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尊_天蚕土豆_歪小说 > 其他小说 > 草木青松 > 第二七章
    妹妹在家里排行老二,上面是她这个大姐,下面是弟弟。她很的时候就懂得体谅父母了。当年她跟六叔叔回关内上学之后,妹妹和弟弟因为年龄太,仍然跟在父母身边。母亲说,“那时候我和你爸爸天不亮就下地了,等到半晌心了(半晌心了,苏北方言,大约在上午十点到十一点左右),你妹妹就提茶壶上地里边给俺两人送水了。甸子里茅草窠子深,她在里边一蹦一跳的,跟兔子似的。”夏天跟母亲在黄豆地里薅草,秋天跟着拾黄豆粒子,人儿一年三季(冬季大雪封山,基本上没有农活可做)成了父母不可或缺的好帮手。后来弟弟大一点了,也能下地了,就跟在二姐屁股后面一起给父母送水——弟弟很的时候母亲担心他从炕上掉下来摔坏了,每次下地都会用绳子将他栓到窗户上——现在他获得自由了,一到草甸子里就喜得撒欢跑,但是他不敢乱跑,因为二姐告诉他“山上有老哈(‘哈’发第二声,老哈,东北方言,指狼)”,于是弟弟成了母亲口中“跟你妹妹屁股后边,就跟老母鸡带鸡似的”。长年累月的艰苦生活使得妹妹营养得不到保障,长得面黄肌瘦,肚子鼓得跟个皮球似的。有一段时间,家里实在没什么可吃的了,三姑姑有一天过来见到妹妹,忍不住哭了,临走时悄悄跟父亲母亲说“四哥四嫂啊,要不然把柏给个好人家吧,至少还有吃有喝的。我婆婆在哈尔滨有一个老姐妹,家里边正好想要一个女孩,她家条件好、人也好,实在不行我让俺婆婆去问问看。”那一段时间,“我和你爸爸两人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心想,这算什么事,亲生闺女都养不起!看你妹妹那可怜样的啊,哎——不给人家跟着俺还有什么意思?”“那家人专门从哈尔滨过来了,看你妹妹端茶倒水的,长得又可爱,欢喜得不得了,当时就要带走。结果你爸爸又反悔了,说什么也不同意把你妹妹给人家了。”“当时要是真给哈尔滨那家子,你妹妹就成城里孩了,说不定得少受多少罪、多享多少福。哎——,我和你爸爸对不起她。”

    在很多有好几个孩子的家庭里,老二是个尴尬的位置:不像老大,作为家里第一个孩子可以得到初为父母的双亲格外心的关照;也不像老幺,作为年龄最的孩子,是全家人宠爱的焦点。老二,尤其在很多农村家庭,老二往往是父母倾注经历最少的那一个。亲怕妹妹的心理受到这种风气的影响,加上在东北的那段岁月里妹妹吃了不少苦,便有意对她表现出更多宠爱。他的宠爱是那样明显,或者说那样明目张胆,每当有好吃的、好玩的,父亲总会严肃命令,“你和你弟弟靠边站,叫你妹妹先挑”。不止父亲,母亲也时常夸奖妹妹。她和弟弟喜欢捞鱼摸虾,下河上树,到处瞎玩,回回把衣服弄得脏兮兮的。这时,母亲就会怒气冲冲地训他们:“你往往你两人,差点就成泥龙狗了!怎么不在外边的,还回来干什么?你瞅杉,干干净净,还知道帮我干点活,你看你两人,大的大的不懂事、的的不省心,哎——赶紧把衣服换了,衫不行帮他们洗,自己洗!”少不更事的他们对格外受父母宠爱的妹妹心存怨恨,时常在父亲不在的时候联合起来让妹妹出丑,出去玩也不乐意带她。妹妹委屈,却不跟父母告状,默默地跟在他们后面上学、放学,能跟得上的时候就跟着她们一起玩。

    妹妹上到初中之后就再也不愿意继续读书了,一来读书费钱,父亲身体不好还要花许多钱;二来当时他们那边的农村里流行着女孩子早早下学去电子厂打工的浪潮,村里那些妇女聚在一起最爱讨论的就是谁谁家闺女在青岛电子厂打工一个月挣多少钱、每个月给家里寄多少钱啦这种话题,妹妹在旁边听着;每到过年,在外打工的女孩子都回来了,一到赶大集,街上全是穿得光鲜亮丽、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孩子,妹妹看得眼馋——她从就是家里三个孩子里最爱干净、最爱美的那个,看着那些女孩子一个个丑鸭变成白天鹅似的大变身,如何能不心动?某一年,在学同学的鼓动下,她再也忍不住了,跟父亲提出“不想上了”,要出去打工。少年辍学在父亲心里留下了多大的阴影啊?他怎么能让妹妹不上呢?苦口婆心地劝说、托各种亲戚劝说、及至后来威逼利诱,妹妹就是铁了心,说什么不再去学校。无奈之下,父亲只好将她的课桌搬回家。第二年,妹妹开开心心地进入青岛一家电子厂打工,月月往家里寄钱,过年回家也穿得像个城里的女孩子了,又过了几年还买了手机——粉红色的手机,也不知什么杂牌子,一拿回来就送给了她——那时她上高三了,学校里实行全封闭,平时缺什么东西需要打电话通知家人去送,因此学校也允许住校生学生带手机了。妹妹每回回来都很开心,但是父亲母亲不开心,他们始终悬着一颗心,怕妹妹年龄太,在外边打工遇到居心不良的人被人给骗了。这不能怪他们,那时候,各村太多那种女孩子,十六七岁的年纪,在外边打工遇到某个男孩子,同居、怀孕、最终被男孩带走再不跟父母联系。好在妹妹虽然缺乏社会经验,但是做事拎得清,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并未影响到她。打了几年工,在二十二岁的年纪上经人介绍认识了妹夫,第二年结了婚,又过一年生了可爱的家伙源源。

    磕磕绊绊的,妹妹的青春就这么过去了。尘埃落定,父亲心中仍然自责,尤其是当她和弟弟两人相继上了大学,父亲心中自责日甚,后悔当年没有坚持,不然妹妹也该上大学了。

    “又不怪你,是我自己要下来的。俺也不知道那时候吃什么迷魂药了,非要下来不行,后悔当初没听你话。不过这样也挺好的,等隔明了俺大姐和俺弟弟都上外边工作了,我还能在你和老妈身边照顾,俺看也挺好的还!”

    “你妹妹又卖一大包子好吃的来……”

    “你妹妹又给我买衣服,越说不用买不用买,非要买不行……”

    “又不知道买什么来了,你说这丫的,弄点钱不能好好存着啊,源源眼瞅就要上学了……”

    “这丫头,真强力(强力,苏北方言,指“要强”),看娇娇给她妈妈在汪于做花褂好看,非得给我做一件子不行,你说……”

    现在、此夜此刻,她才猛然醒悟,她一直不愿对人提及的妹妹才是家里最有责任心、最懂得知恩图报的孩子,比她和弟弟这两个上过大学的孩子都要强!

