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诗曰:
从军需豪胆,提兵需才略。
奇宝生灵秀,入世把名标。
上文讲到殷廷秀倒出黄炳堂袋子里的东西,发现了三个诡异的铁匣子,上边贴着黄符,好像是镇压着什么邪物。殷廷秀胆大,更兼一身正气,哪怕你妖魔鬼怪作祟,把心一横撕碎符纸,扶起桌子把盒子放上去。他一连把三个匣子全都打开,却没有什么事情发生。殷廷秀定睛一看,第一个盒子中放着一个铜蟾蜍,嘴里衔着一枚铜钱;第二个盒子里面放着一个铜制雄鹰,鹰爪抓着一个玉质骷髅;第三个盒子里放着一个铜制的人手,手呈拇指食指捏物状,捏着一朵纯金的花,这花朵的形状极其狰狞,上面阴刻许多可怖的人面,花蕊如针,花叶是菱形,叶上一边镂着阴字,一边浮着阳字。看来贴符纸是为了吓唬人,这三件物什是法器,是魁星观用以发丘之物,而且依自己行走江湖的经验来看,这三件法器是秘传的,非大墓邪地不能用。结合黄在五所说,这三件法器应该是要用在南京周围的福地。殷正茂想想,收起三件法器,将黄白之物包了,去门外寻殷正茂。
殷廷秀将事情经过一说,哥俩一对眼色,速速回到应天府衙,将大刑尽数用上,狠狠地拷问黄在五,这次他是根本不敢再耍聪明。重刑之下他敢不招?原来那三件法器的确是要用在南京城外的那处所在的,只是黄炳堂只说该处存有仙圣,且有邪物环绕。三个法器是魁星观的镇教之宝,专为探阴辟邪聚财所用。铜蟾蜍是外壳,壳内是一个青玉貔貅,发丘时以蟾蜍口对准墓主人,在铜钱之上放一枚蜡烛,蜡烛燃尽则墓主人阴灵俱散,绝不会回来报仇,此物叫做阴阳瑞兽鉴。玉质骷髅是一个容器,骷髅嘴里能伸出一根钢锥,用来刺入鸡颈子吸血,血入鹰身从嘴出,滴在墓主人棺椁头脚,以极阳之气废去墓中阴气与尸气,此物名曰纯阳金鹰樽。那金花乃是前隋一个妖道所炼制,名曰生死卉,是大食高手匠人打造,盖隋唐连年战乱,战场众多,煞气怨气巨大。那妖道以三十年时间,遍寻战场,将金花埋在战场血坑凡三日,吸饱阴气。凡用时以花枝蘸在水中下毒,此毒非花草毒,是夺魂之毒。黄在五招道,毒是要下在肉食中对付那邪物的,如果过得了邪物那一关,则用金鹰祛除妖气,以铜鉴镇灭福地的主人魂魄,只是那主人身份究竟黄炳堂根本未有提及。
殷家兄弟一商量,殷廷秀觉得黄炳堂会不会是要干一件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挖孝陵。殷正茂觉得不会,因为孝陵周围五里都是孝陵卫驻地。孝陵卫啊,选拔标准比锦衣卫的只高不低,武功那是不用说,锦衣卫使得只是绣春刀,孝陵卫使得可都是龙刀枪长斧钺之类的长兵器,还有鸟铳等火器。而且孝陵卫好几千人,黄在五招来黄炳堂聚集的魁星观残党也就一百五十多人,而且以魁星观那块料,根本不可能去招惹孝陵卫,无论本事还是胆量。距爆炸过去近两个多时辰,如今已是月上中天,转眼到了亥时。目前全城戒严,官差正在挨家挨户地搜索,殷廷秀哥儿俩也在巡街。两个人正巡到南京宫城北,两个衙役屁滚尿流地找到殷正茂,嗓子都哑了,连哭带嚎地报道太平门出事了。
一群人赶忙跑到太平门,只见满地尸首,血水横流,太平门大开。死者都是看守城门的官军,此时全城宵禁,附近住户只听见拼杀声和惨叫声。看来魁星观的妖道是杀害了看门的官军,打开城门逃出南京城。但是殷正茂看得直嘬牙花子,怎么呢?看守太平门的官兵足有一百二十人,城下四十,分四班倒,城上八十,分列城垣。看来所有官兵都杀下来也没挡住,而且官兵死状极惨,有身首异处者,四肢皆断者,似乎都是遭受了巨力拉扯,有的尸首似乎连皮肉都被撕扯下来,有的五体内脏被啃噬,以此判断绝不是人为。殷廷秀看在眼里,对殷正茂道:“看这些牺牲的官兵尸首状况,我敢断定,魁星观的那群贼子是用僵尸开的路,几年前锦衣卫攻凤翔贼窝的时候我就听说过黄炳堂会养尸。”
殷正茂一拍大腿:“这个狗贼,看起来肯定是这么回事了,这么多兄弟,这么多条性命,我一定要逮住他,把他千刀万剐。哎不对啊,这混账如果养着一堆僵尸,估计就有胆子去孝陵了。你看看,太平门直通北大路,北大路直通南直隶官道,官道东就是孝陵啊,他们走太平门,就是抄近道啊!”
