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尘埃
“晴天渴望收割白雪
雨季拥抱江河溃决
生活露出它高傲的犬牙
而我谦卑地奉献我的脖颈
流下苦涩回甘的血
一切不过现实的幻灭
让死去的千年重演
哪怕只是天上飞过的雀
人间卑微的屑”
卡尔倚靠在墙角,悄悄地唱着歌。他其实不太想让卡萝尔听见,但无论他做什么,一向都瞒不过卡萝尔。
“这首歌,是谁教你的呀?”卡萝尔捧着尘之界,笑着问道。
“你呀!”
“啊?”
“我从你梦里偷走的呀!”
卡尔望着卡萝尔的眼睛,满脸坏笑。他能看见卡萝尔脸上血色的流逝,却也看得见,她拥抱着真正的快乐。他或许早已接受了事实—卡萝尔的病情已经失去了好转的机会。但卡尔不害怕,也不悲伤。只要她快乐就好了,在这最后的时光里,陪她看看过往的尘埃,看看远古的星星,也就无所谓遗憾了。
他的笑,多么勉强,却又那样真切。
“好呀,那你猜猜这首来自远古的诗歌,讲了些什么?”卡萝尔苍白的脸上透着俏皮。
“唔,我不太清楚。”
“其实我也不懂,不过我想起了一句猎人古老的谚语。”
“是什么?”
“高傲是最伟大的品格,而谦卑不过是低劣的表演。”
“唔我不能完全认同。”卡尔略作思考,说道。“对于弱者来说,高傲是伟大的,而谦卑对于强者来说,也是珍贵的品格。它们赐予了生命尊严和感受万物的心境。但无论是高傲之于弱者,还是谦卑之于强者,都是毫无意义的情感,反倒会阻碍个体和文明的前进。为了生存和发展,我们往往要放弃伟大的品格,而选择低劣的手段。”
“这是那个丛林时代,人们所必须懂得的法则吧?”
“懂得不代表会遵守。这句谚语产生的年代,想必是猎人文明高歌猛进,爆炸式发展的年代。他们还认识不到自己在至高真理面前的渺,高傲地践行着人定胜天的决心。他们既看不见真理,也创造不了法则,却在前进的脚步中丢失了自己的谦卑。”
“嘻嘻,那你作为尘之界的造主,是否能谦卑地看待那泡泡中渺的众生呢?”
“高傲与谦卑是相对的,因为强弱也是相对的。我深知世间有更伟大的力量存在,哪怕我是尘之界的神,我又怎敢做那样高傲的造主呢?”
“所以亲爱的,你拥有谦卑的灵魂吧?”
“是啊,谦卑又无用的灵魂。”卡尔苦笑道。“假若我能找到我高傲的所在,我一定能给你更好的星空,更好的世界,可惜我没有高傲的理由。如今的我们与世界相比,太过渺了。”
“如今的我们?”卡萝尔突然面露愠色,用质疑的口吻说道。“难道现在的我们与过去有什么不同吗?不过是换了具躯壳,换了片世界罢了!我们的心,我们的思想,我们的灵魂,难道变了吗?我们的思想超脱于我们物质的躯壳,不是你教给我的吗?原来你自己都不信。”
“卡萝,我”卡尔望着卡萝尔脸上的失望,感到心如死灰。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创造着连自己都不愿意相信的理论。无论是荒诞的神,还是虚无的思想论,都不过是他随口的胡诌。可他没想到,卡萝尔却牢牢记住了他的话,并奉为圭臬。
卡尔感到羞耻。
