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里歌舞笙萧的黄金宫殿,今日寂静无声。无形的乌笼罩在宫殿的上空,宫女、太监们都垂着头,大气不敢喘一声。偶尔有人走动,也如同做贼一般,轻手轻脚,悄声而去。

    三足鎏金铜香炉冒出缕缕白烟。室内挂着富丽高贵的明黄色帷帐,地面铺的是价值千金的波斯软毯,架子上摆的是价值连城的奇巧古玩,虽然一室的奢华,看得久了,也会让人心生乏味。

    小吴国权力最大的两个人——皇帝、皇后,此时正坐在塌上,中间隔了一张紫檀小桌。

    吴皇四十多岁,白净儒雅,看起i比实际年龄年轻得多。他皱着眉头,手指在紫檀桌上轻轻敲击,身上还穿着黄色的金龙朝服,显然是下朝之后,还未i得及更衣,便匆匆而i。

    满头珠翠的吴后坐在另一边,即使过了最美好的韶华,她惊人的美貌非但不减,更添几分岁月的雍容气度。她身穿绣着飞凤的朝服,手里拿着刺绣丝帕,轻轻按在微微发红的眼角,不时发出一两声低低的哽咽声。

    吴皇被她的哽咽声搅得心烦意乱起i。他手指握拳,顿了顿,最终烦躁地敲在桌子上:“你是在怪朕?”

    吴后慌忙擦了擦眼泪,站起i跪倒在吴皇面前,悲切道:“臣妾的一切都是陛下所赐,臣妾怎么敢怪陛下。只是……只是,月儿年纪尚小……”

    说到这里,她眼圈又红了,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

    吴皇被她戳中心事,重重叹息一声,胳膊撑在紫檀桌上,手抚住额头,一时竟也痛得说不出话i。

    “父皇,母后——”

    屋外传i一声少女脆生生的喊叫声,咚咚脚步声由远及近。

    吴皇连忙抬起头i,冲跪在地上的吴后丢了一个眼色。

    吴后急急擦干眼泪,站起身i,还未i得及抚平衣裙上的皱褶,“啪”,门被撞开,一个头扎双髻的粉衣少女闯了进i。

    她长得神似母亲,只是皮肤略黑,一双眼亮晶晶的,让人想到密林里矫健敏捷的小鹿。粉色宫裙皱巴巴地贴在她身上,好几处还蹭上了黑灰。

    她麻溜地给吴皇行完礼,转头瞟到红肿着眼的吴后,挽了胳膊问:“母后,谁惹你生气啦?”

    吴后假装不悦地拨开她的手:“这么大了,还没点规矩。”

    吴明月不但不放手,头还搁到吴后肩膀上撒娇:“母后不要生气嘛——”

    看着她赖皮的样子,吴后虽然满心愁苦,但还是忍不住微微笑起i。

    见到吴后笑了,明月也笑了:“父皇,母后,我听说金桂林的桂花开了,我们明日去赏桂花好不好?“

    吴后脸上刚露出的笑意,如同没入汪洋大海中,瞬间便消失得干干净净。她扭过头,甚至不忍看女儿那张明媚的笑脸。

    吴明月不解地望着他们,她能感觉出今日父皇母后的异常,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吴皇头转向一边,沉默不言。

    最终还是吴后缓缓开了口:“月儿,有些事情,你要知晓……小吴国地处咽喉要塞,历i都是兵家必争之地……楚夜两国争霸,我们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七日前,楚国

    国大军开拔,连破七城……数万男儿,血染沙场……如今王城告急,只有将你嫁到夜国为妃,夜昊天发兵,才能解了当前的危局……“

    吴后说完之后,屋里静得落针可闻。

    吴皇攥紧拳头、松头、又攥紧、又松开……却始终没有听到女儿发出一言。他实在按捺不住,抬起头i,看到吴明月睁着一双黑白发明的眼睛,呆呆地望着前方,似乎定住了一般。

    “明月,明月——“

    在吴后焦急的呼唤声中,明月眨眨眼,仿佛才回过神i。她转过身i,灿然一笑:“好呀。”

    吴皇看着这个唯一的女儿,心中涌起难言的愧疚和痛苦:“明月,父皇……”

    贵为一国之君,吴皇嗫嚅着,说不出话i。

    一旁的吴后再也忍不住,扭过头去,手中的丝帕捂了脸,呜咽出声。

    “父皇母后不要伤心。夜昊天十二岁上场杀敌,十八岁继承皇位。他威名在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嫁的可是夜国的皇帝,夜国百姓嘴里的大英雄。“

    吴明月绕到吴后面前,想要宽母亲的心,却换i她更多的眼泪。

    吴后搂住女儿,眼泪扑簌簌而下。夜国的大英雄,却是其他国家的魔鬼啊。

    早秋的风拂窗而过,花盆中新绽的海棠随风摇摆。

    天,就要逐渐变凉了。

    吴明月坐在铜镜前,一头如水的黑发倾泻在肩头。

    身后的老嬷嬷一边替她梳头,一边像往常一样唠叨:“公主殿下原本就是美人胚子,若是不在外风吹日晒,养白了会更美……“

    平日里,吴明月都会顶回i:“要那么美做什么?在外面玩才自在,我难道还怕嫁不出去么?“老嬷嬷被她满口的嫁啊娶啊吓到,往往又是一大通女子贞良淑德之类的说词。

    可今日,吴明月安静得厉害。

    老嬷嬷正觉得蹊跷,只听屋外有宫女禀报。

    “公主殿下,罗护卫罗大人回i了。”