    妹妹!

    曾经,她不愿对人提及的妹妹!

    你有什么可爱的地方?有什么值得别人珍爱的?

    她盯着屏幕上密密麻麻的黑字,脑海中是妹妹那张十分孩子气的面孔。回想曾经种种,她不得不承认,妹妹比她可爱得多。她将自己里里外外仔细审视着,就像一个刚理完发的人将身上的衣服脱下来、翻来覆去地在上面寻找毛茬,彻底检验一番,灰心地发现,自己的确没有一点值得被爱的地方。她觉得此时此刻的自己就像一碗馊掉了的隔夜饭。

    楼下忽然响起的吆喝声让她惊醒过来,看看手机,到做饭的时了。她告诉自己不要灰心;告诉自己要乐观一些,沉重地笑了一下——她想,这个笑一定又老又丑,比哭还难看——换上了最好看的秋天的衣服——酒红色的羊绒高领毛衣,搭配刚买的灰色修身牛仔裤,对镜修眉,涂了五种护肤品:爽肤水、精华液、乳液、面霜、防晒霜。在洗手间的镜子里照了又照,头发理了许多遍,这才出门。

    她从湿漉漉的坡道上走下去,鼻端全是蔬果香混杂着地下空间里因为空气流通差而特有的那种霉气。她从斜坡上下来,径直往里走。寸头全白的瘦老头捧着一只电饭煲内胆蹲在墙根吃饭,抬头瞧了她一眼,锅里盛着半锅黑米饭。他皮肤紧致、眼神灵活,用不着保养就有这么好的状态。入口处第二个摊位上的方脸女摊主笑着问她:

    “好久没过来了啊!”

    “您还记得啊?”

    “记得记得,当然记得,”女摊主连连点头,八字形的刘海随着她的动作弹动着,“你都在我家买这么长时间鸡蛋了。这次不来点?”

    她真的记得,着让她更加心起来,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好,来一点。”

    “你自己拿吧。”女摊主隔着摊子把白色塑料袋甩在一堆红薯上。

    她探手捞过来,往袋子里送鸡蛋。

    “这段时间怎么没看见你买菜啊?”

    “工作有点忙,就没做饭了。”

    “你是坐办公室的吧?”

    她点头“嗯”了一声。

    “一看就是文化人。”

    她轻轻笑了下。

    “好像比之前瘦了。你们坐办公室的人累啊,得多吃点,多长点肉。”

    “是,外卖不好吃,现在自己做了。”

    “让让啊,大家都让一让。”

    菜场保洁员——一个又瘦又高的中年男子——推着一部几乎和他身上工作服一样颜色的机器走过来,所到之处,人群自动分成两股;经过之后,两股又汇到一起。她对女摊主点头笑了下,拎着东西退到墙边。保洁员从她面前经过时,她看到了他鬓角青白色的发茬。她拎着鸡蛋继续往里面走。最里面的那个角落里的摊位上,体型圆方的男摊主又在叉腰吆喝,笑得颊上两块肉圆鼓鼓地挤在一起,跟得了天大的好事似的。她受到感染,走到他的摊位前,挤在一个烫着一头卷发的老太旁边,手还没搁到那堆番茄上,一条红色塑料袋落在眼前。

    “美女,好眼光啊!都是今早才进的!”

    于是她的手也变成一只蝴蝶,和许多只蝴蝶一起在红艳艳的西红柿摊子上翩跹起舞。

    买完了西红柿,绕到菜场西南角的那个摊位上买了六朵蘑菇,在水果摊隔壁的长着一只粉红色酒糟鼻子的胖摊主那里买了一头大蒜、一块生姜,要了一棵香菜;她拎着这些东西,顺着角落里的水泥阶梯上到一楼,天光一亮,她来到了肉市——她没打算买肉,只光顾了豆腐摊——花七毛钱买了一块老豆腐,然后穿过肉市来到生鲜水产市场,并在这里买了一条鲫鱼(九块钱)和半斤蛤蜊(七块钱);最后在菜场出口处的烧饼铺子里买了两只烧饼,一块五一只,一咸一甜,都是刚出炉的。她拎着满手的东西往回走,脑海里一遍遍回想着菜场里发生过的一幕幕。

    在苏州工作了半年之后她开始晨跑,依次跑过广济南路、三香路、烽火路,进入那条东西向的巷子,路边有巧可爱的圆柱形大理石路障,住在路边的人家门口都陈列着东西:待售的蔬菜、粮食、鸡蛋,春末的时候还有田螺,再晚些时候男女老少都坐在自家门前剥鸡头米——一粒粒叮当作响地落在搪瓷碗里,白生生的像珍珠,营养丰富、美容、抗衰老……她跑完步就会懒洋洋地往回走,自然而然地观察起种种饱含生活气息的细节来:杂货铺的女老板,广场上的修车人,菜场入口处的买菜老人,蒸汽腾腾的包子铺、卖太湖野生白鱼的女摊主……内心之中喜悦弥散,像太阳喷薄欲出时东方天空的云霞。这些日日见的曾经烂熟于心的面孔,她试图回忆,但是关于她们的回忆却像落日黄昏时黑黢黢的门洞似的一团朦胧。现在留在记忆里的只剩感受了,而且很可能是被她自己的大脑加工过的感受。

    如今她正站在另一个菜市场的入口前。她停下脚步,忍不住扭头回望:烧饼铺子、门洞、大阶梯、水箱……她知道,一旦离开了,用不了多久,自己就不再想它们了;它们会在她的记忆里慢慢风化,再回想,记忆尤深的就只有那种缺乏实体的空荡荡的感觉了。

    感觉。

    脑海里跳出这个词。

    她缓缓念叨着,细细品味,大脑里那幅铺陈已久的茫然的空像冰封已久的河冻“咔嚓”一声突然裂开:爱与不爱、值与不值、幸或不幸、遗憾或圆满……不是活在梦想里、也不是活在现实中,而是活在自己给自己营造的感觉里。

    突然响起狂乱的狗吠声,她扭头望去,看到不远处三只狗子打起来了,一只只龇牙咧嘴地,全都汹汹地往上冲,一巷子的人——买菜的停下脚步、沿街商铺的伸出头——一齐看着狗子打架的那一处,脸卤肉店那只胖成一根短火腿肠形状的胆的灰色泰迪狗也出来了,断断续续地吠叫着跑过去,围着三只战成一团的狗子打转转。瞧见它,一街的人全都“哈哈哈哈”地大声笑起来。

    “好像是一只母狗发情了,两只公狗在争它呢!”

    “也跟人似的,有意思哈!”

