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明朝开始到解放前,何家一直堪称殷富。太祖父还曾考上了前清的举人,做了当地的县太爷,家里曾挂有一席朝服和一副红珊瑚朝珠。祖父也是当地才子,琴棋书画样样皆精,但是祖父年轻时正处于时代巨变,接受了一些新思维之后决定弃政从商,离开老家到江苏常州办起了染厂,等到我父亲出生之时,已经拥有了两家染坊,一家绸厂外加一座银楼。祖父共生有四子,我父亲是老三。听父亲讲,当他还的时候,人家孩还都穿着草鞋,他和几个哥哥弟弟就已经穿上皮鞋了。走在路上“咯噔咯噔”直响,别提有多威风了,唬着其他人老远就要喊他们何家少爷。这个称呼着实让我神往不已,因为等我懂事时,那一切早已经不存在了。
各位看官肯定要说了,你这家伙吹牛皮。你家里真如吹嘘的那样富足,在三反五反运动中还不是早就连根拔起了吗?这就不得不说一下我的奶奶任彩姑。她是我这一生中见过最温柔也是最善良的女人,在我的记忆里从未见过她骂过一句话,平生唯一的一次发怒,说起来也是令人唏嘘不已。
我奶奶时不时会把家里多余的吃用分给周围穷苦百姓,后来索性还收养了不少孤儿,一直都是供养他们直到结婚生子为止,这些孤儿后来也将其当做亲生母亲一般孝敬。唯独一个叫周静娴的列外。我奶奶将其从四岁一直养到二十五岁娶媳妇,又额外附送他两间瓦房五亩土地。然而周静娴并不满足,还经常向奶奶要这要拿。因为周有个毛病,嗜赌如命。家里人看不下去了,跟奶奶说不要宠着他,否则迟早有一天要吃他的大苦头,奶奶总是当面笑着说好的好的,转身又给些零钱让他去赌了。祖父远在外省奔波无暇顾及,也只好由着她去了。
一次,周静娴手气欠佳,连推了几次都是“茶壶”(牌九最差的牌),一下子把身边的铜钱输个精光。赌红了眼的他竟然跑回家中,把我奶奶送给他的房子田地的契约拿来压在了赌场上。赌场人看了看坏笑道,老周,这些东西可是何家的财产,你还真敢用来赌钱啊?我看你是吃了豹子胆了。
周静娴一下子被激了起来,直着喉咙喊:给了我就是我的了,有什么敢不敢的?
赌场人要的就是这句话:好!要是何家奶奶问起话来,你敢不敢认?
周静娴一拍胸膛:搞七捻三不要话(说)了,快速开牌!
哗啦哗啦几下,骨牌就分过来了。周静娴心翼翼打开一看,顿时气得把牌往外一扔:他娘的!又是把“茶壶”!
赌场的说道:宼(不要)生气宼生气!老周,谁都看的出,这么多领养儿里,何家奶奶顶欢喜的就是侬了。输掉两间房子几亩土地,算的了什么?
周静娴又气又恨,眼见着人家笑嘻嘻地把自己的房子、良田没收了去,一双眼睛都瞪地血红血红。
赌场的人又激他:老周,何家值钱的东西多,随便拿一样就顶的上几百两银子呢。
周静娴这个时候记起来了,何家有一对祭祀祖宗用的白银蜡烛台,足有一米高,白灿灿亮闪闪就像两尊宝塔,还是清朝雍正年间的物儿。于是他连夜奔到何家,准备伺机动手。
其他人见到他来都像是看到乌头苍蝇,连忙走开,只有我奶奶招呼他坐下,问了些家长里短,还让人拿了几片冰镇西瓜。那个时候吃冰镇西瓜,就像现在吃空运的新西兰大龙虾一般。聊了一会之后,老人就感到疲惫要上楼休息去了,周静娴于是搀扶着奶奶上楼,因为他知道,祭祀用的大银蜡烛台就放在奶奶房里。
等周静娴伺候奶奶上床入睡,便翻箱倒柜寻那蜡烛台,果然在一口大箱子里找到了。他连忙用双手去捧,却怎么也捧不动,使劲了半天才挪了一公分,这不挪不要紧,压在蜡烛台下面的一张黄纸头倒被翻了出来。
周静娴一看,欣喜若狂,这竟然是张有何家总共一千亩土地的地契。他二话不说,将此地契塞进怀里就走,一路奔到赌场。
“啪”地一声,他把地契拍在赌桌上,吼道:一千亩土地,值多少银子?