他走到卡萝尔身边坐下,仰起头望着刷成白色的天花板,整理着思绪。卡萝尔依旧坐在床上,低头看着尘之界里飘舞的群星,散乱的尘埃。她似乎沉浸其中,眼神却很虚无,朝着未知的方向变幻着焦距。她也在思考,即便她不爱思考。
他们的手还是碰到了一起。
卡尔重连了电波交流的路线,他想表达的太多,用声波来沟通,永远都说不完。
那是无声的一刻,视之界的星星还来不及眨一次眼,尘之界的一片枯叶还来不及落在地面,他们的心中就已度过了千年。
“信任”
“理解”
“原谅”
“包容”
“共存”
一切具象的词汇都不复存在,化作抽象的流云淌过心间。世上任何语言都无法形容其中的意义,此刻,两种灵魂不分彼此,共享着喜悦与哀愁,愤怒与苦悲。
还有“爱”。
“爱”并非禁忌之物,不过在灵之界,人们总是耻于提起它。在失去了一切物质的感官,万般皆虚妄的灵之界,星灵们依旧是渴望快乐的。对无尽的知识与真理的渴望,能带给学者们心灵崇高的升华。而“爱情”,不过是最卑微的一种慰藉。他们大多舍弃了“爱”,也舍弃了对他人的“理解”。“理解”是一切情思的起点,尽管只是飘飞的浮尘,却被一点点夯实成一切感情的基石。像星云,即便黯淡如尘灰,轻薄如飞絮,却孕育着“爱”的太阳。不是每一份理解都能点燃情感的聚变。聚变,需要寻找相同,也需包容不同,需要时间的积淀,也需不可言说的缘。
深入意识层面的心灵链接是被禁止的。血战后,为了保证每一位星灵思想的绝对自由,星灵们的集体链接已经被完全关闭。他们只能在私人场合交换一些记忆和想法。所有人的思维模式都被彻底隐藏起来。但在视之界,他们无需害怕思想者们的惩罚和其他星灵的唾弃。尽管,他们为了秘密的私人空间,以及那份神秘感,一直没有进行最深层的心灵链接。但这一次,他们不约而同地,将手牵在了一起。
这几乎是下意识的。
如果可以,卡尔本想在空气泡泡里,把心语一句一句地念给她听,就像在蓝霜上捡拾着遍地的宝石,一生都拾不完,每一颗都那样晶莹,宛若闪着光的爱情。他渴望每一秒都成为永恒,让这份美好,长存至宇宙的寂灭。
可时光的流水,就快淌尽了。
卡萝尔是豁达的,看淡生死的。这一点,卡尔心里一直都很清楚。可直到深入她的内心,卡尔才发现她其实那样脆弱,那样易碎。她的每一秒坚强,背后都有一颗的心脏藏在胸腔中无力地颤抖,支撑她的倔强。这份虚弱,连卡萝尔自己都未曾发觉过,因为她所拥有的一切欢乐,一切勇气都是真实的,盖过了所有她不想看见的惆怅悲伤,虚无迷惘,即便这一切真的存在,就如同有阳光,必然会有阴影。
卡萝尔向来是一个被动的接受者,虔诚的倾听者。卡尔心翼翼地探寻着她泛着微波的神识之海,试图安抚她悸悸的心。
这曾是座信仰的神殿,如今已被海水所淹没。即使闭上双眼,也能从波涛拍打石柱的轻响中,听见这过往的辉煌。但这一切都远去了,化作断壁残垣,满地曾经圣洁又傲慢的碎片。这里隐隐回荡着远古神明的回音,像酸腐的烈酒,像老朽的回忆。万物都已死去,即便是永生不死的,也尽数死去。那些所谓神明的话语,不过悼亡之音。象征生命的安卡,为鱼虫所噬,化作尘埃,化作比虚无更悲哀的所在。