    感觉……她重复吞吐着这两个字,感觉着指头上沉甸甸的感觉,启步走开了,将狂躁的狗吠声与人们的谈笑声抛在脑后。垃圾桶、店铺、电线杆、变压器、斜长的梧桐树——目光划过这些,看到了巷口的女人——她扭着头,手里举着一只暗黄色的板凳往水泥台上送,看场狗子大战的目光折了一个9近乎0°的弧度,落在她身上,——所有的东西一刹那褪了色、一刹那又着了色,褪色、着色、褪色、着色……她惊讶地望着巷口的妇人,她突兀地笑了,而且张开了嘴巴,

    “买菜啊?”

    “昂。”

    她听见自己平静地应答着,神色如常地从她身边过去了,心里却扑通扑通地狂跳不止。她竟然跟她搭话了!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后背上出了好多汗,大脑里蒙蒙的一片;一直到防盗门在她背后“咔嚓”一声关上,她才如梦初醒似的颤了一下,回到现实。这时她发现自己的心情出奇地好,怀着一种隐秘的喜悦,嘴角不自觉地往上提。算了,她想,反正也不会有人知道她高兴什么。她带着这种笑意,一直走回出租屋,将蛤蜊放到大瓷碗里,又将鱼里里外外洗了一遍,在鱼身上割了几道口子,腌在撒了姜蒜的料酒里,然后洗净手,挎了包再度出门。这一回,她去甜品店买了一只提拉米苏的彩虹蛋糕和一盒蛋挞。

    回来之后,她开始做鱼汤。在油锅里把鲫鱼煎到两面鱼皮脱落,添上半锅水,倒入豆腐和蛤蜊;过了一会儿,水开了,再将泡开的木耳和用开水焯过的蘑菇丢进去;烧了二十来分钟,锅盖一揭,鲜香气浪扑面而来,汤色浓白,菜在沸水里沉浮,她舀了一勺汤送进嘴里,忍不住愉悦地叹息道:好喝!她盛了满满一大瓷碗佐料丰富的鱼汤端到房间里,把剩下的腾到高压锅里预备着晚上锻炼回来了再吃一顿。洗净锅具,终于在房间里安坐下来。

    澄明的天光里,鱼汤悠悠地冒着热气。她把蛋糕和蛋挞拿过来,打开,包装袋扔到一边。忘了跟人家要蜡烛了,她想,目光在桌上搜索,没有找到可以当蜡烛用的道具,只好将叉子尖当笔用,在蛋糕上写字,她写了一个阿拉伯数字“0”,然后将叉子上沾的提拉米苏吮干净。她拎来尤克里里,在手机上搜出“生日快乐歌”的简谱,调整好抱琴的姿势,清了清嗓子,开始给自己唱歌: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喜悦在心里化成一匹马,浓烈的仿佛要撞破胸膛飞奔而出,连那种无可捕捉的温暖的感觉都要具象化了,身子伏在云彩上、脸磨索在棉花堆里。她一口气唱了三遍,这才恋恋不舍地放下琴,双手合十、双目紧闭,在心里对自己说:

    生日快乐!杨青松。

    三十岁生日快乐!杨青松。

    心里的春水太满了,在眼眶里决了堤。三十年前,一个女孩来到世上,爷爷为她取名杨青松。此后多年,每当向别人介绍自己,她总会满心自豪地这样说:大家好,我叫杨青松,“杨树”的“杨”、“青草”的“青”、“松树”的“松”。我的名字是我爷爷给我取的,希望我长大以后能像杨树那样正直、像松树那样坚强。我妹妹叫杨青杉,我弟弟叫杨家乐。爷爷为她取名杨青松,除了希望她坚强正直,还希望她可以像松树那样有主心骨吧!挣脱家族性的优柔寡断、克服家族性的敏感软弱,变成一个坚毅而有主见的人。爷爷一定是这样希望的吧,只是他不会表达,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都没来得及跟她说。这么多年了,她不懂;现在,在三十岁的节点上,她懂了,取名的那个人却不在了!那么多从前都不在了!从前的她也不在了!

    她意识到时间已经不早了,阮真他们该下班了,她赶紧动手吃蛋糕。刚吃完呢,听到外头传来防盗门开启的声音。她抽出纸巾擦嘴巴,同时将装蛋糕的带子收起来。她不想让她们发现今天是自己她的生日,不然她们又得想着如何买礼物,那是一件令人头疼的事。

    咚——咚——咚——

    ——请进。

    ——哎呀,你吃饭呐!我就过来问问你考得怎么样。

    ——还可以。

    ——多少分?

    ——客观题7,作文分数得等两周后才能出来。

    ——应该算高分了吧?

    ——嗯,差不多。

    ——好,那就好。那你吃吧,我先回去了。

    ——哎,等会,我买了蛋挞,给你一个。

    ——不,我吃晚饭了,吃得特别饱,实在吃不下了。

    ——晚点再吃嘛,就当是为我庆祝了。

    ——庆祝不应该是我送你东西么?

    ——哎呀,反正我要送你,拿着嘛。

    ——那好吧。

    晚上六点多钟,她听到阮真回来了,把剩下的那只蛋挞送给她,说是考试结果还不错,没提这日是她生日的事。

    当她从一楼的绿色防盗门里走出来,秋夜的凉气顿时将她激出一身鸡皮疙瘩。她双手摸索着胳膊跑起来。莹白的路灯下,男人穿得厚厚的坐在扶手椅里,正在和坐在水泥路障上的卖店的老店主说话,女人站在面包车敞开的侧门门口,正将一叠黄色的纸张递给她的女顾客。羽绒马甲都穿上了啊!她心道。目光不由落到街对面那棵歪脖子梧桐树的树冠上,看到上面果然已经黄叶斑驳了。就在她盯着刘奶奶新做的烫花头目不转睛地看的时候,老人家转了身,笑眯眯地看着她,问道,

    “姑娘,要不要买个韭菜盒子?”

    “不了,刚吃完饭了,”她停了停,补充道,“您的头发很好看。”

    老人家将头发拢了拢,满脸欢喜:“我不懂啊,是我家儿媳妇带我去理发店弄得。”

    “那么大年龄了还跟姑娘似的,臭美啊。”

    “你这老头,奥,年纪大了就不能想好看啦!”

    她陪着干笑几声,接着往前走。连七八十岁的老年人都在换发新气象!你还算什么年轻人啊!她吐出一口气,拔开步子跑起来,跑到师大、又在师大操场跑了六圈,跑得汗水淋漓、上气不接下气,这才停下来顺着跑到慢慢走。一片叶子打着旋从头顶悠悠落下,她接在手中,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

    “嗨!你今晚上又来跑步了?”

    她抬起头,是中秋节那天晚上跟她说话的男孩。

    她收了手,将树叶握在掌心,直视着他:“今天是我三十岁生日。”

    她成功在对方看脸上看到诧异的神情。昏昧的夜色里,她提起半边嘴角讥讽地笑了笑,接着往前走。身上的汗落得差不多了,她开始往回走,一边走一边低头看手里的树叶。

    “生日快乐。”

    “嗯?”

