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可惜,我刚满月,我爹在外人眼里那个情深款款的形象就崩塌了,因为,我娘尸骨未寒,我爹就再娶了。
后妈窦苗是我娘的邻居,从玩到大的,直到两人分别嫁人之后,就很少见面了。
窦苗是一个寡妇,半年前死的老公,是去抓泥鳅的时候,误入沼泽地,被生吞了的。
窦苗和前夫怀了一个孩子,孩子怀上五个月时,前夫就没了,为了日后好嫁人,她很果断地将孩子堕了。
后来,她也顺利再嫁,第二任丈夫就是我爹,一个老婆刚没了一个月就再娶的鳏夫和一个老公刚没了半年就再嫁的寡妇,真是绝配了。
我刚满周岁,后妈就怀上了,我奶虽然也很疼爱我,但根深蒂固的重男轻女思想依然无法根除,我奶满心希望后妈这胎能够是个大胖子,谁知又是一个女婴,我就是和我同父异母的妹妹。
听到窦苗再也怀不上时,我奶已经绝望了,名字也不给妹妹取了,后来,还是由我爸请算命先生取的,妹妹命中缺金,所以叫花钱钱,爱钱的后妈对这个名字甚是满意,满心希望花钱钱日后能够大富大贵,大把钱花。
都说后妈全是披着羊皮的狼,古人诚不欺我。
我爹我奶在场的时候,窦苗就是一只温驯乖巧的绵羊,对我爹是嗲声嗲气的,叫得我爹骨头都酥了。对我奶是鞍前马后的,那双柔软的玉手将我奶的肩膀捏得都快舒服上天了。
我爹去接活,我奶去下田之后,窦苗就相当于翻身当女主人了。
刚才还满脸堆笑,下一刻就乌云密布的,使唤着我一个七岁大的娃娃给她这个婆娘端洗脚水,洗完脚的脏水还要留着帮她浇菜。
我嫌弃她,只要是用她的洗脚水浇灌长大的菜,我一口不吃,打死也不吃。
我爹虽然对我不算宠溺,但对待我和花钱钱也算公平,花钱钱有的,肯定也会有我的一份。
在那个时代,我爹力气大,赚钱就多。我奶人缘好,家家户户有好吃的都会分给我家一点,因此,十岁之前,我和花钱钱都很少经历缺衣少食的情况。
直到我十岁那年,整个花粮镇都在闹饥荒,干裂的土地颗粒无收,人们饿到发疯的时候,别说啃树皮了,就连自家的孩子都有可能互换着吃,毕竟,生而为人,对着自己的亲骨肉怎么也下不了口。
在那个节骨眼上,窦苗一度打起了我的主意。
一天深夜,所有人都被腹中此起彼伏的饥饿声叫喊得无法入眠,只有心大的花钱钱不仅睡着了,还在睡梦中梦到了香喷喷的大鸡腿,口水湿透了用禾杆塞满的枕头。
“老公,你睡着了吗?”
为了安抚饥饿的肚子,窦苗不停地咽口水,一只手还不忘摸着我爹那被饥荒饿得瘦骨嶙峋的胸膛,唯一还剩点肉的两瓣屁股也被窦苗揉捏在另一只手中。
那饥渴与饥饿交织下的欲望,让我爹感觉窦苗随时都有可能会扑上来在他的屁股肉上狠狠地咬上一口。
“没,饿,睡不着。”
家里存粮已经不多了,一连半个月喝的都是稀粥,粥都让给我和花钱钱吃了,我爹只喝了点粥水,这么一个天天得干粗活的大男人不饿才怪。
“老公,昨天下午,我听说隔壁三叔家朵朵饿得快不行了,打算找人易子而食,你看我们家怜爱那么瘦,估计也快不行了,不如我们将……”
“狗日的窦苗,怜爱是我的亲女儿,虎毒不食儿,就算我啃泥,我也不会易子而食,这事你休想将主意打到怜爱身上。”
我爹翻起身来就给了光溜溜的窦苗一个响亮的耳光,他也被饥饿和反作用力弹了一个踉跄,跌跌撞撞跑到门口,披了件的确良,扛起锄头,踏着清凉的月亮就出活了。
那一次,我发现,不隔音的木板墙真是个好东西,那晚,我爹和窦苗说的每一个字都听得一清二楚,我知道,在我爹心里是真心疼爱我的。
本来想着等我爹黄昏出完活回来,我要好好和我爹撒撒娇,将我亲手栽培出来的,那朵开得最灿烂的黄菊亲手送到他手中的。
可惜,往日那个刚进村头就会用口哨吹成一首曲子的大男人,在那个灰暗的黄昏里,竟然永远闭上了吹口哨的嘴,被村里几个同样饿得皮包骨的大叔抬了回来。
当时我还不太能理解这一切都是怎么一回事,我紧握着那朵已经有些无精打采的黄菊,掰着我爹那满是泥垢和老茧的手时,我爹的身体已经硬了,那双手甚至比厨房门前用来磨刀的石头还要硬。
当时闹饥荒,花粮镇每天饿死的人不计其数,虽然我爹不是饿死的,但也是因为饥饿导致晕眩从田埂上一头扎进水田里被淹死的。
在那个人命贱如草的年代,葬礼已经不再流行,我爹和村里饿死的男女老少一样,都是一张烂草席卷起草草地埋在了后山,有的人甚至连墓碑都没有。
我爹墓前插着的那块发霉的木板,还是我奶拼死从茅坑的脚踏那里拆下来的,当时窦苗死活不同意。
我爹走后,窦苗连粥水都不给我奶喝,要不是我奶的肉太老,没有人家肯换,估计我奶就要被拿去换肉吃了。
在衣不果腹的时候,人是不在乎时间如何流逝的,也不知道时间流逝得有多快。
于是,在一个不知时日的早晨,或者是凌晨,甚至是昨日黄昏,我奶也撒手人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