殷廷秀点点头,吩咐衙役速速火化所有官兵尸首。当即在南京城外搭起十个火台,将所有尸首火化。哥俩一想,黄炳堂用来发丘的法器都丢了,不可能再动手,看来走路是他们唯一的选择了。殷正茂一想自己负责这件案子,如今搭上的人命太多,如果不能断破,少说自己官职不保,自己也无颜面见南京父老。而且如果黄炳堂真的打孝陵的主意,现在必须找到孝陵卫通知他们。于是打算自己追出去,殷廷秀想到江湖对付邪物必须用的东西,多是鸡血黑墨,殷正茂突发奇想,如果那金鹰装的鸡血可以辟邪驱鬼,那也可以对付僵尸。两人随即带领衙役四十人和南京守备官兵二百人,带足活鸡墨汁,又备足了火器弓弩,箭簇上涂了鸡血黑墨,当下追出太平门。
殷廷秀一想三件法器之于黄炳堂发丘的重要性,放在南京城里不知道会闹出多大乱子。于是自己带上蟾蜍和金花,并要殷正茂知会所有南京衙门军营要心提防。太平门外血迹点点,想来是僵尸撕咬杀戮时留下的,两人随着血迹追出百余里,早到了紫金山内。
(二)
血迹越来越不明显,紫金山虽不高峻,却树木茂盛怪石嶙峋。紫金山已是皇家陵寝所在,木不准乱伐,石不可乱采,除了寺院道观,平日里百姓只得在外围游玩。大队人马战战兢兢地前进,在官道上还觉得没什么,毕竟月明星稀加上人多势众,火把照耀四野一片通明。关键是到了山地,大队人马被地形所阻,行动不便,加之动不动几只蝙蝠飞过,或是狼嚎枭啼,有些人不免腿肚子转筋。怕归怕,追还是要追的,已到紫金南麓山腰,大家都有些累了,殷廷秀隐隐觉得有人在盯着自己,但是环顾四周又啥也看不见,只得告诉所有人心。但是山路难行,哥几个久巡肯定累了,两百多号大老爷们儿有的就走饿了。殷正茂一看,不休息也不行了,殷廷秀一看止不住也不好说什么,他也不是官,一看大家不休息也不行,也就加倍心,提醒大家注重防备。
不过殷廷秀果然没猜错,只能说魁星观的贼人还真是会藏,他们本来就是掘土的高手,原来是依着险处挖了地穴藏身,部分养尸的贼人把僵尸用符纸镇在树上。一见队伍松散下来,黄炳堂即示意门人放出僵尸突袭。登时队伍大乱,好在殷正茂善于指挥,加上殷廷秀一直提醒大家,都有心理准备了。十五只僵尸虽说威力不,可是官兵带足了镇邪的东西。虽有损伤,不一时,十来只僵尸倒在地下。殷廷秀酣战之际,发现不远处有一团鬼火飘上飘下,仔细一看是黄炳堂手执符纸在操纵僵尸。当即一拍殷正茂肩膀,哥儿俩直冲黄炳堂,黄炳堂一见自己位置暴露,立时掉头就跑。三个人一个跑两个追,不知远近处竟到了灯火通明处。黄炳堂身影一晃,铁手套又射出几枚暗器,殷氏兄弟一错身的功夫黄炳堂即消失不见。两人遍寻周遭,竟然发现自己追进了孝陵卫的营区。殷廷秀心说黄炳堂还真是不傻,居然到了个调虎离山计,还加上一点儿借刀杀人的意思。几枚暗器打进营房,早惊动了孝陵卫,当即杀出来将二人按住。
不过好在殷正茂是个官,亮出身份也就没大事了。但是孝陵是何等神圣之地,这群守陵卫士怎么可能不谨慎对待,所以将殷氏哥俩押进营房。不多时,孝陵卫统制将官郭实豫陪着一个富户打扮的老人来问话。郭实豫认得殷正茂,问清情况了,对那老人说道:“公公,魁星观贼人的事情您老人家当年是知道的,看来贼人故意把他们引来,是为了让我们难以摸清他们的意图。此时牵连重大,说不好会影响大明国运,孝陵卫本就是护陵军,我看要不要即刻让众军戒严。”
那老监点点头,走上前来扶起殷正茂兄弟,缓缓道:“殷大人,拜托你了。此事,我孝陵卫会全力协助。你们速去擒贼,郭将军,你拨出人手相助如何?”