赌场上的人也吓了一大跳,看看周静娴满脸狰狞,真当是一副拼命样子。赌场的人连忙喊来当家老板,老板一看白纸黑字红印泥,如假包换,一方面害怕,一方面也是心动。再加上旁边其他赌客大造声势,老板心里想:娘的,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今天老子就拼命了!他一把撕掉自己的衣服,露出半个膀子,喝道:今天不是侬死就是我活。侬话,怎么赌?
周静娴满头大汗:要来就来一播(一把定输赢)。
赌客里面也有人好的,一见苗头不对,老早跑了出去,禀告我奶奶,但更多的是准备看好戏的。这么大的赌局,就算在绍兴城里都没听说过啊。他们大声嚎叫,鬼哭狼嚎,直把气氛推到了极点。
因为这次是大赌,所以发牌的人都专门请过,那人将牌一洗,啪啪啪连发八次,每人四块骨牌。
但凡生死豪赌之人,因为神经兴奋到了极点,影响到了中枢大脑,所以整个人脸蛋都会扭曲,弄得人不人鬼不鬼,赌鬼之说就由此而来。周静娴此刻眼睛前突,嘴唇外翻,一双手颤抖不已,心中恐怕已有后悔之意,但是牌既已发下是死活要开的,否则按照规矩得砍下一只手。他将上面两块牌一打开,瞄了一眼,不由狂喊一声,喷出一口鲜血。
上面两块牌又是红两点和黑三点,一副“茶壶”。
他一个踉跄就要跌倒,气的浑身发抖,用力将下面两块牌扔出。骨牌直飞赌场大门,稳稳地落在门框上。而赌场老板心如狂喜,高声尖叫:发财,发财哉!
一幅骨牌就收进一千亩土地,照绍兴人的说法是,赌场老板山上的祖坟是着了大火啦。
何家人早听说周静娴将地契偷去赌博,现在又输个精光,全都懵掉了。我父亲是块爆碳,性子急,又排行老三,人称“拼命三郎”,一转身就从里屋掏出一把“王八盒子”(旧式手枪,日本鬼子仿制德国制鲁格手枪)就往外冲(民国时只有大城市有警察,村里的安全只能靠大户人家买枪自己武装),高喊着:老子崩了他!我奶奶一见要出人命,连忙拦住,高声说道:老三,给我站住。其他人也都留在屋里不准动,我去看看。
我爸是出了名的孝子,一听母亲开口,虽然气的火冒三丈但也只得停住脚步,将王八盒子往裤兜里一塞,骂道:没良心的败家子!
我奶奶一双脚,在我大姨陪同下走向赌场。赌场前有条河,正欲过桥时就看到周静娴满脸是血的被人从赌场里面赶了出来,我奶奶站定一声喝:周静娴,你干了什么好事?
赌鬼一听有人叫他名字,抬头一看,从未有过的怒气出现在我奶奶脸上,心中早害怕了几分。他一时又悔又气又恨又怕,心绪失去控制,大喊一声:要侬管!