    那个伙子站在师大操场的偏门外头,隔着一步的距离看着她。

    “谢谢。”她从他旁边走过去,听见他跟了上来。

    “我想我说得挺清楚的了,我三十岁了。”

    “嗯,我知道了。”

    “那你还跟着我?”

    “我今年也有二十五了。”

    “是么,好年轻啊!”

    “从七月份那会儿,我就在操场上看见你了,你几乎每天走过来跑步,跑三四圈,有时候跑五六圈,我就在你后面。”

    “你想说你关注我很久了么?”

    “是。一开始我只是觉得一个姑娘比我跑的还快,心里有点不服气,就偷偷跟你比。后来我发现你跑步的时候很投入,不慌不忙的,很有吸引力。而且,你很能坚持,我没想到你能跑那么久。我觉得这个姑娘挺不错的。中秋节那天我就是去操场上碰运气,没想到真看到你了。我就想这么个特殊的日子,应该上去和你说个话。”

    “听上去还挺浪漫的。”

    余光里,伙子神色紧张地看着她。她一扭头,伙子立刻神色慌乱地错开目光。

    “行,你跟我来。”

    她走进麦当劳,一直走到洗手间外的镜子那儿。强烈的黄光打在镜子上,照出她那张肌肤松弛、肌肉下垂的脸,她指着镜子里的人,招呼身边的男孩子:“你过来,看镜子。”

    伙子走过来,影像出现在她的旁边,一张皮肤紧绷的青年男子的脸和一个不见赘肉的瘦削高挑的青年男子的身形。她当着他的面将运动衫的长袖子撸上去,伸手从胳膊上扯起一块松弛的皮肤:

    “看到了吧,这就是三十岁的女人!五岁的差距,男的比女的大还好,但是女的比男的大,差别就太明显了。”

    男孩子表情严肃地看着她的光胳膊,她任他看,心情有些悲壮,特别想扭头就跑,很想哭。她感觉自己身子都要僵掉了,就是过了那么久的时间,男孩子抬起头,毫无闪躲地看着她,说:

    “我不是看脸的人。”

    她笑了,一边笑一边撸下袖子,将自己跌胳膊好好地藏起来。

    “你我连认识都谈不上,你根本都不了解我是什么样的人就说对我有好感,你跟我说你不看脸?当然也可能有其他方面的原因。但是你有没有想过,我留给你的感觉(她有意将‘感觉’这个词读得很重)很可能只是你自己想出来的,你喜欢的点可能我本人并不具备。你说你对我有好感,这种好感难道不是很脆弱么?”

    说完这话她转身走了,出了麦当劳,一直往前走,等红绿灯、过马路。如果他追过来……

    前面走着一对父女,女儿两手插在口袋里,父亲单手里拎着一只粉红色的书包,书包肩带当中的带子长长地垂下来,几乎拖到地上。父女俩便走边聊,说着学校里发生的事。附近某处有他们的家,她想。她不忍细看,扭头面对马路,年轻的上班族骑着自行车陆续从橘黄色的路灯下闪过。他们有的已经有家、有的和她一样。如果他追过来。

    然而他没有,他没有。一念之差,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她走回街。卤味店年轻的胖店主正站在玻璃橱窗后玩手机,服装店的女老板捧着碗站在店门口吃饭,巷口的男女已经不在了,只留下一张旧躺椅空对天空。她一边走一边抬头瞧着七楼最东边的房间——阮真的房间,用不了多久,这扇窗也看不着了。呵——,你没看到么,什么都不同了:巷口的女人不同了、卖西红柿的老太不同了、街不同了、你自己都在变。长久的封闭、长久的停留,再不挪窝,该脚底生根了。心里一下子释然了。她笑着摇摇头,叹了一口气,慢慢走进区。

    晚上九点多,雷晴发来微信消息:生日快乐,松子!

    松子!已经有多久没有人这样叫她了!委屈的情潮乌突突从心底往外冒,她泪眼模糊地收了雷晴的红包。

    ——九十九块啊,这么大的包!谢谢老雷。

    ——我看你朋友圈状态是不是有对象了?

    雷晴为什么会这么想呢?她坐在那儿回想近期发在朋友圈里的状态;想了一会儿,实在记不清了,只好翻出微信朋友圈查看。最近的一条是教师节那天发的祝福消息;再往前是一条遗憾自己不能“掌握世界上所有的语言、然后像阅读母语作品那样阅读用那些语言写出来的最好的书”,当时她读卡尔维诺的书读到兴头上,向往着有朝一日可以通读意大利语的原版书;再往前的几条消息发的都是箫曲,那几天失眠严重,她全靠听箫曲、看大部头名著、冥想营造入眠氛围;再往前就是四月份的事了。

    ——没有啊(哭脸),还是单身汪一只

    ——好吧。松子,我又怀孕了,明年生,这次应该是个女孩儿

    ——哇,恭喜啊,一个哥哥、一个妹妹,完美

    ——老雷,你是有福的人呐!

    ——希望是

    ——真的是

    至少是本科时她们宿舍六姐妹里最圆满的一个了:孟一毕业就回老家了,之后再没联系过,但是据说在老家县城教初中,和一个当地男子相亲结了婚;谷子考上了老家西部某市的公务员,工作一年之后辞职去北京读研,研究生毕业了又回到老家,前年还有联系的时候知道她在一家国有企业里工作,业余时间做微商,仍然单身;研究生毕业之后进了重庆一家房地产公司,有对象了,也还没结婚;影呢,一毕业就把婚结了,一年后有了孩子,之后从毕业时找的那家房地产公司辞了职,和老公一起回了老家,一边教书、一边做微商。

    ——当年跟徐刚分手那会儿我觉得我这辈子都不会结婚了。一转眼,马上就是两个娃的妈了。

    ——说真的,老雷,我们六个人里,你是最坚强果敢、敢爱敢恨的那个,拥有这种性格的人不管到什么时候都不会不幸福

    可是,当时她们都觉得雷晴性格太刚烈。当她接起徐刚电话,听到他用惊慌失措的声音央求她:你赶紧去找下雷晴吧,她现在不知跑哪去了。她问徐刚怎么了,徐刚支支吾吾说吵架了;然而当她终于打通雷晴电话,她才知道徐刚跟雷晴提分手了;那天晚上一个宿舍的人都没找到她;第二天雷晴自己回来了,说已经没事了——她们也觉得她会好的,毕竟毕业季么,等到毕业之后天各一方,很自然就淡忘了;然而,她们都想错了,他们是毕业了、天各一方了,徐刚忘得了雷晴、雷晴却忘不了徐刚;终于忍不住坐火车千里迢迢去到徐刚家乡——她希望找到他、挽回他;然而他躲着不见、她只见到了他的家人;她哭得一塌糊涂,求他家人再让她见他一面;然而最终她没有见到他,而是走遍了徐刚带她回家见父母时走过的每个地方。她太刚烈了!她也这么觉得,此外,还觉得她性格太犟、太要强:分手就分手了,何必一定要晚会呢?不顾人身安全、不顾名声脸面,真是太不明智了。好像没断生涯里总有几个这样的人,当你们在一起的时候,你们都对她某方面上行为处事的方式与风格很不认同,要么笑她犟、要么笑她傻,然而当你你有了阅历,你会发现当初你们那波人里,家里有钱的也好、自身有才的也好,漂亮的、身材好的、能说会道的、八面玲珑的,等等等等,只有她才叫你羡慕、叫你佩服。是的,时过境迁,教人由衷钦羡的永远是那些敢爱敢恨、风风火火的人。

    ——你也赶紧找一个疼你的人啊,松子

    ——嗯,一定会的

    松子,一定会的!

