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很快就来到了教学楼的二楼,向左边又多走了几步,就来到了庄云舒办公室的门口。
向左推开移门,两人就走进了办公室,庄云舒顺手关上了移门,挂上保险。
办公室是一个单间,三四十平方的样子,两面开窗,透亮整洁,房间里有一张洁白的塑料办工桌和配套的两把白色塑料椅、一个饮水机、一排摆的满满得的书架。
庄云舒把手中的讲义放在办公桌上,走到饮水机旁,接了两杯热水,随口说道:「别愣着了,快坐下吧。」
取下书包,放在办公桌的桌脚处,以诺把椅子往后拉开一些距离,从容坐下。
庄云舒把两杯热水都放到自己面前,拉开办公桌的抽屉,拿出两袋用没有标识的绿色包装袋真空包装的茶包,撕开后泡在了水杯中。
将其中一杯慢慢推到了以诺面前,然后在办公桌的另一边坐下。
「这周刚到的福利,虽然是太空实验室里培养的茶叶,但用的是龙井茶树的基因,味道还不错。」庄云舒双手捧着茶杯,轻嗅着从杯口弥漫出的茶香,对以诺说道。
以诺静静地看着漂浮着的茶包中的绿意慢慢扩散至整杯水中,鼻尖嗅到了那一道浓而不腻的茶香,声音中沾染着些微禅意,说道:「老师刚刚的话让我感觉自己还是个孩子,可是,我已经不是一个孩子了。」
「知道吗,奕辰的死讯传来的时候我感觉头顶的奥能防护罩好像消失了,我甚至感觉到了欧罗巴星的严寒以及朱庇特星上狂暴的磁场,思绪都仿佛被冻结了一般,我就像一具行尸走肉,一切的一切都没有了意义。」庄云舒好像没有听到以诺的话,只是自顾自的开始讲起了往事,以诺也没有打断她,只是静静地听着。
「那个时候我二十六岁,我是在八岁时来到这里的,已经在莫拉克斯生活了十八年。
我以为我会就这样无意义地在莫拉克斯继续生活下去,一直到三十年的工作合同到期,然后获得天元世界的公民身份,离开这个监狱。至于离开之后的生活,我完全没有考虑过,也无法想象自己该如何生活下去,或许我会和很多人一样选择留在莫拉克斯。
在奕辰死后,我还活着,可是我的心已经死了。
也就在那个时候,我看见了你,在一群惊慌失措的幼童中,只有你沉稳的不像一个六岁的孩童,但我却从你的眼中看到了隐藏着的慌乱,就好像看到了同样也是六岁时被送来莫拉克斯时和你一样表现的奕辰,当时我只觉得也许这个世界真的有神明存在,祂把奕辰从我身边带走,但却把你送到了我的身边。
虽然你的眉眼、神情都像极了奕辰,但我从没有把你当做是奕辰的替代品。
我知道奕辰已经走了,再也回不来,我也不想让任何人替代他。
我对你的感情有着和奕辰之间感情的影响,这一点不可否认,但我一直只是把你当做我的孩子一样,有时候我会看着你缅怀过去,但只是像看着自己与爱人的孩子去缅怀已经逝去的爱人一样。
现在你知道了,我不会害怕让你以为在我眼中你只是奕辰的替代品,在我眼中你只是一个孩子,如果我对你的语气让你感到的不适,那我就把这当做是你的叛逆期到来的标志了。」
庄云舒的语气再也听不出以往同少女一般的跳脱与活力,此时的她就如同一个真正的母亲,在向自己的孩子诉说自己过去的故事,声音中也有着说不清的沧桑。
「可是我从没有把您当做是自己的母亲,我的母亲已经逝去了,不然我也不会在这里,就如您所言,我也不想让任何人替代她。」以诺盯着已经变得翠绿的茶水,沉在杯底的茶包已经看不太清,把脸藏在氤氲的水雾后,低声说道。
双手捧起茶杯,贴近自己的嘴唇,庄云舒浅浅地啜饮着还散发热气的清香茶水,微微的苦涩之后却没有感受到该有的甘甜。
庄云舒放下茶杯,满口苦涩,浅浅地回了一声:「是这样啊。」
「嗯。」以诺轻轻地嗯了一声,接着说道:「而且,我感觉很失望。」
「失望?」
「没错,其实一开始我就应该知道的。
没有无缘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故的恨,这十年来您一直都很照顾我,我知道这肯定是有原因的,可是我去不想去深究,只是一厢情愿的认为:也许,真的有无缘故的感情呢?