他随手在河边拿起一个老酒罐朝我奶奶扔了过来,幸亏我大姨眼尖,忙把奶奶往旁边一拉,这才躲过飞来横祸。那黄酒罐子砸在身后一堵墙上,立刻砸的稀巴烂碎。
这下连旁边围观的人也看不下去了,立刻有人将此事前后原原本本告诉了峡山地保和族长。民国时候,在峡山这种村庄里最重视的就是孝道和报恩。一听说出了这么个没良心的逆子,地保和族长都气的哇哇直叫,连忙叫来保安将周静娴五花大绑,又连夜将祠堂大门打开,把逆子按跪在祖宗排位前,先是抽了十八皮鞭,又请出一根一丈长的大木棍,准备动用最严厉的家法。
周静娴被抽了十八皮鞭后,遍体鳞伤,哪里还有个人样?一看那木棍由两个人抬了出来,粗的跟腿一般,魂都吓没了,一个劲讨饶:我……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何氏族长骂道:任奶奶把侬一手领养大,不但给侬娶了老婆还送你房子、田地,现在侬就用酒罐子报答她啊?好侬个畜生,今天在列位祖宗面前,不把侬个逆子打死,恐怕我们都要遭到报应。
那个时候,宗族里面的私刑连法律也管不着,就算打死人,政府也无法干涉。何氏后代几百号人群情激昂,“打死他,打死这个畜生!”的高呼声连绵不绝。
正在这时,我奶奶一双脚又赶到了祠堂,劈头说:谁敢动我的儿子?
我奶奶是个很瘦的女人,但就是这么一句,连同保长,族长全都哑了口。然后这个女人说:把他松开,送回我家里。
保长实在看不过去了说:任奶奶,难道这样的逆子畜生侬还要保他?
女人慢慢转过头,平生第一次动怒道:他偷窃赌博是我管教不严,是我的错。但是你们打他,就是要打我!
所有人都惊呆了。当时我父亲把这个故事讲给我时,我也忍不住愤愤不平,跑到祖母面前就说:你真是太傻了。
后果是我马上被爸爸打了一个巴掌,然后我爸爸被奶奶打了一个巴掌:谁敢动我的孙子?
周静娴的命算是保住了,他自知理亏,也知道家里还有个拼命三郎在,所以连夜逃亡外地,一去不知所踪。
第二天,赌场老板就拿着一千亩土地的契约来到我家,在保长等人的作证下把田地全部划到了他的名下,我奶奶亲自画的押。一见那血红的圈圈下去,老板笑的嘴都合不拢了,连连说道:这下子,峡山首富就是我了,哈哈哈,谢谢任奶奶了,再会。说完扬长而去。
我父亲等人目瞪口呆,还不敢相信这一千亩的土地就这么拱手给人了。倒是奶奶放地开怀,跟我大姨说去:听说隔壁村子有做戏文,我们去看看。
从此何家就从大富之家一夜之间沦为无地无业的无产阶级。但谁能料到一年之后,全国解放新中国成立,人民政府清算土绅恶霸时,我家因为在田地上“赤贫”而幸免于难,而赢了一千亩土地的赌场老板则被就地正法。据说,他被押往刑场的时候一直直勾勾看着我奶奶,嘴上喃喃:侬个老太婆,顶聪明!侬个老太婆,顶聪明!
听说当时有人把周静娴扔掉的牌从门框顶取了下来,却是一点和三点,如果拼在一起就是“梅花”加“珍珠”——本来是赢了赌场老板。
所以,我们家人从此之后都相信一个命字。
再后来,祖父在江苏常州的几家作坊也被人民政府没收,断了这唯一财源之后,家道正式开始下落,四个何家少爷也有两个为了生计跑到了外省闯荡,家里只留下了老大和我父亲。后来我大伯在本地一所学任职,当了一名“臭老九”,我父亲则换上了草鞋上山打柴,下山种地,完成了一个从少爷变成农民的“改造”过程。
再后来,我也来到了这个世界,虽然没有过过一天的富足日子,成长还算平安,每次运动来袭都因为奶奶名声的好口碑和清贫的家产而不受任何牵连。这一切,直到红色风暴刮起来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