郭实豫答应一声,随即调了五十个孝陵卫亲军相助。到现在也浪费了近一个时,孝陵卫五千人,守住孝陵绰绰有余。当即全体戒严,并遍山搜寻魁星观贼人。殷廷秀知道黄炳堂这是在拖时间,更兼法器在殷廷秀身上,他们无法发丘,不过这样一来,贼人的下一步动向也不好预测了。一群人巡到紫金山北,此地已然离孝陵有些距离,殷廷秀始终认为贼人不应该会冲着孝陵去。据自己所知,孝陵除了陪葬,没有什么神物。依郭实豫所说,看守的除了孝陵卫五所十一营外再无其他守卫。但是依黄在五所言,魁星观目的外围有一邪物看守,需命格极硬之人挡煞,再辅以金花妖毒才能对付。孝陵卫倒不是不能下毒,五千人的毒,下到什么时候?再说孝陵卫也不是邪物啊!
行到一处,只见面前是几座低矮的破旧民房,风吹日晒之下,早已残破不堪,窗户门板都被老乡拆走当柴烧了。正巡间,民房中又跳出几只僵尸,直扑众人而来。此次火把通明,众人看得透明,僵尸男女皆有,皮肉枯干发乌,红筋若隐若现,双目面孔腐烂,凭闻生人气息扑食。再度突袭,不免又是一遭阵脚大乱,好在军士猛勇,僵尸都被制住。只是待降住僵尸,殷廷秀忙对殷正茂说法器在方才乱间被偷走了。僵尸一扑,所有人注意力便转移走了。想来是黄炳堂的人趁乱将殷廷秀盗走的,黄炳堂让自己所剩不多的战斗力出来当掩护,可见这三件法器的重要性。好在金鹰壶里的鸡血他们留了不少,对付僵尸是够了。其实黄炳堂一直在殷廷秀周围,他脱了道袍,披了一身夜行服。加上他常年盗墓,会气息隐藏之法与潜行之能,藏在夜间的树丛里实难被发现。他方才将殷廷秀兄弟引进孝陵卫北营后,趁乱观察,发现三件法器被包袱裹着缠在殷廷秀腰上。因为他也想到自己暴露,点了人数发现黄在五不见了,三件法器和计划的事八成已经漏了。这三个玩意儿的形状他是在熟悉不过的了,看来殷廷秀怕生出事端牵连百姓就带上了。
黄炳堂得了手,迅速离开战圈。跑到藏身处与残党汇合,如今百余人已剩下不到四十人。这群人立刻将准备的二百斤鸡鸭鱼肉码好,分别浇上金花毒,一行人立即往目的地去。黄炳堂牺牲掉大部分僵尸和门徒,引开殷廷秀跟孝陵卫,因为他们的所在地并非孝陵,虽是紫金山上,却离孝陵颇有些距离。魁星观一众人等又行约半个时辰,天色将明,一行人已到距目的地不远。
(三)
书中代言,黄炳堂的目的地并非是什么大墓皇陵,而是一处上古神异之地。自毛海峰兵败,黄炳堂彻底失势,只得自己在江湖上讨生活。盗墓的土贼本就上不得台面,更兼通倭更是被绿林中人和黑白两道所不齿,魁星观倒了也是人人喊打。黄炳堂四处发丘倒斗,积攒下来的情报不少,内中就有关于这神异之地的情报。本来在有生意的时候,他是绝不敢打这个地方的主意的,只是人到了落魄的时候,人穷胆大,为了东山再起就顾不得那许多了。自秦始皇挖断紫金山,引长江水贯之,紫金山分隔出一脉即为栖霞山。栖霞山底有一深涧,黄炳堂一行人找出先前藏匿在附近的六条船,众人向着目的地而去。那深涧接着通江的洺河,几条船逆流而上,一路奔西南而去。那洺河周遭无有住户,原因是千百年百姓相传来这条河有河妖出没。凡有人敢接近这条河,无论取水还是落户,都会凭空消失且无时不灵,历朝历代皆是如此,无论人多人少。只见洺河附近一片葱葱茏茏却毫无人烟,据传元朝南侵,元帝忽必烈听闻此处异事,亲率一千军士到洺河畔驻扎。