当我看到奕辰少将的照片时我就明白了,当时我在想:原来我只是一个替代品,您对我的感情只是对昔日爱人感情的转移罢了。其实这并没有什么,我可以理解这样的感情,也没什么好失望的,只是这样而已。
真正让我失望的是,您对我的感情是虚幻的,那您身上表现出来的自由与生机呢?恐怕也是虚假的吧,一个痛失爱人,在莫拉克斯继续着看不到希望的生活的人,真的会有那样的自由与生机吗?
这才是让我失望的地方,说实话,我一直很羡慕您身上的那种自由与生机的气息,也许您说的很对,我和奕辰少将都是对这些有着极度向往的人,但是当我意识到您身上的这些我一直向往的东西也是虚假时,我很失望,也很恼怒。
但是……」
以诺抬起头,轻轻吹散了萦绕不去的水雾,脸上带着浅浅的笑,说:「但是,这是我以为的让我失望的地方。」
庄云舒一直在看着以诺,尽管已经相识了十年,她发现自己好像是刚刚认识面前的这个少年,她一直以为的孩子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成长了,一直自以为的了解也那么片面,口中的苦涩似乎已经蔓延到了整个身体。
「确实如此,这也只是你以为的失望吗?」庄云舒只得如此说道。
目光触及庄云舒略带失意的面庞,以诺觉得自己的心脏此时就如同面前女子的面色一样枯白。
以诺带着些不忍与忐忑,说道:「就在刚才我才发觉,我真正的失望是什么。
真正让我失望的是:我不能代替他。
我向往着你的自由与生机,但也怀着极度自私的心情企图占有它。
我告诉自己,我渴求着我不曾拥有的自由与活力;我暗示自己,你对我的情感也许真的是无缘由的;我控制自己,不让自己对你有更多期待。
可是,当这一切都让我失望时:你并没有那些自由与生机,你对我的情感只是一种移情……
……我对你有着更深切的期待。
这一切该让我失望的都没有让我感到失望,听完你的话,唯一真正让我失望的是:我不能替代他。
当占有欲消退,心理暗示失去作用,也不再控制自己后,我才知道我真正渴望的只是你而已。」
以诺的话音落下,的办公室里顷刻间安静了下来。
在饮水机的咕噜声里,一道轻缓却断续的呼吸声与一道急促却连绵的呼吸声几乎微不可闻。
许久,庄云舒颤抖着说:「你不该……在离开莫拉克斯前……不该说这些的。」
看着庄云舒原本捧着茶杯如玉箸般的手指,此时却凸起了高高的骨节,以诺推倒了那块多米诺骨牌:「他死了,我还活着。」
……
站在学院的校门口,以诺已经记不得自己是怎么离开的了,脑海中只闪烁着几幅离散的画面。
滚落在地上的茶杯、洒在桌上和地上的茶水、占据了大半视野的最终还是停住的手掌以及噙着泪水的眼眶。
站立起来的自己、放在桌上的蓝色手帕以及手帕上的「多瑙河」、一动未动的茶杯以及捂着面孔瘫坐在椅子上的女子。
一句迟疑着未说完的「云舒……」、一句带着哭腔说完了的「你走。」以及抓着「多瑙河」的青白手掌。
以诺想伸手掏出「多瑙河」看看时间,却掏了个空,旋即才反应过来,那块「多瑙河」已经还给了它原本的主人。
把拎在手里的书包背上,以诺仰起头看着耀眼的洁白「天穹」,心里暗暗想着:「看来要去买一块表了……」
一路平静地回到寝室,脑海中那个瘫坐在椅子上,一手紧紧握着「多瑙河」,一手拭着泪水的女子却始终挥之不去。
关上房门,以诺随手把书包扔在地上,将自己重重地摔在床上。
无神的望着灰白的天花板,以诺觉得自己得到了什么,也失去了什么,两者都让他感到轻松,仿佛摆脱了欧罗巴的重力一般。
「这也是一种自由吗?」以诺一个人躺在床上喃喃道。
……
以诺就这样不知在床上躺了多久,直到深深的倦意袭来,似睡非睡的迷糊了过去。
是夜,以诺难得的没有听到世界的呼唤,只是在点缀着点点星光的无垠黑暗中,隐约传来了女子的啜泣声,似梦似影,如电如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