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冬天，广州。
苏佩佩从办公室出来，发现刮起了风，刮得道路两旁的梧桐树叶唰唰作响，觉得有点冷。看到来来往往的学生，有的穿着羽绒服，才想到现在是冬天了。
广州就是这样一个季节模糊的城市，有时候，还没缓过神，就是到了冬天；才意识到冬天不久，夏天又来了。一年就这样过去了。七年就这样过去了。
温带落叶树到了广州似乎也失去季节判别能力，冬天仍然生命力磅礴，到了来年春天才反应过来，开始纷纷落叶。苏佩佩裹紧身上的风衣，往宿舍走去，明天要穿那件灰色毛衣，还要去学校外的饭店喝一盅乌鸡汤，表达一下对无声流逝的时光的尊重。
“佩佩。”一个人影从法国梧桐结结实实的阴影中走出来，一下扑到她面前，想吓吓她。
这里是大学校园，最不缺的就是这样的恶作剧，苏佩佩没有被吓倒，但不想让对方失望，还是装作惊奇的样子，说：“叶林，你怎么来了？”
“当然是来找你呀。”叶林过来亲密地挽住苏佩佩的胳膊，说，“我不来找你，你是一定不会去找我和你哥哥的。”
“我最近很忙，学院有各种活动。”苏佩佩解释。
“我知道你很忙，这不来找你了吗？”叶林善解人意，“你今天晚上没事吧。”
苏佩佩想说有事，但她确实没事，问：“干什么去？”
“去我们家吃饺子。”叶林说，“你哥哥现在正在家里包饺子呢。”
“吃饺子？”
“是呀，今天是冬至日。你忘了吧。”叶林说着，拉着苏佩佩往校外走。
苏佩佩跟着她走，叶林又说一些工作上的事，说：“佩佩，看来你是真的忘了。”
“忘了什么？”
“今天也是你和你哥哥的生日。”
“生日？我们的生日不在十二月。”苏佩佩有些吃惊。
“今天是冬至日，也是农历冬月十五。”
苏佩佩的日子过得糊涂，把农历和阳历搞混了，有些狼狈，说：“我好久没过生日了。”
“你和你哥哥都不喜欢过生日，但是，今年怎么说都应该过一过的。”叶林说，“三十岁，是个大生日。”
三十岁，苏佩佩一惊。是呀，她已经三十了。在以前，她就是在三十岁上死的。人人都在欢庆千禧年的到来，但是对她来说，千禧年并不能带给她希望。
叶林见她抖了一抖，抱住她，说：“女人就是怕长年岁。你哥哥还说，怎么才三十呢，你说男人可气不可气。”
叶林比他们一岁，当年，苏佩佩见到她，为究竟是叫嫂子还是叫名字，很是纠结了一阵。
“直接叫名字吧。“苏清远说，“她哪里有嫂子的样子。”
叶林性格活泼，爱黏着苏清远，爱撒娇，后来，苏佩佩就直接叫了名字。
叶林今年二十九，也快三十了，她感到恐惧。她的恐惧是女人对于年纪的恐惧，对于千禧年的新生活，她很期待。
“是呀。”苏佩佩附和，但她其实也和苏清远一样，觉得怎么才三十岁呢，三十五岁多好，或者四十岁。
她想快点度过这个三十岁，活到四十岁，五十岁。
屋里，苏清远系着围裙，正在包饺子，手法熟练，褶皱漂亮。已摆了满满一盘。在出国之前，苏清远从不会做这类事情，但是几年的留学生活，让他练就了一身的厨艺。
叶林一走进门，就扑过去亲苏清远，说：“我把佩佩给你带来啦，老公。”
苏清远被亲的不自在，说：“佩佩在呢，你注意一点。”
苏佩佩去拿一旁的围裙，说：“我早就习惯啦。”
亲完了，叶林说：“你们包饺子，我去烧水煮饺子去。”
兄妹俩闲聊一阵，苏清远突然说：“佩佩，我和叶林过年可能要回一趟家。”
苏佩佩愣了一下，说：“回去干什么？”
“我和叶林虽然两年前办了婚礼，但是一直没有领结婚证。很不方便，你知道，中国是不认婚礼，只认证书的。”苏清远说，包饺子的手明显慢了下来。
“是呀。”叶林在厨房说道，“我和你哥哥年纪都不了，我爸妈催着我们要孩子，没有结婚证，孩子的户口也上不了。”
“嗯。”苏佩佩突然想起一件事，问，“上次分房子的事怎么样了？”
“也没分下来。”叶林说，“还是没有结婚证的缘故，必须要有证明，证明结婚了，我们又拿不出来。”
“分房子事事，我现在的房子两个人也能住得下。这次没分上，下次也可以再分。主要还是孩子的事。”苏清远说。
“那你们快回去，把证领了吧，免得耽误事。”苏佩佩说。
