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二丫说喜欢,旁的一位老嬷嬷走上前来,垂手温言,“公子有话拖老身带给姐。这楼自建成后就落了锁,从无人住过,请姐安心住下。还说路途劳累,请姐沐浴后便可歇下。”

    虽说从未有人居住,可这楼显然是一件女子闺房。

    趁着丫环们准备热水,张妈妈在阁楼巡视了一圈,越看脸上的神情越微妙。

    先说这厅中,摆件繁多却有序,雅致又不失华贵。

    孔雀绿釉的瓷瓶,灰青釉菊花耳瓶,青玉镂雕玉兰花摆件,圆盆蜜蜡海棠茶花盆景,剔红云鹤纹盏托,彩绘石榴纹的果盘,米色釉彩绘花鸟五格盘……

    无一件不精巧,无一处不用心。

    满屋器物,随便拿出一件都赏心悦目,随便一样也都贵重无比。不说普通百姓家,寻常官宦人家能难能见其一二。

    可张蘅的怪异感并非由此而来,当年还在二丫娘亲身边伺候时,天下奇珍异宝早开过了眼。

    突兀的感觉越发强烈,张蘅转过屏风,再到内室一瞧。古木雕花的床榻,芙蓉色帐,床榻旁侧有一方铜镜妆匣。

    张蘅走近一看,妆案上落了一方黑漆雕花柄雪青色绣兰花团扇,团扇旁是一个黑漆镶玉海棠花的首饰盒……

    打开首饰盒一瞧,满满当当都是首饰。白玉镶桃花纹发钗,翠玉连环花簪……

    脸色一变,张蘅似乎明白过来,她疾步上前,不可思议地再打开旁侧的衣箱一看。

    月白色团荷花暗纹绸的常服,莹白色绣金丝牡丹纹襦裙,青绿色绣银线花鸟缎……

    手脚一寒,张蘅终于确认了心中怪异之感为何。

    这间屋子简直就像是为姐量身打造的一样,这里的每一件器物,都是按照姐喜好弄的!

    姐如何能不喜欢呢?!

    二丫喜爱的东西向来矛盾,既要耀目又不能浓郁,既要淡彩又要清丽,既要素雅又要精致……

    这样的东西天下间不算少,可要收集如此之多,绝非一朝一夕之事。

    她伺候姐这么多年,也未曾样样精细到此。

    裴战这般用心,简直到了令张蘅感到可怖的地步!

    下一刻,张蘅心中迷雾又扩大了数倍。

    二狗子为何对姐如此上心,要这样来讨好姐?难道他对姐动了那种心思?

    可也不对呀!他若有意,这事早就成了。姐当年可亲口提议要招他作自家名义上的姑爷,二狗子分明一口回绝了呀?

    况且姐当年如此折腾他,又如何能生出仰慕之心呢?

    头疼,非常疼!

    张蘅捂住了额头,全然想不明白缘由。

    二丫沐浴时,张妈妈禀退了所有伺候的人,让二丫将两人分离之后的事一一道来。

    怕张妈妈唠叨,二丫客栈后模糊的一段记忆没提,只讲了如何成为裴战丫环以及买碗一段事。

    张妈妈听完若有所思。二丫口中的裴战,虽要她为仆却又诸多照顾,难道真是……

    沐浴完,二丫换回了女装,就着了衣箱中那件莹白色绣金线牡丹绸衣。

    收拾好一切,她没有立即入睡。而是望了眼远处灯火绰约处,然后寻到门外一个,眉眼青涩梳着双髻,守夜的丫环问话。

    “我叫二丫,你叫什么名字?”

    那丫环低着头,不知为何有种不自然的紧张,连着声音都有些微颤音:“回姐的话,的名叫翠尾。”

    二丫连忙摆摆手道:“你為何叫我姐?我与你一般,也是裴战的丫环,你以后可叫我二丫。翠尾,我初来这地方,路也不熟。你可知裴战如今在哪?能带我去找他吗?”

    翠尾收敛起好奇心,心中念道柏管事的训话,连忙点头应下了。

    虽然不知二丫为何要自称丫环,可翠尾明白她肯定不是,哪有丫环敢对当家大人直呼其名的呢?

    书房中。

    “公子走的这些时日,城中并无大事。倒是豫州西南面,前段日子冒出个‘理教”,广招信徒收缴教资。孙大人已派人去彻查,这个事怕和宇王余孽有干……”

    “咚咚”

    柏斌正向裴战汇报着近况,书房外突响起了敲门声,缓慢又随意。

    裴战合上书涵,猜到了是谁,眼尾不自觉流露一段笑意,出声让人进来。

    门开了,裴战问来人:“你找我何事?”