    以前的她是个思想单一的姑娘,于潜意识里,她以为自己只要谨慎地做出一个选择就可以一劳永逸,在配偶的选择上、事业的选择上莫不是如此,她想要从一而终。可是事情不是这样的,所有的“好选择”都是有时效的,就像药一样,再贵的药吃下去,药效一过就什么都不是了。唯有顺势而为、对症下药,才是能让好状态长久维持的策略。她等、她迟疑、她贻误良机。她在目标周围敲敲打打,使出这样那样的伎俩,就是不敢正面强攻、直击要害。

    ——你地址没变吧?

    ——嗯

    ——烟台的苹果下来了,我给你寄一箱

    为什么、她这种人竟然有这么好的朋友?她自嘲地想。

    她抱着手机,隔一会儿便要看一下雷晴的消息,看到天光将近,她“嚯”地一下站起来,在房间里走了一会儿;然后又坐下,在知乎搜索栏中输入“三十岁,读博”,点下“r”键——

    三十岁读博,靠谱么?三十岁想转行考法硕、读博、留校,是否痴人说梦?三十岁才开始读博是种什么样的体验?三十岁开始考研有意义么?……

    ——挺有意思,你单身一个,在顾虑什么呢?

    ——我也想考,1岁了,迷茫啊!

    ——如果你不读,你也会0岁。

    ——如果是在职的还可以考虑,全日制的还是算了吧。中国人讲究三十而立,立,是成家立业的立。等你博士毕业了,三十四五了,跟二十七八岁博士毕业的人相比有什么优势呢?

    ——考吧,支持你,心里想做的事没做会留有遗憾的。不过要发自内心的那种热爱才行。

    ……

    她翻了五个问题,几十个答案,无非关乎两个方面:理想与现实。这两点哪个提问者没有考虑过呢?她知道,自己再翻一百个、一千个答案,得到的东西同样是这些。揭开“理想”与“现实”的表皮,露出的全是胆怯和懦弱,全是“感觉”。工作、恋爱、婚姻、学业——感觉,感觉,感觉个屁啊!感觉能吃啊还是能喝?能让你变得富有、还是能让你变漂亮?就不能换一个角度、换成有助于向前推进的感觉么?

    突突突突的电机声之外,另外多出一种机械声,犹如鲸鱼在深海里的长鸣。她忽然觉得这城市真的变成一座怪森林了,不但有幽深丛林,还潜伏着各种专门蚕食人类的梦与睡眠的猛兽。楼下的老头子又开始咳嗽了,汽车裹挟着水声呼啸而过,她听出了雨滴淅沥之声。滴——滴——滴——是白铁门的电子锁开启声。梦里的温度终究失去了,化成了眼角的温热。曾经,如果可以回到曾经!

    然而如何能回到曾经呢!即便后悔一千一万遍,曾经就是曾经。

    她感觉自己这夜是睡不着了,索性披衣下床,在窗帘上投进来的昏乎乎的暗黄色路灯光里,打开电脑:

    父亲说年轻时有人给他算过命,说他四十岁之前不成事,那么以后都不会成事了;他说他年轻那会儿一点也不相信,可是后来,突然生病、诸事不顺,他觉得当年那个算命先生说的可能是真的。他相信了之后,身上的锐气和朝气也就没剩多少了。此后,他由从前的锐意进取、意气风发彻底变得唯唯诺诺、犹豫不决,前后反差之大令多年不见的老熟人难以置信。他不再注意形象,也不再在乎别人对他的评价,就像一只蜗牛渐渐缩进壳子里。

    不再社交,也不再装扮。

    “你不能这样!还能么年轻,怎么就成这样了呢?”母亲殷殷规劝,但是已经没有用了,他已经变成了一块石头,油盐不进。他的话越来越少,为数不多的说话的时候不是在抱怨,就是讲曾经:

    “我时间也很闯实了(实在,苏北方言,形容人胆子大、敢想敢干),想干什么没有干不成的,就算再难,我也得琢磨,就比如后庄那个三胖子欺负你三姑那个事,……”

    “你不还是那个你么,现在怎回事了?”母亲道。

    “后来懂事了,受家庭影响太大,性格就变畏了(性格变畏,苏北方言,指性格变得懦弱怕事),尤其从俺大大带一家人闯东北那年开始,……”

    “那个年代哪家子没吃过苦?俺家人就好好的,还怪你家人自己。”

    父亲低着头不说话了。

    ——这样的场景在过去的日子里不知发生过多少遍。

    母亲那边的人性格洒脱务实,从不纠结于“能不能”、“可不可以”这种问题,往往想到一件事就会全心投入、付诸实践。比如三舅,他时候是个滑头,“学习不认真,就知道耍”(三舅原话),看人扒火石(火石,苏北方言,一种燧石,可以用来生产打火机里的引火石)挣钱,他红眼了,学也不上了,天天推着推车上地里扒火石,累死累活地干了几天,终于尝到了当劳力的苦头,立刻返回学校,从此以后发奋读书,于八十年代初期靠上了徐州师范大学,毕业后在家乡县中当了一名初中老师。母亲说,三舅还是外公一门最懒的一个人。外公一门全是实干派。事实证明,实干的确比空想有用,如今她的那些舅舅们日子过得都很不错。

    父亲一门的人——爷爷自己,爷爷的儿女,以及爷爷那些成家的孙子——生活很少有不波折的。他们的人生变化总是发生得特别突然,时常在形势一派大好时,幸福生活骤然断裂,他们的人生仿佛突然被利剑截成几段。等她大到开始明白一些事情之后,从前的自信心也没了——现在想想,就发生在初三那年——她的锐气和朝气也突然断裂,她变成一个自卑又自怜的人,并在此后十多年的求学与生活中、在内心深深处始终将出身当成自卑的根本来源,人生与性格也出现了断崖式的陡然转变。

    父亲也找人给她算过命,说她一辈子顺风顺水,是个有钱人的命。只不过,名字起的不太好,二十九岁之前还好,二十九岁之后就不太好了。

    父亲说:“那些人纯粹瞎说,名字就是名字,有什么好不好的。”