“你跟我们一起回去吗？”
“我不回去了。”
苏清远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三人吃过饺子，叶林收拾了桌子，像变戏法似的，又从冰箱里拿出一个蛋糕，说：“铛铛铛，吃蛋糕咯。”
苏清远也是吓了一跳，说：“吃什么蛋糕？”
苏佩佩知道他也忘了。
“你和佩佩真是亲兄妹，生日也一起忘掉。”叶林说。
苏佩佩和苏清远对望一眼，没有说话。
叶林看着那一堆生日蜡烛发愁，说：“变老就是这点不好，插蜡烛都要插满一整个蛋糕。”
“那就插三根吧。”苏清远说。
叶林挑了三根红色的蜡烛插上，点燃，关了灯，说：“许愿吧。”
苏清远已经闭上了眼睛，苏佩佩没有。
“快点许愿呀，佩佩。”叶林催促。
苏佩佩闭上眼睛，双手再胸前合十，脑子里却一片茫然，她不知道许什么愿望。她的三十岁，能许什么愿望呢？她还期待一些什么呢？
意识在虚无混沌的世界盘旋了半天，慢慢开始凝聚起来，出现一个人影，苏佩佩还没分清那个人影是谁，听到叶林说：“一起吹蜡烛吧。”
那个人影消失了。
吹了蜡烛，苏佩佩把蜡烛从蛋糕上取下来。准备拿起刀切蛋糕。叶林又说：“等一下，我去拿相机，拍个照，留念。”
三人摆了各种姿势拍照，叶林很满意，说：“等我有空把它洗出来，贴在冰箱上面，也给你送过去，佩佩。”
冰箱上，贴了很多照片。
叶林把切好的蛋糕递给苏佩佩，说：“佩佩，生日快乐。”
“谢谢。”苏佩佩突然有些感动。
“老公，生日快乐。”叶林又把蛋糕递给苏清远说，同时把自己的脸也送了过去。
两人又亲热上了。
苏佩佩突然又想起那个模糊的人影。
“祝你们三十岁生日快乐！”叶林大声说。
吃完蛋糕，苏佩佩准备离开。
“我送你。”苏清远说，“我有话跟你说。”
“佩佩，拜拜，我要洗碗，不送你啦。”叶林在厨房叫道。
“拜拜，叶林。”
兄妹两人到了楼下，苏佩佩说：“哥，你回去不要告诉爸妈我在广州。”
“好。”苏清远回答，“但是，佩佩，你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吗？赵达林到底对你做了什么？”
“没有什么事。”
苏清远问过无数次这个问题，苏佩佩的回答始终如一，没有做什么。
“佩佩，你离开赵达林我觉得是对的。但是，你现在这种生活，我真的很担心，你封闭了自己，不与别人接触。”苏清远说，“你在赵达林那里受了伤，但是，世界上的男人，不都是赵达林那样的。”
说实话，到现在为止，苏佩佩都没有觉得赵达林有哪里不好。他帅气，上进，体贴，温柔，一个好男人应该有的，他都有。就算后来他出轨了，但是，那也不全是他的错的。如果赵达林那样的男人不好，那什么样的男人是好的呢？苏佩佩在这一点上十分迷茫。
苏佩佩没有说话。
“你们学校有人追你吗？”过了一会，苏清远又问。
“还是那个老师。”苏佩佩如实回答。
“谁？姓徐的那个？”
“嗯。”
“妻子去世的那个副教授？”苏清远并不满意，说，“他年纪太大了，而且还有个孩子。”
“有孩子挺好的。”苏佩佩说。
苏清远吃惊地转头去看妹妹，惊诧地说：“你准备答应？”
“没有，我是说有孩子这点挺好的。”苏佩佩连忙解释，“我不打算结婚。”
苏佩佩这个回答，让苏清远更加沮丧。
快到校门了。
“佩佩，我认识了一个人，各方面条件都不错，他也认识你。你和他见一面，聊一聊。怎么样？”苏清远犹豫了一下，说道。
苏佩佩想都没想，就拒绝了，说：“我最近忙的很，没时间。”
苏清远已经料到她的回答，又说：“就见一面，如果不喜欢就算了。”
苏佩佩摇头，这次不找借口了。
苏清远败下阵来。
“那我先进去了，哥。”
“佩佩，你等一下。”苏清远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的盒子，看起来像首饰，递给苏佩佩，说，“我忘了，这是叶林给你准备的。生日快乐。”
苏佩佩接过盒子，说：“替我谢谢叶林，也祝你生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