    站在案前背对屋门的柏斌,识趣地往旁挪了两步,坚决不挡他们家公子的视线。

    即使不回头,他也猜到了来人是谁。公子这般柔和的气息,他可从未在旁的人身上见过。

    二丫踟蹰着脚步,并未上前,有些犹疑地在门口问了一句,“你今夜可与我同睡?”

    此话一出,氛围顿时有些微妙。

    柏斌又退了两步,盯着自己的脚尖,假装木头人,耳边却有余音绕耳。

    这姑娘可好生大胆,问话这般直率?不过公子有福气了……

    候在门外的翠微,躲在门扉投下的暗处,也是耳赤面热。

    二丫并不觉得此话有何不妥,她自幼在别庄长大,对世间男女之防意识淡薄。况且裴战做她侍童时,她夜不能寐便让人来陪,两人同塌而眠是常事,如今也没有什么不同。

    勾了勾手指,二丫有些不安。

    这一路行来,二狗子比五年前贴心了许多,她一下就习惯了夜里醒来有他的气息与安抚声。如果今夜不来,也不知能不能睡好。

    对于二丫这样直接却让旁人心生遐想的话,裴战倒是见多了,从善如流应道:“你先睡,我待会来。”

    “好。”二丫眉间一下有了喜色,回程的步伐都轻快了许多。

    裴战忙完事务,赶到楼时,二丫已经睡下。只有张蘅像门神武将般,浑目圆睁,等在门口。

    一见他来,张蘅上前开门见山道:“我有话说,请公子与我谈谈。”

    裴战点了点头,屏退了旁人,这是两人时隔多年后的再次单独见面。

    瞧这张蘅眼角风霜的痕迹,裴战在张蘅疑惑和探究的目光中,作了一揖,“张妈妈,许久不见。”

    他心中清楚,亏得张妈妈多年的不离不弃,二丫才能无灾无难的走到现在,这是他的感谢。

    张妈妈显然顿了一下,不过随即又想起自己的目的,压低嗓音责问,“你要姐给你做丫环?”

    裴战迎着张妈妈的视线,颔首示意。

    张蘅顿时一脸愤恨,指责道:“我与你解释过,姐当年那样对你,都是因为她生的怪病,情非得已。何况你走时,姐更赠与你半副身家。她何曾亏待过你,即便有亏,难道还没有抵消吗?你现在竟要她与你为婢?”

    “张妈妈无需用这样的话来试探我。”裴战目光沉沉越过张蘅,落在楼上,“如你所见,我这样做有我的考虑。可绝不会让她吃一点苦,更不是要作践她。”

    张蘅目光一暗,疑惑等到了答案。

    这话虽没有明说,可显然是另一种意思,是她猜想的那样……

    可这如今可不行!

    闭上眼,张蘅坚决地摇了摇头,“起初我就瞧出来,你并非我们府上的池中鱼,笼中鸟。一朝出了牢笼,定会成就一番功业。

    瞧这深宅大院,你如今定然已是身份显赫,应了我的猜想。

    你在这样的地方长大,自然更明白这里的算计和艰难。你和我们姐缘分太浅,我只愿姐平安一世。”

    对于张妈妈另有深意的话,裴战并不认同:“你说的平安就是东躲西藏,还险些为恶霸欺凌?”

    张蘅略有尴尬,仍梗着脖子坚持己见,“其中的缘由不便与你细讲,可今日你见到姐便知,她如今好了太多,这就证明那样宁静的生活对她是好的。你又如何来招惹她?”

    裴战不为所动,反驳道:“然后呢?继续东躲西藏,让她一生不嫁人,一生不见人,一生孤独终老,直到有一天你也离开她?”

    这一句戳中了张妈妈的心事,她立马红了眼,不甘心反问:“那你能吗?你是这种贵家的公子,你又能承诺什么?

    姐这不知何时发作的病,这样的性子,如何与人共处,如何能融入这高门大户?

    在这,哪怕真的只是做个丫环,她如何能活?

    裴战依旧不动如山,“她没有你想的柔弱,她让我在别院活了下来,我也会让她在我身边活下来。”

    面对裴战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张妈妈气的牙痒。她唇一动,还要再辩,二丫的声音忽的从背后传来,“你们在说什么?外面多冷呀,怎么不进来?”

    张妈妈转过身,和颜悦色,“我俩也许久不曾见过了,说上两句闲话罢了。姐,快去躺下,别着凉了。”

    “嗯,好。裴战,你快进来呀。”二丫困顿地眨了眨眼,相信了张蘅的话,对裴战招手道。

    而后在张妈妈吃人的目光中,裴战在阁楼留了宿。

    第二日,整个裴府中,裴母柳心元起了个大早。

    她四更天便睡意全无,跟着许妈妈一起挑选见二丫穿的衣裳。

    一会儿拿着件翠绿松竹纹的褙子问,会不会显得太过随意;一会儿又拿着件绛红色百吉纹的褙子问,会不会太老气严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