直到半夜,狂风大作,人马大乱,众军拔刀抵抗却毫无效果。直到天明,一千军马只剩下不到三百人,只见满地都是残肢和鲜血,好在忽必烈距水不近,否则元朝不是那么容易灭宋的。忽必烈一惊之下想不信也不可能了,当下就派人在此处建庙设祭,可到了晚上修庙的人和祭品也都与昨夜下场一般。吓得忽必烈严令,此处不许任何人接近。到了大明朝,朱元璋也不信邪,他比忽必烈带的人还多,当然也是一个结果,不作罢更待何时。朱棣炮轰洺河沿岸,惊得河妖发怒,当时天色瞬间大变,乌云密布。朱棣胆气过人,命令再放,谁知二十门火炮瞬间被那河妖吸进河里,朱棣站在远处一看,二十门火炮可有上千斤重,这都能吞,人就更加不在话下了。所以洺河一脉方圆十里无人敢接近,那河妖是什么,黄炳堂自然知道。他挖开东汉管辂的墓,在管辂的手中找到一块铁牌,上面记载了五湖四海九江八河神主之所的位置,入口就在洺河泉眼处。
那邪物也并非看守神主的护卫,说起那邪物,还是生在始皇帝时代。李斯献计挖断紫金山,征发楚国战俘无数。楚国非是正宗华夏族后裔,曾与古巫族结合,信奉火阳,喜巫奉鬼,与秦尚水完全相反。当地官员当中有一楚国大力士,芈姓曾氏,名学,此人原是百夫长,秦国攻楚时被上峰嫉妒战功,下狱论罪。曾学一怒之下逃狱投秦,秦国得一勇将势如破竹。始皇帝为奖其功,封为侯爵镇于金陵,始皇帝破金陵形势时,要曾学监督。曾学虽归附大秦,却从未仗势欺压楚国百姓,他原本的上峰被杀,但家人有些隐姓埋名流落民间。这些人也被征发挖山,你们想,老话说的好,上梁不正下梁歪,曾学的上峰本就是嫉贤妒能的人,家人自然好不到哪里去。曾学十分关照楚国战俘,并不虐待,但亡国之恨加上煽风点火,民夫的怨气越来越大。四月初七近十几个民夫闹事,事情越闹越大,渐渐滚雪球一般,民夫人拉人地冲着曾学而去。那一日正好是曾学生日,正宴请秦官吏与当地耆老,民夫涌入曾宅,将曾学秦吏和当地耆老乱拳打死。曾学本人还被其上峰家人食尽皮肉,尸首丢进洺河。曾学一灵不泯,怨气通天,始皇帝见大将官员被暴民杀害,一怒之下将闹事的民夫尽数坑杀在洺河四周。数千闹事民夫,虽为阴魂却远不及曾学,曾学终归是秦国功臣,始皇帝下令建庙设祭,以赏赉其功,曾学有怨,如若受三年香火即刻超脱。孰料还是有漏之鱼,那上峰家人害死曾学后又远逃数百里到南越。风声过后又回到洺河,偷偷放了一把火烧毁了曾学神龛。曾学已受一年余香火,怒气渐消,孰料命犯人。曾学暴怒,堕入魔道,他有庙堂以为当地灵主,数千冤魂皆在其治下,渐渐成妖。
黄炳堂知道忽必烈朱元璋朱棣等人至此没事,是因为曾学虽是阴魔,却因积杀劫并不修行,只是有人便吃。曾学所化妖魔,修行不到畏惧贵人。昔日韩世忠大战金兀术,一龙一虎夜战于黄天荡,战后韩世忠与金兀术会与洺河畔,两人一场恶战不分胜负,曾学畏惧二人不敢近前。原计划是用王家少爷挡住曾学,曾学饿极必会拼着损了道行来吃王家少爷,到时把王少爷绑在下了毒的肉货上,而后趁机入福地取宝。但是王家少爷被救走,没了挡煞的人黄炳堂只能等妖魔现身吃人时乘机将肉货喂下。众人既要隐藏行踪,还得提防水下,半天的水路划了快一天了。