    是啊!我的父亲。

    弟弟!苏雪峰!还有那个半路上遇到的陌生人,她们都去哪儿了?明明前一秒正在一起登上面前那条新月形的台阶,怎么就剩自己了?她焦急地四下乱跑,边跑边唤:弟弟,弟弟……她爬到坡顶,场景转换,看到高大的梧桐树笼罩着一座青砖砌成的老建筑,门上刷着鲜红的漆。怎么走到师大来了?她纳闷地想。梧桐树下坐着几个人,居然是杨守山家的“春”字头六姐妹。“你们有没有看见我弟弟家乐啊?”春桃伸出食指往南边一戳:“你妹妹在那边。”妹妹?妹妹怎么会在那边?她什么时候来的南京?她跑过去,果然看到了妹妹——她正坐在一堆乱糟糟的什么东西上,怀里抱着源源——家伙脸蛋蜡黄,已经睡着了。“你怎么在这里?”“我上王燕家喝喜酒的。”她看到妹妹头发头发乱得跟鸡窝似的,里全是碎花生壳子,抬手给她清理,责备道:“你不是最爱干净的么,怎么头发这么油也不知道洗洗?”“这样凉快”“洗了头凉快”“洗了头热”……梦到最后,她见到了沈一平,五年来,终于再次梦见他。他说他和他女朋友分手了。可是,不对呀,他俩不是结婚了么?她想。就见沈一平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张纸。她拿过那张纸,那上面的字根本看不清,但是她却读得泪流满面。听见沈一平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忘不了”、“后悔”之类的话;她闯进沈一平怀里,脸是结结实实地贴在他的胸膛上乐,她庆幸得得想哭,心里慨叹道:终于结束了。

    就这样醒来,天光大亮,车声如潮。

    “双十一”就像一场大海啸,远还未来,已经听见了声势浩大的浪潮声。所有的人都躁动了,到处都是“囤货攻略”和“剁手大全”,见面时的问候也从“最近怎么样”、“吃了没”变成了“囤了没”、“囤了什么”。她们三个也在这场大潮里躁动着,相互分享着购物车里囤的东西。

    王婷:“哎!我终于涨工资了!不容易啊!”

    她:“恭喜恭喜。”

    王婷:“虽然才一千来块钱,不过也比不长好。正好双十一给我老妈买件大衣。我感觉我现在好容易满足啊!”

    她:“不好么?我觉得挺好。”

    手机“丁零”一声。她瞧了一眼,不由吃了一惊——妹妹发消息来了,说婶子得了病——连忙道:“我去打个电话哈。”

    “俺婶子得什么病啊?”

    “吊扇风。”

    吊扇风是她们那边的土话,也就是普通话里的“面瘫”。爷爷去世前的某一年就得了吊扇风,嘴眼歪斜、嘴角流涎,吃饭喝水洒东西。因为爷爷的原因,她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问道:“怎么得了这个病啊?”

    “谁知道来!俺婶子说将干完一份活,突然感觉脸有点麻,嘴也不听使唤了,这不就得病了么,然后俺叔就赶紧把她送来家了。”

    “那怎么办?”

    “没什么事。人家医生说这个病虽然治不利索,可是不碍事,就是有点麻烦,得经常上医院里针灸。”

    “真不碍事么?”

    “真不碍事呢,大姐。”

    “当时爷爷就得这个病么,看上去挺吓人的。”

    “老爷爷那是老了,婶子还年轻,抵抗力强。俺婶子浑身上下都检查了,旁的都好好的。”

    “呵——那就好。那就她一个人在家里啊?”

    “过两天桃就回来了。叔得干活,伟伟不是又开始上技校了么。俺叔让桃回来照顾俺婶子的,说桃已经买飞机票了。你摸担心,真没事。”

    “嗯。你平时和妈妈大盐大油的少吃,多吃蔬菜水果什么的。”

    “嗯,知道,俺们没事。婶子还偾天天说自己了,将忙挣着一点钱了,打算今年来家买辆车,结果这回弄得,又舍不得买了。”

    怎么回事呢?

    生活就是这样,一些人忙着购物的时候另一些人在生病。

    十一月下旬的某天晚上,阮真敲开她的门,忧心忡忡地向她通报了一条“坏消息”:

    “下午上课的时候房东叔叔给我发了一条消息,说他打算卖房子了,让我们在元旦前搬出去。”

    耳朵里嗡地响了一下,她听见自己平静地问道:“王婷知道了么?”

    阮真:“等她回来我再跟她说。”说着叹了一口气,“房子是人家的,给我们住这么长时间已经很不错了。可是,在这里住这么久了,突然通知让搬走……好头大啊!”

    能不能让房东宽限一些时间?比如,年后再搬。这个念头刚生出来就被她打消了。

    她附和道:“是啊。”转头看看房间,这么多书,感到有些棘手。

    阮真:“没有自己的房子就是不行啊!”目光转向她,“你有买房的打算么?”

    她知道阮真问的不是“这辈子”买不买房子,而是近期有没有买房的打算。

    她摇头道:“暂时还没有,以后可能不在南京了,不知道在哪儿,不好先买了。”

    阮真惊讶道:“为什么不在南京?”

    “考公务员或者读博,应该都不会在南京了。”

    阮真:“那你打算什么时候走啊?”

    “如果事情顺利的话,应该在明年四五月份吧。”

    阮真:“那你接下来还要和我们一起住么?”

    “住到四五月份应该没问题。”说话间,她忽然意识到,与阮真王婷朝夕相处的缘分很可能只剩几个月了,暗暗地有些惆怅。

    阮真:“这几天有时间咱们可以一起看看房子啊。”

    “行,我周末课多,但是工作日晚上应该都可以。你有时间喊我。”

    “咱们各看各的吧,然后在微信上沟通。”

    “也行。”

    阮真叹气道:“搬家好烦的!那么多东西,想想就头大。本来这周跟周明森处得不错,心情还挺好,结果又要搬家,真是!有钱谁不想买房子啊,我也想啊,可是工资就那么一点,我爸妈又没钱,能怎么办呢!”

    “是啊!”

    她环视着自己的房间,评估着搬家这件事的难度。她的东西其实不多,甚至可以说很少。分散在两只布衣柜里的衣服叠一叠两个箱子就能装下;一只行李箱、一只榨汁机、一只双肩包、一只手拎包、一把尤克里里、一床被子、一张垫子,床下面——1、、、4、5——单鞋、棉鞋、布鞋、皮鞋,一共五双;像碗筷、水杯、笔筒之类零头八脑的玩意,随便往什么袋子里一装就能拎走了;奥,对了,客厅里还有一只电压力锅。真正让她伤脑筋的是她的那些书,这这那那地堆放着,得有好几百本吧。找搬家公司吧,搬来搬去的,万一弄坏了怎么办?自己搬吧,运来运去的好麻烦。如果能住在附近、这个单元楼里就有人家出租就好了。在思绪凌乱间,她听见了防盗门声,心知是王婷回来了。

    她起身走了出去,看到阮真已经抱着胳膊靠在她自己的房间门口了,侧着脸对王婷说:

    “亲,跟你说个事啊。今天下午我上课的时候,房东叔叔发消息说他打算卖房子了,要咱们元旦前搬走。”

    王婷飞快拔掉耳机,震惊道:“啊!真的假的?太突然了吧,我一点都没有准备啊!不能再晚一点么?”