这片远古的圣堂,一定属于一个古老的信徒吧,它怎么会来自一个女孩的心中呢?究竟是怎样的风雨,能裹挟岁月的力量,将其摧残至如此残破的境地。而拥有这样内心的人,又会流露怎样的愁殇,如何沉重的目光。
什么都没有。
她只是笑,微笑,快乐地笑,将一切伤痛都隐藏笑容的背后。如同黑纸上的白点,夜空中唯一的月亮,人们往往会第一眼看见那虽然微,却格格不入、耀眼的存在。
那是粒闪着微茫的光点,它存在,却不以任何我们所能理解的方式存在着。它出现在于时空的任何一点,又在每一个时刻消失无踪。它不可名状,又形而上学,卡尔试图去知晓它所蕴含的意义,却发现自己在不知几时的过往,便已通晓其中。这份一切语言和文字都无法描述的异境,是另一缕灵魂的倒影。
那是卡尔自己。
没有形体的光,照亮了残损黑暗的海。没有任何细节显示出它与卡尔的相关性,可卡尔却在这抹辉光中一眼看见了自己的内心,一份他所不曾知晓的自我,超越自我的本真。它就像是爱奥尼亚式的石柱,将整座破败的圣堂中残存的信仰与希望撑起。这是卡尔自己都未曾听闻过的力量,令死亡与濒临死亡的一切都重新燃起生的渴望,令其纵然身死或终将死去,却永不腐朽,永不绝望。
对于卡萝尔来说,卡尔便意味着“爱”本身。超越生死与所有情感,构成了她内心的光景。如同尘之界唯一的太阳,赐予她希望,赐予她不灭的光。
引力,那抹微光中回荡着静悄悄的引力,拉曳着卡尔的心。他渴望去触摸,触摸自己灵魂的倒影。随着卡尔的观测,这抹存在于任何地方的辉光,坍缩了下来,停在卡尔眼前,如同一面镜子。他凝视着自己的目光,伸出了手指。
一点点靠近再靠近
湮灭。
“啊!”
随着卡萝尔胸腔内炸裂出一声痛苦的尖叫,短暂的心灵链接断开了。一阵剧烈的眩晕感袭向卡尔的头脑,伴随着无数记忆的闪回。卡萝尔跌落在地,尘之界被远远地抛飞出去,砸在墙壁上,发出指甲折断的脆响。她心中神识的海在湮灭中掀起了无尽的巨浪,那份闪耀却脆弱的爱,瞬间化作支离破碎的色彩,融入滔天的黑暗。那心中爱人的灵魂,超越了自我,抵达了本真的彼岸,即便是卡尔自己,也无法去触摸它,因为他从未看清真正的自己,撕下那层浮华修饰的镜子前的皮。
而他们还不知道,他们在尘之界那颗渺的蓝色星球上,也掀起了一场淹没一切的海啸。尽管这些生灵们只是卑微的尘埃,但他们的命运与他们的造主同样,都寄托于一片大海之中,或是远接天际的瀚海,或是内心沉沦的死海。
他们并无区别,他们终究一样。
“大海埋葬万年的爱
不过都是尘埃
尘埃里的花开”
70漂
人们总喜欢用抛硬币的方式来做选择,让上帝决定自己的方向。可事实上,当你看着硬币旋转着升向空中的那一刻,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你的渴望,你的畏惧,都将被这枚硬币所照亮。
“叮。”
虚幻的硬币落在阿冷心中的大理石上,发出金属的声响。她没去理会它是正是反,她只想为自己做一个决定,哪怕她实际上并没有机会,没有力量去做这个决定。
但她至少得出了一个答案。
“这是我所想要的归宿。”
