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渐渐深了。有人却还不寐。
他头枕在手窝处,一身衣袍沐浴在月色下,一手提着酒壶,一饮而尽。
整个沇都城在沉睡,可他还醒着。
这是皇城之内最高的屋檐,是绝好的俯瞰之地,可以看尽这沇都美景,但此刻,都是黑漆漆的茫然一片。只剩下皇宫内仍旧亮着的宫灯,摇曳着虚弱的光影。
一口又一口,这喝酒之人,一看就觉是伤心断肠人。乘着阴凉的夜风,他的墨发也在空中随意飘散几缕。
与他斜躺的身姿不同,另一男子蹲在他面前,直勾勾地望着他喝酒,想要拦下却又不敢伸手阻挡,最后看到男子喝完了酒壶中的酒,他才一屁股坐在一边,低声埋怨:“公子,那可是我辛苦从夜宴上偷偷拿回的酒,你怎么一滴都不留给我!”
面容委屈到极点,似要哭了一般。
高檐之上的凉风阵阵,拂过两人的脸颊。男子见他半晌都没理他,便朝他幽怨望去,却见他闭上了眼。
顿时气从胸中来:“公子!你喝完了我的酒,现在还睡起觉来,你也太……”无耻了吧!
那男子听到埋怨声,顿时睁了眼,转了漆黑的眼瞳,瞥了他一眼,将酒壶丢在他怀里:“谁让你那么笨,只偷来一壶。”
你你你!殷玄咬牙且此却不敢声张。
慕容奚直直望着夜空。许是无聊,还打了个哈欠,头微偏着,望了望殷玄。
殷玄不愿理他,嘴角撇着,独自一人在那生闷气。突然他心生一计,道:“公子,那衣角怎么会出现在殿上?”
“而且公子,你为什么要独自揽罪?”
“还有,为什么要送莫千金那件衣裙?”
“为什么要娶红伊姑娘?”
“……”
殷玄问了一连串的问题,虽然知道他不会答他,但还是问了,为的就是烦死他,谁让他不给他酒喝!
许是手麻,慕容奚换了一只手枕着,缓缓答道:
“太子偶然得知我并非私自回京,衣角已无用,若不取出,日后太子生事,便为无用之用,岂不成祸患?盗走衣角不过是想探探太子所谓的密室,何况有现成的衣角,我也没必要再撕毁一件衣裳。”
“独自拦罪,不过是看看群臣的反应。看看谁会乘势而上,而谁又会替我说情。”
“我故意送莫姑娘衣裙,让她陷入众矢之的,是为了让她不再缩在自己的世界里,她必须得有所反应,有所思虑。”
“至于娶了红伊,则是因为我不能娶郭琦,伤了众位千金的心……”
殷玄大惊,万万没想到他会向他解释一切,是他喝醉的缘故吗?他可是千杯不醉的啊!往日他与他拼酒,他没有一次是比得过的。
夜凉如水,慕容奚倦怠的眼皮合上,似是睡去了一般。殷玄夺过他手中酒壶,往下倒了倒,却果真是一滴酒也不剩,这等琼瑶美酒,他还没品尝够呢!他怒地看他,瞥了他一眼。
看在他今日如此坦白的份上,他就不与他计较了。
殷玄对大殿上公子点他穴的事只字不提,他明白公子是害怕他过于冲动坏事。可是他不问并非是因为他明白了其中缘由,而是害怕公子那明澈的眼神,他害怕他看穿了他的心思,他也害怕他自己的心思。
夜风吹起殷玄的发,本是带着几分稚气的脸庞,此时带了几分深沉。
夜宴结束三日后,南宫璆便查明了真相。那件事本就是个幌子,就算南宫璆心知此事疑点重重,她也只能调查到此,毕竟此事牵扯到父皇的旧事。
那日的黑衣人被抓了回来,果然全都招了,说他在三皇子送给莫清依的衣裙上故意洒下西域奇粉是为了报仇。那黑衣男子是罪臣之后,其亲姐因五年前在宴会上曾给莫霖,也就是莫清依的爹献了一场舞,他姐姐对莫霖的倾慕不仅被他严词拒绝,而且还被皇上相中,入了宫,一人得宠,一族兴盛。但其姐不过一年就暴毙宫中,宫内却只称其突发大病而逝,不久,整个家族也随之而分崩离析,获罪被诛。
南宫璆在阴深的牢狱中听完他激动的陈词,不似有假,她也险些相信了他。说不出哪里有异,但她隐隐觉得此事并非如此简单。
此番陈词传到皇上耳里,自然是勃然大怒,将此人就地处决,且将此事大白天下,此人心怀不轨,妄图弑君,斩立决。往日的旧事就掩藏在凌厉的刀锋之下,滴着淋漓的鲜血。
三皇子慕容奚和莫府千金自然也被判为无罪,无需入大理寺。慕容奚因此出了宫,夜宴事后驻守在莫府外看守的皇门侍卫也被撤走。
夜宴风波不过一时谈资,如今整个沇都关心的都不是那被野猫抓伤脸的国君,反倒比较关心三皇子慕容奚的婚事。华邺和鄯尚国通商已久,是交好的邻国,百姓之中就有不少两国联姻的夫妻,但是于皇室而言,这是第一桩。
莫清依的生活又归于了平静,以前所有的不快,都一并忘了罢。如今轰动沇都三皇子的婚事,也与她毫无关系。因为这世上所有的事,都比不上此时此刻:她抚琴,他舞剑。