那边厢殷廷秀经僵尸二次突袭后思前想后,便对郭实豫以南京周遭的风土人情相询。郭实豫便一件件相告,终于提到河妖一事,殷廷秀此刻细想到黄在五的供词才明白黄炳堂要对付的邪物就是洺河的河妖。此时是天早就亮了,殷廷秀要追,郭实豫却是抵死不敢,那是当然,成百上千年都没人敢去的地方,去了不是送死。殷廷秀也明白只有叫上几个不信邪的愣头青才行,结果南京百姓根本没有没听过洺河传说的人家,加上传说是越传越邪乎,压根儿没人敢去。殷廷秀一想,把心一横,背一支葡萄牙长杆火铳,借了一身棉甲,腰里缠了两把短铳,塞了一枚火药弹,灌了一罐子鸡血黑墨,讨了一匹马问清路线直奔洺河。
(四)
眼看着天色渐晚,黄炳堂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了。洺河沿岸数百年没有人敢靠近,树木茂盛高足通天,蒿草茂盛芦苇极长,远处看去一片荒芜。此处死气沉沉,根本不见活物,河里没有鱼,天上没有鸟,地上也没有动物。河水倒是清澈,这条河却是深不可测,本来并不宽的河道两岸都是怪木和枯草,平添诡异和恐怖。洺河自南往北流,越往南越接近栖霞山深涧。那涧嵌在两山之间,山间有一瀑布,纵劈两峰,栖霞山是洞天福地,但那深涧周遭却是完完全全的不毛之地,除了土石再无他物。
随着船只渐渐进山,天光愈发遭阻,更兼红日西沉,涧内越来越暗。此时阴风四起,黄炳堂心说来了,通知门人准备。此时河水缓缓搅动起来,似乎水底有一庞然大物在他们的船下缓缓游动,慢慢地向上接近。此时所有的魁星观的妖道都慢慢地站起身来,有的抄出家伙,有的抬起肉货的筐子,有的已经吓得尿了裤子。船上的四十多个人处在这种恐惧的环境下,死死盯着火慢熬似的河水,只见火慢慢转成中火再变成大火。河水搅动的速度越来越快,渐渐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原本的六条船两艘并排在前,两艘并排在后,中间两条是纵列。头尾是肉货,中间两条船上的人拿着鱼叉,黄炳堂带着法器在头船指挥。此时漩涡越转越快,船队阵型慢慢被搅乱,所有人都慌了神,有的已经快哭出来了,黄炳堂此时只能拼命劝大家镇静。只在一刹那间,河水骤停,船队已然距瀑布不足二十丈,两边的河岸已然见了头。就在这一刹那间,中间的一艘船被一股巨力撞到了半空,船在半空翻了个个,船上的五个人落入水中,只见血水如泉,随即再无任何踪迹。中间另一艘船也被撞歪横在河中心,头尾的四条船更加慌了,黄炳堂急中生智,拉起一根粗绳抛给尾船要队尾两艘船互相拉住,再把自己一头的绳子抛给了另一艘头船。打横的船可真是倒了血霉了,黄炳堂是拿命打个赌,如果河妖攻击自己的头船,自己就要拼命把肉货送进它的嘴里;如果说尾船遭袭,也有机会把肉货喂下去;中间打横的船只他不管,是因为如果遭了袭击头尾两船也可趁机把肉货倒进河妖嘴里。
不过一瞬之间,巨大的惊吓使所有人都处于崩溃的边缘,水面再次恢复平静,所有人又慌了,黄炳堂忙让大家环顾四周,注意水面动静。此时右边头船的三个人看着瀑布方向,黄炳堂一船四人看向中间的船,中间打横的船也望向水底,后船看向后方和水底。此刻太阳彻底落山,涧内一片漆黑,黄炳堂等人忙忙摸出火折子,此时右边头船的人突然松开绳子,体似筛糠一般,所有人都望向瀑布方向,只见火光方向,一个硕大的身体半浮在水面,左右两只眼距离大概是一丈来阔,要是有这么大的脑袋那身子得有多大?此时它冲着头船就过来了,黄炳堂心知成败在此一举,自己退到船尾示意尾船靠过来,这样第一次投毒不成还可以跳到尾船上再投。不料河妖冲到了半途突然沉了下去,黄炳堂彻底慌了,又是一眨眼的功夫,河妖的大嘴从水下刺斜里啃了上来,上颚夹着腥臭味就扑向了黄炳堂三人。这电光石火之际,肉货的草筐是船上前面两个人手上拎着的,黄炳堂是时刻要往后船跑还得顾着指挥。谁知河妖的嘴冲着黄炳堂来,头里两个人回过头把筐抬在半空想往那大嘴里投毒也晚了。