船长不知去哪儿了,艇漂啊漂,随波逐流地向南流淌去。不知从几何时蔓延至今的雨季,化作了晴空下破碎的泡影,只留下一段跨越苍穹潮湿又空明的彩虹。
头顶,白云飞得很快,逆着潜动的洋流,朝北方飘去,追逐着远海的天际。天蓝得像忧郁的爱,又像哲人深邃的眼眸,映着碧波的颜色,随浪花的节奏亲吻着云彩。久违人间的太阳,如闪耀的翠榴石嵌于青空之上,在云雾间散射着七色的光彩。那份光,本是纯粹的白,简单而极致,却被漫天的浮尘赐予了新的意义,超离了无欲的境界,转而狂乱地渴望着尘世,渴望着短暂却热烈的生命。
只有欲望才是真实的,所有照向凡间的高傲的圣洁,都将在云间染上欲望的色彩,失去所谓的本真。
阿冷总是很不浪漫,在常人面前,她是冷酷的,像冰山。她身边的所有人都是这么觉得的。即便她内心火热地渴望着麻美子的爱,却一直疏于表达。她的爱总是不合时宜,如炎夏的骤雨,在每一个错乱的时刻,给予爱人狂吻,或是与她紧紧相拥。
她真的不浪漫,可浪漫又是什么呢?或许是自觉,美的自觉,关于艺术的自觉。浪漫不是烛光晚餐与玫瑰花,也不是整日将王尔德挂在嘴边的做作。所谓自觉,不过是放弃一切刻意的追寻,在万事万物、一举一动中,酿造并饮下艺术的恩泽。阿冷一生都在追求美,可她一直没能做到这份自觉。她只能去艰难地蒸馏出酸涩的劣酒,流着眼泪去啜饮。她没有那种天分,她嫉妒拥有这种天分的麻美子。麻美子的每一缕目光都流淌着酒香,可她并不愿意去饮,她将它们全部砸碎,化作自己肩上,引诱蜂蝶的蜜。
浪漫不止是自觉,更是逆着光景萌芽的感情。不为了快乐而喜悦,不为了悲伤而痛苦。即便是晴空万里,也会抱着潮湿的水管哭泣;即便是漫漫寒夜,也要围着篝火舞蹈。正如初生的婴儿,为庆贺生命的降临而嚎啕大哭;也是暮老的年华,为了迎接死神的恩赐,在世间留下不散的微笑。
曾经,阿冷不明白,也不拥有这样的浪漫。她不过是芸芸众生中,那敏感又脆弱的一员。可现在,她隐隐感到有什么东西改变了。她触摸到了自觉,也看见了逆着现实闪烁的光。
获取些什么,往往需要放弃些什么。阿冷抛弃了所有刻意的追寻,抛弃了做作,抛弃了虚荣,也抛弃了自己的高傲。
她换来了她所渴望的一切,彻底将她所不屑的尘世,忘却在所有回忆之中。
直视着耀眼的太阳,她流下了泪水,这一切都是那么真实,可在阿冷心中,却全化了一片虚无。她的目光如阿卡姆剃刀般将云天都剪裁成散落的碎片,飘落在波涛里。空中只剩下了太阳,强光刺痛着她的眼睛,可她却不愿移开她的目光,任凭泪水流淌,喉头哽咽。
她朝着太阳狂呼,眼泪混着海浪打湿衣襟。麻美子坐在满是海水的船里,拉扯着阿冷的裤脚,微笑着望向她的脸。她知道那不是悲伤的眼泪,不是痛苦的呼喊。那眼泪迸发于狂喜,如濒死的超新星在爆燃中创造出生命的重元素,在呼喊中拥抱未来的希冀,哪怕这片未来,自己再也难以看见。
但她已无退路,这是她所渴望的宿命。
“有终点的都不能称之为旅程。只有茫茫的未知才能抚平内心对有限世界无尽的追望。”阿冷淡淡说道,脸上挂满潇洒。“向南漂吧,等夜幕降临,我的宿命也就此终结了。”
“如果我们的艇没有坏,你也会义无反顾地朝南方驶去,去寻找南十字座吧?”