楼怀琰今日一身简装,手执一把青色手柄的长剑,乌发被玉冠束着,单单一个舞剑的背影就显得他神采斐然。玉指挑动的琴弦发出的琴音,一改往日潺潺流水,玉石相击的清脆之音,转变成跌宕起伏,风云暗涌的万马奔腾之声。
“铮——”琴声乍然而断,回荡着适才的高昂之声,低回婉转之外,琴音由急转缓,楼怀琰的剑锋也由凛冽转为柔韧,一弹一舞,天衣无缝。
两人心有灵犀地对视一笑。
莫清依眸含四月的春色,时不时偷望树下舞剑的楼怀琰,待他转身,她又很快地收回目光。这琴曲她弹过千遍万遍,就为了今日,所以无论她如何心不在琴,她也可以弹得游刃有余,毫无乱音。
漫漫长廊之尾,姚氏看着两人,欣慰一笑,但当她的目光捕捉到莫清依眉目间的娇羞之态,以及楼怀琰专心舞剑的神情,她又禁不住眉头轻蹙,叹息一声,转身而去。
局外人总是看得格外的明晰,落花有意,流水却是无情。清依,只怕你的一片真心要错付了。两个都是她的孩子,他们心里想什么,她这个做娘的又怎会不知。
琴曲终于停下,刚抬头便瞥见了正用衣袖擦着汗的楼怀琰,她起了身,从袖中掏出一方手帕,走向楼怀琰。
待她走近,本想替他如儿时般擦汗,但持着手帕的手却僵在半空,他们两人局促一笑,后是他接过了帕子,道了声多谢。
总有些东西变得不那么一样了。
他用帕子擦干了汗,扭头看她,眸中带着喜悦:“五年不见,清依的琴弹得更好了!”
杵在原地不知所措的她听到话后,顿时心花怒放:“哥哥的剑也舞得更好了!”
两人一来一往的赞许,却没了下文。最后还是他开了口:“清依,我得回府了,你要一同前去吗?”
若是五年前,她会屁颠屁颠地立马跟着去,可如今不一样了,她虽想去瞧上几眼,但那府里,她又能坐多久?琰哥哥刚封了侯,前往拜谒的人自然是不少的,此时她若前去,哥哥还要分神照顾她,平添了麻烦。
她开口拒绝:“哥哥,我还是不去了。”他吃惊地望了望她,最后错开视线,有些释然:“那好。我空闲时再来看你。”说罢便转身而走,没走多远,就被她喊住:“哥哥——”
她急促叫住了他,他转过身来,她却愣了愣,面上浮着一个僵硬的笑,最后含笑告别:“哥哥再见。”
眸中一闪而过的惊喜变成了落寞,他朝她点了点头。
待他的身影消失在弯曲的长廊之中,她才失望地垂下了沉重的头。明明只想邀哥哥今夜回来吃个饭,这个口怎么就是开不了,最后只能说一声再见?
莫府不高的墙阻断了她与外界的联系,直到今日罗急切地捧着红木案要为她梳妆打扮时,她才恍然想起,整个沇都都在无比期待着红伊姑娘和三殿下的婚事。
她兴致恹恹,许是因为她曾嫁过人,明白那繁文缛节最是累人,但如果在那婚宴上可以见到琰哥哥,也是美事一桩。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罗再次使了浑身解数,给她捯饬了一个时辰方出府。婚宴在何府举行,门外被前来观看的百姓围得水泄不通,她来得迟,只能挤入人群,往前走去。
人头躜动,摩肩接踵中,她一个不稳,险些往前摔去,所幸一有力的手扶了扶她。她抬眸一看,发现那是张完全陌生的面孔,看他深邃的眼,英挺的鼻,便知他是鄯尚中人,加之他还说着不太标准的华邺语:“姑娘心。”
“多谢。”清依站稳后他也松了手,后又伸手替她开了一条路,她也因此可以安然走入何府,只是他也一同进了去。三殿下的婚宴不在宫中举行,据说是三殿下提议,说想让百姓一同喝个喜酒,但这婚宴尚未开始,他怎么能进来?正当她心中疑惑想要问起时,却见他转身而去,消失在她的视野之中。
“清依,你可算来了。”姚氏迎过来。
“娘。”她应道,也被娘拉过入了何府大堂中。
入了大堂,才发现方才帮她的男子正坐于她对头,方才无甚留意,此时仔细一看,便发现他左手大拇指上戴着一玉石手扳指,虽是一身华邺衣裳,却藏着鄯尚的阔气。毕竟他的衣裳都镶着金丝银线。
他见着她,还朝她礼貌地点了点头。她点了点头,便环视一周,愣是没发现琰哥哥的身影,有些失望。
就连公主,太子,郭琦都没有前来。
大堂上坐着皇上和皇后。身旁公子嘹亮的嗓子提起:“吉时到——”
一对新人皆身披红衣,灼灼如火,他们跨过朱红门槛,入了大堂。大堂里也因此熠熠生辉。世事难料,刚刚嫁过人的她,如今要见另一人成亲,而那新郎还曾“闹”过她的洞房。
三殿下今日一身红衣,于他桃花公子,再适合不过了。无论是何种衣物,穿在他身上,都是极为妥帖的。今日他也是眉梢带喜,平添了几分俊美。
正当公公准备喊一拜天地时,两声“慢”,生生打断了他尚未出口的话。
“且慢——”
“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