    阮真:“房子是人家的,能提前一个多月通知咱们已经算仁至义尽了。”

    王婷:“可是时间有点赶吧。”

    阮真:“那不管啊,反正人家已经提前告诉我们了。”

    王婷:“天哪!你让我缓一缓行么。这个消息太突然了。”

    已经刻意搁置了几个月的买房的问题就这样再次被翻了出来,像一座冰山一样沉重地压过来。路有两条:买房或者租房;留给她的只有一条:继续租房。接下来,她必须要找房子了。想到找房、想到找房时可能聊到的话题,她脑袋里蒙蒙的,感到有些沉重,潜意识又生出了先将问题放一放的想法。她叹了一口气,不久前才得到教训:刻意回避的终究会成为大问题。

    带着一种大雾弥散似的抗拒心理,她浏览租房信息页、打电话、发微信,在得知要换房的第二天下午联系好房产中介,约定了看房时间。

    然后,她经历了有记忆以来最严重的失眠。

    第一天,十一点熄灯上床,凌晨三点以后入睡,第二天六点多醒来。

    第二天,十点准备好入睡,躺得浑身僵硬、通体燥热、脑袋里位于最上层的某处嗡嗡挣响,第一次看手机是十二点四十五分;第二次看手机是两点三十七分,感觉又熬了好长时间——睁眼醒来时是早上七点十分。

    第三天,闭上眼睛的前一刻时间不到九点半,最后一次看手机是第二天凌晨三点四十七。期间她曾多次后悔白天没有去买安眠药(从前买的那一瓶搬家的时候被她扔掉了)。

    第四天,九点上床,通宵失眠。

    第五天,对于睡眠,她已不抱任何希望,干脆一直看书——放下书的时候是凌晨两点多,她头脑清醒、毫无睡意。闭着眼睛,细细感受着身体上的反应,偶有隐痛,像夏日正午的青黄色湖水里银鱼翻身那样一闪而过。

    四点半左右,鸟儿开始在窗外唱歌,她听出了,那是麻雀的叫声;约摸五点钟,前面的街上响起了那种好像行李箱在地上滚动的声音——她花了好长时间才明白,那不是令她于黎明之时暗自神伤的某个人的离去或者归来,那是勤劳的社区菜市场的摊主们搬运货物的声音——他们已经把新一天的蔬菜瓜果从江北那边的大物流批发市场运过来了,现在正在用那种装着四只轱辘的铁质推车将它们一袋一袋地输送到地下;六点钟左右,楼下响起呓语似的说话声,间或一两次咳嗽咯痰声,另外一种鸟也在这时啼叫,消停了两三个时的施工机械再次运转,“哐啷”、“哐啷”的坠落声好像电影里演的那种巨人在城里破坏力十足的行走之声;然后是七点钟,有人开始在区门口那儿脆亮说话,车声清浅,像山林里起了风;八点钟,隔壁大马路上车声如潮,在失眠了几个时的她的耳鸣声里呼啸。

    这时,她知道,漫长而煎熬的失眠之夜终于熬过去了,她精疲力竭而又感到一股解脱的轻松,笑着跟自己说了一句“早上好”,果然听到了浓重的鼻音,像得了重感冒——失眠让她通体燥热,半夜里总忍不住掀被子,于是黎明的寒气便在不知不觉间侵入了她因为长久无眠而变得麻木的身躯。她催动着自己那颗沉重的大脑,茫然地思索着,没有发现特别明显的忧虑。然而她知道,若非焦虑,她不可能失眠至此。前程未定,她日益落后,她心有隐忧。

    这天的雨一直下到晚上。她等在巷口,站在湿漉漉的地砖上,刚吃完烧饼,瞧见年轻的房产经纪人穿着一身黑色正装、打着把暗绿色的伞从西边过来了,伞下的面孔同她在上看到的照片一个样;年轻的伙子踏着水啪嗒啪嗒跑过来,腋下夹着一只黑色文件夹,胸前荡着工作证。两个人笑着客套了几句,然后去看房子。职业啊、婚姻啊、籍贯呀,聊着这些,来到了中介公司的门市那儿,另一个身穿正装的胖中介加入进来。三个人七转八弯的进了一个旧区,停在一座居民楼的入口处,先前那个房产经济人(就叫他瘦经纪人吧)掏出了手机,

    “喂,叔叔啊,我是的苗啊,今晚带客户来看房子的,我们已经到楼下了,您现在过来么?”

    瘦经纪人收了电话之后对她说:“不好意思哈姐,您稍等一下,房东马上就到。”

    她笑着说没事,问道:“房东住附近么?”

    “是啊,就在力那边。”

    她叹道:“力可是名校啊,那边房子好贵。”

    “是啊,住那边的都是土豪啊。”

    她笑了两声,听胖经纪人说话了,便转脸看他——他似乎怔了一下,接着说起了附近房产的价格。她一边听一边感叹,嘴上感叹,心里却不怎么有感觉——不,也不能说没有感觉,吃惊、失落、羡慕,都有,又都很淡,像晴朗的秋日天空中若有似无的丝云——因为离自己很遥远,所以不太有感觉。她侧脸听着,其实并没有很投入,眼角余光关注着旁边的瘦经纪人——他正低着头,用伞尖有节奏地戳着地砖,从胖经纪人那里得到的消息大约是:附近的房子都是多少多少万一平,都被那些有钱人买走了,好让孩子上名校,等孩一毕业转手就将房子卖给下一个有钱人。

    胖经纪人说完了,瘦经纪人继续说,终于不再谈论房子的事了:

    “姐,你是一毕业就在南京了么?”

    “不是。先去了苏州,之后才到的南京。”她简略地回答道,同时在心里暗暗希望对方不要问到“在哪个学校上的大学”这种问题。她有一个习惯,一心虚就会主动发问。她问道:

    “你呢?一毕业就在南京了?”

    “我也不是。我先去上海了,在一家公司干了半年多,然后辞职去了无锡,今年三月份刚到南京。”

    “你大学学的就是建筑类的专业么?”

    “不是啊,我学的是机械设计,天天趴在那里画草图。”伙子说着轻轻地笑了。

    “那很有技术含量的!后来怎么没找本专业的工作呢?”

