。”
楚天玄闻之,笑道:“若是这样说,咏春诗之中,自然当推端妃为首。”
柳灵虞不依道:“皇上也太偏心了,依臣妾之见,那二句‘荣枯更替频繁事,天道循环总会春’,可算是压卷之作了。其意境之恢宏,眼界之开阔,岂是凡夫俗子可以媲美的?”
楚天玄笑道:“那二句好是好,只是曲高而和寡,未必有人参透其意,倒不如你这首诗通俗易懂,朗朗上口。不过若论听琴之诗,当推林少傅这首为尊,四句当中,每一句读来都令人荡气回肠,远近高低,虚实相得,确实立意别致,非同凡响。”
荀甜馐笑道:“皇上说的是,除了他俩的诗,臣妾们可都是滥竽充数了。”说着,就走到柳灵虞身旁,道:“你也不常来看我,也好教我作诗。”
柳灵虞摸了摸荀甜馐的肚子,笑道:“你是那块料,我自然教你。你不是那块料,就教不得。”
荀甜馐皱眉道:“为什么?”
柳灵虞道:“因为你会越学越糊涂,这是林少傅教给我的。你有空了,可以问他去。”
荀甜馐摇头道:“他很怪的,我不敢去问他。”
柳灵虞摁着荀甜馐的眉头,道:“那你就永远别想学好作诗了,你要别人‘诲人不倦’,须先自己‘不耻下问’。”
正说着,忽而皇后来了,众人纷纷起身见礼,不知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