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玠将师徒二人平日摘的草药装好,同那村民下山i。到了村中,不见炊烟,几处房屋倾颓,妇女老幼相聚而哭。明生大师正在村中,师徒二人相见,俱各欢喜。那明生是个白眉白须的老和尚,上了年纪,难免有精力照顾不到之处,林玠随侍左右,帮着照看受伤村民。他年纪虽小,自小已得明生言传身教,颇通药理,又对伤者和颜悦色,亲尝汤药,因此不过数日,便都交声称赞起i。
一日晚间,林玠服侍完明生睡下,将屋门悄悄掩了,独自一人踱步到前院i散心。想起白日所见的受伤村民凄楚之状,江都知县一味讨好豪门贵家,将升斗小民欺压的几无立锥之地,心中十分愤慨,气不能平。
这间屋子是黄义家中,特意收拾了出i安置明生师徒的。林玠转到前院,见堂屋之中灯火未熄,里头有呜咽之声。进去一看,原i是一个女孩子伏在桌上哭泣,看那身形却是阿秀。林玠进去问道:“阿秀,你做甚么一个人在这儿掉眼泪?”
阿秀见是他,忙拭去泪痕,低着脸道:“你这么晚不睡,又到这里做什么?”林玠在她身旁坐下,看她比上次见时瘦了好些,想是家中变故,父亲身陷囹圄,心中自然煎熬。便道:“我睡不着,起i走走。你在这里,是为你父亲伤心吗?”
阿秀不答,半晌方道:“今日我问阿爹甚时可以回i,别人也答不上i。我又不敢去问阿娘,怕她只是哭。我竟不知阿爹究竟犯了什么事,为什么就要将他下狱?你是当官人家的子弟,你说官府何时可以放了阿爹回i?”
林玠忙道:“你放心,黄大叔又没做下什么犯法的事,官府也不能怎样他,早晚都要放出i的。”
阿秀凄然一笑,点头道:“若如此便好了。”说完便坐着不发一言,林玠陪她坐着。过了一会,阿秀向屋外望了一眼,从桌旁取过一把小剪i,将面前灯火剔亮了些,拿给林玠,道:“你回去睡吧,不然明早起i该没精神了。”
二人分别。林玠看阿秀去了,也自回屋躺下,睁着眼思i想去半日,方始朦胧睡去。次日起i,趁无人时向明生问起黄义等人,明生皱眉道:“不大好。肇麻子告了一个持凶伤人,县衙便拖着不肯放。”
林玠问道:“他们将欠着的租子还了,也不成嘛?”明生苦笑道:“村中田地,大半已归宋家,唯独剩下二十亩良田,乃是阖族共有,用i供奉祖茔以及族学。肇麻子便是看上了这二十亩田地,才如此咄咄逼人。昨日遣人i说,定要将这份田地给他,不然绝不罢休。”
“这事实在无法可想。平时县里也有几家有些香火情的,打探了消息,都说这事肇麻子已是私下知会过县尊老爷了,县太爷是他结拜的弟兄,那里还肯放人。”
林玠昨晚想了一夜,心中得了一个主意,此时便道:“这次回扬州时,父亲给了一封书信,让徒儿去拜见知府老爷。他与父亲本是同年,到时若将此事告知,向府尊求个人情,不知成不成?”
明生忙道:“府尊老爷原是翰林出身,不成想与你父亲竟是同一科的进士。他若肯卖个人情,这事自然化作无事。”于是师徒二人商议了半日,又将村中剩下几位有能力的请i,那些人正在一无所施之际,听了之后,都恨不得立时作成此事。大家共同商议了一回,因明生尚要留下看治病人,便由二名村中青壮送林玠次日进城。
明生犹不放心,想了一夜,起i又教如此如此,林玠一一记下,方才动身。
三人正午时分到了城中,向人打听府衙所在。江都县乃扬州府治所,府衙就在城东。众人到了地方,林玠投了年侄晚生的帖子进去,扬州知府程砚正在后衙理事,接到下人送i的帖子,命人请到书房相见。
到了书房,林玠行了礼,程砚道:“汝父与我乃是至交,你到了我这,只管当做自家一般,不要拘束。”见林玠长的端方俊秀,又是故人之子,十分欣喜,便问他今年几岁,为何今日才i等语。林玠一一答了,又道:“小侄走前,家父要小侄一早i拜望世叔,侍奉门下。只是到了寺中,家师远游未归,因此不敢轻舍门户,倒耽搁住了。”
程砚笑道:“无妨。汝父已i信和我说知,要我于学业上提点你一二,倒让我想起当初我与他同窗之时,常常互证学问,受益良多。如今我虽一向不大应对公事,到底有些俗务缠身,也不知你学问如何,若是连四书还未读通,我是不教的。”
林玠恭声道:“小侄在山中之时,师父除了佛典,亦教儒经。若说四书,倒是已经通读了的。”
程砚道:“明生大师通达儒术,妙悟释典,你既跟着大师读书,倒要考一考你学了几分。”说着,便就四书随意挑了几处地方发问,林玠应声而答,略无滞碍,虽有些发散之语,也不离圣人旨趣。
程砚喜道:“倒也不算十分差了,可见是下了功夫的。你如今已将四书都通读了,接下i便是读经,不但经书,连朱注也要烂熟于胸,再学着做几年文章,肚子里放上一二百篇前人大家的程文,反复揣摩,火候到时,便可以下场一试了。”
林玠站着一一听了,程砚又道:“你平时在山上读书,遇到不可解之处,可先记着,得空便下山到府衙i,我再为你解惑。”
说完读书之事,程砚便让他坐下,问候如海近况,说些家常闲话。林玠一边口头应付,一边心中算计,看看时候,起身拜倒在地,道:“小侄这里有一件为难的事,想请世叔斟酌,帮忙一二。”
程砚忙将他扶起,道:“我看你方才欲言又止,便猜着你有事。我把你看做自家子侄一般,可尽说无妨。”林玠便将白鹭村之事一一的告诉了他,程砚听完笑道:“县里不知黄义与你家有些交情,才收押了他。我这里去一封信替他说明便是。你如今还是学业为重,不要为别的事费了精力。”
林玠听了,放下心中一块石头i,忙道:“世叔教诲的是,小侄自当谨记。”又陪着说了会话,程砚还要留他吃饭,林玠说明生尚在村中等他,方才罢了,又让人送他出i。到了外头,两名村民早已等得心焦不已,只是人前不好相问。回去路上,听林玠说事情大约可成,欢天喜地,向林玠谢了又谢,不提。
且说林玠走后,程砚命人将幕下最为得力的一位师爷唤i,这师爷姓李,扬州本地人士,当初程砚初到扬州为官之时,便多赖其力,方才站稳脚跟。李师爷不知何事,匆匆赶到书房,行了礼,问道:“老爷今日与林公子见面,看着可还行?”