    “我也想找啊,但是都不合适。毕业实习的公司就是做机械设计的,干了几个月,觉得工作有点水。公司里一大堆本科生、研究生的,好多活像我们这种专科生根本做不来、人家也不给你做,让你做的都是些端茶倒水搬东西的活,那还有什么意思呢?所以我一拿到实习证明就走了。当时也年轻,没心没肺的,一个人跑到北京玩了好多天。”

    她觉得自己问到人家的痛点了,感到过意不去,连忙自揭老底:

    “真好,我还没去过北京呢!”

    “啊!姐你没去过北京啊!”或许又意识到自己反应有些大了吧,伙子声音突兀地一转,笑道:“没去过也没什么的,反正我在那里呆了好久,也没觉得北京哪里好,天天吸雾霾了。”

    “肯定去长城了吧,还有故宫啥的。”

    “嗯,去了,都是周末的时候去的,人好多,也就那样吧,像很多有名的景点一样,没什么看头。”

    她笑了。

    “真的,姐,你去看了就知道了。时候在课本上看到长城啊、故宫啊,感觉好好啊,做梦都想去看看,等长大了亲眼见到了,才发现书里都是骗人的。”

    “真的很差么?”

    “也不是说差,就是缺一种感觉,不是印象里的那种感觉了。”

    她又笑了。

    胖经纪人声道:“哎,房东过来了。”

    她抬头望去,巷子那边走来一个身穿绿色冲锋衣的中年男子,没打伞,低着头往这边走,跟她们三个还隔着一段距离呢。瘦房产经纪人举着伞跑过去,将伞送到对方头顶,自己的身板有大半露在雨里了。两个人说着话走过来,主中年男子侧脸倾听,时不时点点头。

    “姐,这是房东徐先生。”

    彼此点头致意之后,她和两个经纪人跟着房东上了楼,停在四楼的一户人家门口。瘦经纪人将雨伞挂在楼梯扶手上,从口袋里掏出一团蓝色的东西,蹲下身子就往她脚上凑过来,

    “姐,不好意思了,给您带个鞋套哈!”

    她一边往后退一边连声推拒道:“别别别,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房子是好房子,装修精良、干净舒适,阳台上还养着许多多肉植物,都长在造型别致的陶瓷花盆里,没有被带走。只是价格么,一个月六千块,平均算下来,一个人要两千块,有点贵。她悄悄地将这话对瘦经纪人说了,问他这房子还能不能再便宜,他说应该可以,不过最多也就便宜个一两百,附近房源紧张,再低是不太可能了。她从主卧走到南边侧卧、从南边侧卧走到北边侧卧,看了厨房,磨磨蹭蹭的酝酿着,终于在检视卫生间的时候忍不住了,问房东:

    “请问房子还可以便宜多少呢?”

    房东:“不能再便宜了,不然要被老婆骂了。”

    面色严肃,不像在开玩笑。她在心里迅速权衡了一下,没有说出打趣或者讨价还价的话,也为自己不能住到这样的好房子里感到惋惜。

    在区入口处,两名房产经纪人连声说着感谢的话将房东送走了。她问他们接下来去哪儿,瘦经纪人说先回公司骑车,然后去看位于玉潭路上的一家出租房。于是她们走回房产中介的门市那儿。雨水下湿了柏油路,也下湿了梧桐树,路与树都在从房产中介店面里照出来的奶油色灯光中闪烁。这时候天已经黑了,汽车与电瓶车杂乱地在路上穿梭,激起的水花都溅到了刚在路边站稳的她身上。这时候也有风了,徐徐地翻动着梧桐树的叶子,她站在一个动荡世界的边缘,左看、右看,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姐,你先进店里坐吧。我去取个车。”

    她刚在店中坐下,就有另外一位相同着装的年轻男子端给她一杯水,还温和地叮嘱说:“先坐下休息一会儿,苗他们马上就好了。”她道了谢,将那杯水握在手中,低头看放在桌子上的杂志。翻了几页,没什么意思,就扭头看墙上的海报:各式各样的房间被装在四四方方的图片里,密密麻麻地排满两面墙。她粗粗瞥了一眼,所有信息在她眼中、在她思维中都是那样模糊,就好像她变成了一个文盲,大字摆在她面前却一个都不认识那样。她暗暗地想,不会的,自己堂堂一个研究生,怎么会连这点东西都看不明白呢?她相信自己不可能看不懂图片下面的文字信息,尤其是那些阿拉伯数字,于是装出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倔强地将那些方框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一遍;一边看、一边算,她身处之地的房地产买卖市场终于在她面前露出了狰狞残忍的真相,胸膛里那颗被它的主人强制淡定的心终于受到了极大的震撼。她已经听胖经纪人说过这一带的房价有多残酷了,不应该像第一次听说似的那么惊讶啊!此时此刻,真相摆在眼前,如果没有人,或者说如果只有阮真和王婷,她一定会叫出来:妈的,一平十几万呐!这是什么概念啊!眼前哪里是两面墙啊,分明是几个亿!她的目光牢牢地盯着左边那面墙的右上角,那里标注着这里面最的数字:1/>,二十七平,三百四十二万。脑袋里模模糊糊地想冒出许多类比的有关大的概念,以及一些白痴问题:谁能住得起呀?像她这种人得不吃不喝挣多少年才能挣出这二十几平啊?后来回想,她真希望能在那一刻分身出另外一个自己,就站在店铺外面,透过透明洁净的大玻璃窗,好好看看当时没事人似的坐在那里偷偷震惊的自己到底是幅什么样子,她想,一定像个傻子,以为自己伪装得很好,其实谁都看出了她的窘迫。

    带着一肚子震惊以及由这种震惊引发的另外那些或明或暗的心思,她坐在瘦经纪人的电瓶车后座上,看了一个又一个房子,新的、旧的、匆匆翻新的,都看了,心情逐渐平静下来。从最后一家看完出来,时间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雨下得大了些,比毛毛雨大一些,但是又比普通的雨一些。她打着伞站在陈旧的区里——这一带大部分是这种区,建在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墙是未加装饰的水泥墙,院子里到处堆放着被人遗弃了的旧东西。两个经纪人在旁边取车,她在一个浅水洼里踩水。踩了一会儿,听到瘦经纪人接了一个电话。她知道还要等一会,就从水洼里出来,扛着伞站在一方高地上,目光沿着几步开外的区围墙望上去,高楼大厦在近处森严耸立,好像随时要倾倒。她出神地看着,也不知过了多久,背上被人点了一下,

    “姐,看什么呢,走了。”

    她回过神来,感觉自己的手指头已经冻得没知觉了。原来已经到了冻手的季节了啊!她想。

    “姐,你明天晚上还有时间看房啊?”

    “有啊,明后天晚上七点之后都可以。”

    “行,我这边还有几套房,今天没时间看了,明天后天接着看,这两天有新房源了我也会给您推荐。”

    “好。”

    不过,没用再看了。当天晚上,当她将看房的事发消息告诉加班未归的阮真,当即得到回复:暂时不用搬家了,房东叔叔又说过年前搬就行。她鼓起勇气,心怀愧疚地给瘦经纪人电话,说暂时不搬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