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虞欢出嫁那天,是重毓亲手给她描的眉、绾的发。
重虞欢没有同重毓提起胡征沙,重毓也没有问她为什么。
她们二人之间的情谊,七分靠重虞欢安排,两分靠重虞欢唱戏,唯有一分算是重毓的真心。
重虞欢一早便计划好了要哄骗胡征沙带她逃婚,同时也早就料到自己跑不远,压根没打算真的同那汉子相濡以沫隐居山林。
只可惜重虞欢顾忌着胡征沙的性命,将迟这人又神秘莫测猜不透性子,看不准他到时肯不肯竭力保住胡征沙一条性命,思来想去便看中了刚回王都不久备受关注的重毓。
所以,她设计性情温和的流光在大街上发疯,直往重毓身上撞,以此借机相识。
从八哥重飒斩钉截铁地说重虞欢是郑后的人起,重毓便明白得差不多了。
重虞欢绕了一个大圈子,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就为着重毓在最后关头发挥那么一点作用。
重毓亦没有让她失望,赶在八重天之前去杜若府把胡征沙救了出来。
说不上是为着什么,重毓无非是不想让重虞欢像传言中那位她还未曾谋面的九殿下一样为情而死。那天在星斗崖上,重虞欢说于她而言除了阴阳两隔之外没什么能大过生死,便算是在以死相迫了。
于情于理,重毓都没法放任不管。
重虞欢的双手新涂了丹寇,上下相叠放于膝上,如白玉般的纤纤十指同鲜艳明丽的海棠红裙裳形成强烈的对比。她端坐在黄铜镜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额上的长疤已被脂粉粉饰无痕。
“十一,你太用力了。”重虞欢身着凤袍霞帔,看着镜子里为她描眉的重毓,眨了眨眼睛。
重毓放下黛笔,道“画好了。”
“你厌恶我,应当的。”重虞欢轻笑一声,抬手扶了扶头上的镶花鎏金冠,对着镜子左右瞧了瞧,似乎很是满意。“就当上了一课,以后也好长些记性。”
她见重毓不说话,不再自讨没趣,从抽屉里翻出来一个做工极为精巧的玉指戒塞进了重毓的手里。
“等我日后死在蛮涯,你若有心,到时便来把这枚指戒放在我的坟前。”
重毓握着指戒,知道这是重虞欢同胡征沙的定情信物,另外一枚她曾在胡征沙的手上见过。
她不禁觉得有些好笑,问“你就不怕我扔了?”
“我不怕,你是我妹妹。”重虞欢笑意盈盈得侧首看向站在她身旁的重毓,一对剪水秋眸微微咪起,像是两弯浸了水的月亮。
重毓嗤笑一声,极尽讽意。
她传音入密,冷声道“我一个贱民,可不敢当。”
“十一,你乱说——”
重毓打断道“你说的不错,我的确曾在秦环城奇货居一带行乞。可我却不是秦环人,故乡远在肆水,有父有母还有个弟弟,不过是因着战火纷飞同他们离散了。
我十岁流浪至秦环行乞,十四岁意外被拐进城里一家武馆做杂工,十六岁失手杀人上了刑场。
在快死的时候,我被人救了下来。他免了我的死罪,让我冒充贵妃失踪数年的女儿重毓。”
“你看,我和你一点儿关系也没有。”重毓看着重虞欢愈发难看的神色,继续说“你叫一个冒牌货去帮衬正儿八经的皇子,属实叫人为难。我想苟且偷生,有什么不对?”
重虞欢慌忙向门外看去,忽又想到重毓用了术法,就算隔墙有耳也听不见什么东西。她深吸了一口气,放在桌面上攥紧了的拳头又松开,强行镇定地放在了膝上。
和亲在即,她如今已是个局外人。
重毓抱胸倚墙,居高临下地冷眼看着故作镇定的重虞欢。她倏地督见重虞欢放在腿上的手指止不住地在发抖,不禁微挑了嘴角,勾出一个嘲弄的笑来。
良久,重虞欢才轻启朱唇,声音仿佛是从牙缝里钻出来的,她说“方才外边太吵,我什么都没听清。”
“你不去同郑后禀报此事?”重毓不理会她的装聋作哑,仍问。
重虞欢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笑却在皮不在肉,眼神黯淡无光,始终是落寞的。她摇了摇头,垂眸道“十一,我不会说的,你也明知道我不会说,更何况我得走了。”
重毓撇过头,不再和她置气,垂眸看着地板,低声道“四哥托我给你带了件东西,我放在了轿子上。”
重虞欢起身拉开门,黑漆漆的天上孤零零地挂着一轮半月。她回头看了眼重毓,道“厌城是个荒郊野岭,想来不比秦环,恐怕寂寥得要命。你若是哪天不恨我了,便来厌城看看我。”
“我虽对你有所欺瞒,可星斗崖上我对你所说的,却句句发自肺腑。真也好假也罢,如今你既已坐在了这个位子上,想要什么,不妨就去争一争——”
月光如水般倾泻在重虞欢的身上,衬得她雾鬓云鬟、肤如凝脂。
王都里的婢女都说,五殿下并不算好看,唯一夺目的地方便是她的眼睛。那双弯弯月牙眼并不算很大,细长而眼尾微挑,下伏卧蚕,一对瞳仁黑得像是两颗山葡萄,笑起来灿若星辰,万般皆是风情。
可打从在鸿雁台上第一眼见到重虞欢起,重毓便觉得她是个万里难挑一的美人。
美人在骨不在皮,不过是额头上一道狰狞的长疤,终究掩不住她顾盼生辉的神韵。
重虞欢已走远了,和亲的队伍在大殿前的宫道上等候。
轿子里放着一大盒用油纸包好了的糕点,上头用麻线一块一块仔细缠着,整齐地垒在檀木盒里。
四哥不愿做这点心,重毓便请八哥同她一起死缠烂打了四哥数日,这才好不容易要到了做“虞欢笑”的法子。
既是要强代四哥送礼,这糕点麻烦春归去做终究是不大好的。重毓又苦学几日,终于赶在重虞欢出行前做得有模有样了,八哥高兴得像是他做出来的一般,一不心便在四哥那边透了嘴风。
好在四哥知晓后并未怎的生气,只是叫他们二人不要用他的名头。
重毓为这事头疼得厉害,八哥却笑嘻嘻得在她脑袋上叩了几个爆栗,直骂她笨。重毓吃了痛,捂着脑袋想了想,恍然大悟。
说到底,不署名就是了。
高处不胜寒。
冷风簌簌,吹得人衣袂飘飘。
重毓登上城楼,眼看着送亲的最后一只青鹤消失在朦胧的夜色里。
她在等。
“殿下,风大,咱们该回了。”春归提了灯笼上楼,远远的劝道。
重毓没有出声,仍背对着春归。她的身形开始随风轻轻晃动,渐渐扑向栏杆,隐有摇摇欲坠之势。
“殿下?”春归狐疑地唤了一声。
这一唤,重毓便彻底倒在了地上。
春归脸色一变,扔下灯笼便跑去扶,却在重毓的脖颈处摸到了一些温热的液体。她愣了愣,把手伸向不远处地上的灯笼,借着昏暗的烛光眯着眼睛看了看——
老婢子惊厉的嚎叫响彻云霄,扰得深夜正在好梦的人微微蹙眉,不耐烦地翻了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