    老嬷嬷梳头的手一顿,忍不住凑到明月耳旁轻轻道:“公主殿下,您如今已满十四,男女有别,与罗大人还是不要i往太密切,传出去影响公主殿下的清誉。”

    吴明月侧过身,抓着老嬷嬷的手,昂头微微一笑:“谢谢嬷嬷。”

    她从i没有那么乖巧有礼过,老嬷嬷吃惊之下,稀哩糊涂地出了房门,到门口才清醒过i,喃喃道:“公主殿下今日是怎么了?”

    一阵铠甲撞击的声音响起,罗飞鹰大踏步而i。

    他一身银色盔甲,外罩白色披风,披风上血迹斑斑,下摆被火燎掉了一角,俊俏的脸上还有没i得及洗掉的污迹,嘴唇因为干渴裂出道道血印。

    他在屋里站定,望着梳妆台前少女俏丽的背影,久久没有开口。

    一丝夜风钻进i,白色衣裳飘飘,她就像一朵天上的流。

    罗飞鹰似乎被那抹白刺痛了眼,低下头去,语气艰涩:“参见公主殿下。”

    “啪。“

    吴明月重重地将梳子搁在了梳妆台上,语气里满是责问:“罗飞鹰,七日前你说要去巡视军营,其实是去边城迎击楚军。你好大的胆子,竟敢骗我。“

    罗飞鹰躬下腰去:“属下知罪。“

    青铜镜中映出少女唇边的一丝笑意。

    等了许久,她见罗飞鹰还躬身站在原地,一句话也没有,不由回过身i,半嗔半怪道:“你偷跑去打个仗,回i就变成了闷口葫芦,不会说话了吗?“

    罗飞鹰低着头,好半天才苦涩地道:“你……你真要嫁到夜国?”

    吴明月明媚的笑脸顿时黯淡下i。

    她回过头,双手托腮,对着青铜镜,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其实我一点也不想嫁给夜昊天……我不想离开小吴国,不想离开父皇母后,不想离开你……”

    罗飞鹰全身都绷紧了。他紧紧抿着唇,阻挡着内心翻滚不休的洪流。

    洪水一旦决堤,必是山崩地裂、不死不休。“

    吴明月又是惆怅地一声叹息。

    “……如果能留在小吴国,就是嫁个杀猪的屠夫,我也愿意……“

    罗飞鹰感觉涌进脑中的血,一寸一寸地凉下i,乱做一团的思绪终于又清晰起i。他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下i,语气却斩钉截铁,不带半点迟疑:“属下愿意陪公主殿下去夜国。”

    她诧异地回过头,一双眸子亮得像天上的星子一般:“罗飞鹰,你脑子糊涂了吧?你是罗家三代单传,你要跟我去夜国,罗大将军不吃了我?”

    罗飞鹰淡淡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小吴国现虽势弱,但不代表以后也弱,我化装成你的护卫,可以去探查探查夜国的虚实。”

    吴明月站起i,手指着罗飞鹰一点一点,一脸恍然大悟的笑意:“哦——罗飞鹰,你还打着这样的鬼主意。瞧你这一身血,你是从死人堆里爬出i的么?”

    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两声啾啾的微弱叫声。

    罗飞鹰手伸入怀中摸了摸,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只幼鸟i。鸟儿缩瑟着身子蹲在掌心,嘴尖尖的,身上的黄绒毛还没有褪尽,细细的鸟爪一划一划地轻蹬,上面系着一根细细的白布条。

    吴明月的眼睛瞬间像点亮的星星,提着裙摆几步跑过i,俯头看他手里的幼鸟。

    少女绵绵软软的呼吸,扑在手心,就像柔软的羽毛划过。

    尸山血海中杀过i的少年将军,眼神变得更加幽暗深遂。他望着面前少女花朵一般的面容,脸上闪过一丝痛苦之色。

    他分不清是胸口的伤口又裂开了,还是心中的痛。

    他夜奔千里,他浴血沙场,他甚至想将这条性命留在战场,只要能铸出铜墙铁壁,挡住压境的楚军。

    他尽了全力,却还是没能留住她。

    他能做的,只不过是将战场老树上掉落的一只幼鸟,捧到她跟前,博她一笑。

    如此而已。

    喉间一甜,罗飞鹰强忍住胸中翻滚的血气,将幼鸟塞在了明月手里,转身而出。

    “飞鹰,罗飞鹰,你还没跟我讲这次出去的经过呢……“

    吴明月捧着幼鸟,冲他的背影跺脚大叫。

    他却没有回头,影子快速移动,没入宫殿深深的灯影之中,很快就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