眼见得黄炳堂连着头船的后半段都要进了河妖的嘴,黑暗中一个人影从右边头船的船舷上掠过,飞起一脚在侧旁将半空中的竹筐子一脚踢进了河妖的嘴里。装着四五十斤鸡鸭鱼肉的大竹筐子捆着粗绳,这么巨大的玩意儿进了喉咙不管是什么生物也得吞下去。当然了,河妖的大尖牙啃将过来,正正扎在黄炳堂前胸,吞咽的那一下子它的利齿又疾速回缩,生生把黄炳堂的前胸啃掉了。当然了,金花的毒药乃是灵毒,专断魂魄,河妖吞下下了毒的肉货,立时毒发,三魂七魄登时消散。眼见河妖尸首浮上水面,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这前前后后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余下的三十多个魁星观贼人瘫软在船上,收了整整两天的惊吓,这群疲于奔命的土贼彻底倒了。这可是便宜了飞腿踢筐的那个人,不错,除了殷廷秀谁有这样的胆子。他一路飞奔,接近洺河之后见周遭一片萧索,便拴住马沿河一路跟踪,直到深涧,见那六艘船已然被困住了,此时天黑了道士们根本没察觉殷廷秀从后面跟了上来。河岸到了头,殷廷秀从右岸赶上一跃之下到了头排右船,此时河妖大嘴已然从水中起来了,殷廷秀本计划将火药弹扔进河妖嘴里,一见装肉的筐子,他计上心头决意来个顺水推舟,这才有了那半空杀出来的一脚。
此时几艘船都被殷廷秀拖到岸边,吓瘫了的跟彻底没劲儿了的道士都彻底让殷廷秀借粗绳捆了个结实,又给这群人串成一串儿绑在一块大石四周,又来回缠了三四圈。黄炳堂的尸首,他脱了一个道士的道袍盖上了,然后生了火打算等到天明划船回南京。殷廷秀在黄炳堂的腰间搜回了三个法器,就坐在岸边烤火,这时那几个道士也是彻底累透了,不管三七二十一脑袋一歪就睡,也不管蹲大狱还是杀头了。殷廷秀也慢慢闭上双眼歇息,涧中无有月光照下来,除了那一团篝火的毕毕剥剥的声音,就只剩瀑布落下的水流撞击河面的水声,再加上河面一具妖怪的尸首加上黄炳堂的尸首躺在地上,其实挺瘆人的。也不知过了多久,殷廷秀就听见那群道士喊他,他慢慢睁开眼,心底一惊,那黄炳堂的尸首居然慢慢站了起来。
(五)
殷廷秀此时暗骂自己失了计较,黄炳堂练过邪法,他又是横死,尸首自然不能依常人一般处置。殷廷秀站起身来,对着尸首骂道:“刚才就应该砍下你的脑袋烧了你的身子,看你只剩一个脑袋如何站起来。”只是目前那几个道士都快被吓死了,这两天先逃命再遇妖怪,好容易保住性命头儿又变成了僵尸。只见黄炳堂上半身胸腹的肉自肩至腹被撕下去,露出骨肉内脏,骨头发青血液凝固,双目成了两个黑窟窿,张着口,双臂双腿僵硬,活脱脱是成了僵尸。伸着双手冲着殷廷秀就扑了过来,可是殷廷秀不急不慢地从腰间掏出一个竹筒,打开了盖子冲着僵尸上身就泼。怎么呢,这竹筒里就是金鹰壶里泡过的鸡血和墨汁,殷廷秀将鸡血墨汁一下子泼到了黄炳堂上身伤口,只见如同火烧一般,黄炳堂倒在地上挣扎,殷廷秀也不紧不慢地抽出长剑砍下黄炳堂头颅,又裁下几个道士的衣裤把尸首烧了,留下犯人脑袋好回去交差。