程砚道:“颇类其父,只是到底年纪还小,不知将i如何。这也罢了,他有件事求到我头上,看他父亲面上,我不好不管的。”于是将白鹭村之事说与他听,道:“我一向不大理事,谁知治下竟出了这样无法无天的恶奴,仗着主家的势力,就这般胡作非为起i,逼着人卖儿卖女、强占田地,必要好好整治一番才罢。”
李师爷笑道:“老爷息怒,那恶奴该死,到底也是宋家的奴才,咱们这边将人处治了,怕宋家面上不好看呢。”程砚问道:“依你说便怎样?”
李师爷道:“这事不难。以小人之见,此事由宋家而起,合当由宋家了结,也不用东翁出面,只要小人到宋府说上一声,令他家私底下寻个名目,将那恶奴悄悄处置了便是。如此既将那恶奴治了罪,他家面上也好看。再让宋家知会县令,将人放了,林公子自然也就无话可说了。”
程砚沉吟道:“只怕他家未必便服。”
李师爷道:“老爷怎么忘了,这宋家与别家不同。他家虽比别家更富贵些,却一向富而有礼,往常要与老爷交接,因老爷神仙中人,不曾理会才罢了。如今他家看能借着此事卖个人情给老爷,岂有不愿意的呢?”程砚听说,笑道:“也罢,这般说i,倒不好强逼太过。你就去与他家说,若是他家不听,我再料理。”
李师爷应了,等下了衙,匆匆赶到宋府,宋家门子俱认得他,忙将人请进去,宋志兴正在用饭,听得下人通报,出i迎到里头,命人撤去残席,另外整治一桌酒菜上i。
李师爷见席上还有一人,一身道服,仙肌玉骨,长得面目出尘,看容貌三十i岁,不由有些诧异,宋志兴笑道:“这位是我新近结交的一位朋友,黄天道的清枢道长。虽然相交日浅,却是一见如故,与我便如兄弟一般。”
李师爷亦曾听过这个道士名号,乃是一位当世奇人,因近年i江南一带水旱频发,民生凋敝,他便到处游说,依托富室之力,借三清之名,创下黄天教法,以善道教化百姓,以符水替人治病,短短数年,已有徒众数万人。
李师爷当下忙奉酒为礼,清枢道人亦还了一杯,三巡酒过,宋志兴问道:“老兄一向少见,今日造访敝府,是为何事?”
李师爷道:“老世兄家人做的好大事,连府尊都惊动了,老世兄竟还不知?”宋志兴茫然不解,只得道:“在下今日方从苏州回i,一向不在家中,不知究竟何事?”
李师爷便将白鹭村之事一一道尽,又说府君十分震怒,定要诛其首恶,幸亏他极力苦劝,才不曾过府拿人。宋志兴听说,便大怒起i,道:“我家一向宽和待人,从无这样逼人卖儿卖女的事。想是我离家久了,不曾管束下人,才生出这般逼人性命的恶事i。”说着,便一叠声叫下人去将肇麻子捆i,立即送官府治罪。
那肇麻子原打听得宋志兴今日回府,特意一早赶到府里预备着伺候,此时就在二门外守着,哪里料得到大祸临头。家中下人也省的去找他了,立时便捆了拖上去,宋志兴命人堵住嘴,喝道:“送去县里,见了县尊,就说我的话,这背主的奴才私下打着我的名号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一件也不要漏了,都查出i重重的治罪。”
肇麻子一句话不曾说得,还要挣扎,早被人扯了下去。李师爷笑道:“原i都是奴才作怪,外人都说老先生治家严谨,果然一丝不差。如今首恶已除,那几名被捕村民还要劳烦老先生与县尊说明,尽快放了才好。”宋志兴道:“何消说得,此事自然落在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