好容易挨到天明,殷正茂来了。方才他在紫金山和殷廷秀是分开巡视的,后来天亮了在山下遇见郭实豫,把事情一说,殷正茂急坏了,急忙忙带着衙役们赶奔洺河。赶了一日,洺河沿岸没有人家,也没有熟悉地理的人在,毕竟没人敢接近洺河沿岸。一群人仔细搜索,起初不识路径,直到又到入了夜听见马嘶才找到了河,一群人沿河往上游走,直到天明才见到殷廷秀跟这群受了惊吓的土贼,河上还漂着一个巨大的尸首。殷廷秀一件哥哥来了,心里的大石也落了地。再转头一看河上的河妖,果然是不。剩下的五艘船也漂着,一艘船是两丈长六尺宽,这河妖的脑袋就得一艘船那么大。只见那河妖身子足有五六丈阔,背上有一个龟壳般的八角巨鞘,尽是骨殖攒成。两爪连臂足有四丈长,掌似虎爪如鹰。一个巨大的头颅生着一对牛耳,顶生双角,血盆大口满嘴利齿,还有一张似像似不像的人面,这人面似乎是哭泣的表情。几个人一想,妖怪的事情最好别传出去,你想啊,当朝嘉靖帝敬道修玄,倘若是此时立世出个妖精,这不是打了嘉靖的脸吗。更兼前些日子胡宗宪献给嘉靖一匹白鹿,以呈祥瑞。即使是除了这只河妖,这个事儿传出去也等于让嘉靖下不来台。官场上的人都知道嘉靖是年纪越大脾气越坏,不知道什么事能让他高兴,也不知道什么事儿会让他翻脸,殷正茂一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吩咐衙役将尸首也拖到岸边,砍来木柴一把火烧了。吩咐众人绝不可透出去风儿,当然了,河妖的尸首已经烧了,就是传了出去也不会有人信,信也没有真凭实据,老百姓也就只当怪谈听听罢了。
此时是第三日早上,太阳刚出来时殷正茂找到了殷廷秀,一群人烧了河妖尸首,再把所有土贼解了重绑,这就接近中午了。哥儿俩一来二去把事情一说,殷正茂暗暗称赞堂弟有勇有谋,心想此番自己弟弟即将要扬名于世,他殷正茂也能记下功劳,斗倒汪嘉裕可说是指日可待,这点儿私心谁都会有,那当然,公私各一边,无论亲与疏。殷廷秀也是忙活了两天,连打带跑,又是硬挨了一晚上,水米未进。这条河里刚刚死过人,血腥气太重,更加上河妖盘踞千百年,故此殷廷秀不敢喝水。不过自从河妖死去,这洺河枯草渐绿,渐多鱼类,鸟儿也敢往来飞,不拘是野兔野鸡还是五色灵物,都敢到洺河畔安家了。慢慢的,十里八乡的百姓也有听到风的,到了洺河,见一片钟灵毓秀,才知道妖怪被殷廷秀除了的故事是真的。不过百姓知道他这大才子的本领,也知道殷廷秀这个人不拘名利,故此都记在心里,只是感激。
殷廷秀空着肚子愣挨了一天还多,嘴也裂了,殷正茂几个人一通忙活完了殷廷秀也就松了弦,让哥哥给自己点儿水喝,殷正茂也是忙活透了,才想起来自己弟弟生生地苦挨了一晚,忙掏出水壶。殷廷秀饿了整整一日,腹中满是虚火,又大口喝下两大壶清水,水火一激,就觉得头晕目眩,往后一倒头朝下就栽进了洺河。正是:
侠士立奇功,整饬寰宇中。
一扫水魔浪,又遇泽溺凶。
欲知殷廷秀性命如何,请看下一章:《栖霞山逢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