“嗯。”
“那你还打算回来吗”
麻美子轻轻问道,带着一丝意味深长的笑。
阿冷沉默了。她知道自己必然会去,也一定会一去不返。可这不只是她自己的命运,这份命运,麻美子与她共同承担着。她心里一直有种感觉,这注定是一场有去无回的旅行。她自己岁月无多,但麻美子的未来却还很长,她怎可能拉上麻美子一同奔赴这场死亡。
向来没人能改变她的决定,可这一次,所有话语都哽在喉头。她望着含着笑颜的麻美子,沉默无言。
在爱情面前,她为自己的固执与自私感到羞愧。可她不想放弃,放弃自己追寻一生的梦。
时间在流淌,她感到心中的花也在枯萎。
她只是为了一场梦,一份直觉,一曲荒诞的幻想,便将整个世界、一切现世的美丽全部抛弃了,还带走了她的所爱。
“我到底在做什么啊!”
如果是过往的阿冷,她或许已经奔溃,为自己所做的一切抱头痛哭,流下悔恨的泪。可如今,俗世的光景对她来说已不过是场醉生梦死的虚无,肉体也在心中消逝作浮尘。她现在只是一缕灵魂,一份信仰与爱的造物。
她相信麻美子同样也是。
“好啦,我知道你一定会一去不返,所以我陪你啦。”
麻美子轻巧地打破了沉寂,站起来给了阿冷一个拥抱。她接着说道:
“就算回得去,我也不走了。因为你就是我这颗北极星,永远向往的北方啊。”
“傻瓜,我们在向南漂呢。”
两个女孩都笑了,伴着天边飞过的海鸟,笑得单纯又快乐。太阳正往西方的天际跌坠下去,碧蓝如海的天空渐渐染上离别的光彩。
她们在等待夜的来临,在南十字的照耀下,完成最后的祈念。可她们也希望这一刻永远不要到来,希望自己永远漂泊着,在这无尽未知的海。
朝圣的路,总是带着血淋淋,却充满勇气的希望。
一阵阵疼痛从肝脏袭来,阿冷已经习惯在每一个夜晚忍受这份折磨。可这一次,它来得早了些。麻美子感到怀中的阿冷一阵抽搐,接着一抹温热化在她的肩上。
那是血。
肝硬化导致的门静脉高压症使得阿冷食道的黏膜壁异常脆弱,在一阵可怕的疼痛中,她呕出的血染红了麻美子的披肩,也将恐惧染上麻美子的心头。
麻美子抱紧怀中的阿冷,用脸颊贴着她带着温热鲜血冰冷的唇。她感到生命的气息在阿冷体内一点点地流失,像细沙在指缝间漏下,跌落无底的寒渊。
此刻,她们心中都有一种预感,那预感紧紧攥住了心脏,用令人窒息的语气在她们耳边低语,宣告着命运的来临。
“那一刻就快到来了。”
强烈的眩晕感涌上麻美子的头脑,全身的无力使她几乎难以站稳。她向来只在乎现世,只在乎眼前的光景,因此她从未去设想过那一切有可能的未来—她没有勇气去设想,失去阿冷的她会怎样。
即便那必然发生,但她也不愿去想。
她强忍着所有感情,忍住不哭,忍住不跌倒,忍住不去吼叫。可她做不到。她大脑一片空白地立在那里,任凭眼泪流淌在苍白的脸上。
也任凭阿冷剥去她染血的衣衫。
碧若兰海的天空,正被西斜的太阳所染红,化作一片紫罗兰色的暮光。云遍布天空,淡得很轻浮,可轻浮中,却透着一缕哀愁的厚重。
欲望总在初识时被点燃,再于别离时从灰烬中重生。太阳告别着东方的白昼,女孩们也告别着北方的寒。
那份绽放于离别欲念的火,将生命的余烬舞作漫天的飞花,把所有力气,孤注一掷成为照返的回光。
胸口很疼,生命很沉。可阿冷冰凉的灵魂中,却燃起了热烈的情欲。那份欲火如热浪吹飞纸屑般,驱使着她苍白无力的身躯。
阿冷将麻美子身上的衣衫一件件剥下,也把自己的衣物尽数褪去。这些染着血的布料,被丢进深蓝却透明的海里,如高锰酸钾溶在水中似的,绽放出染井樱般血红的美丽。
“我要与你做爱,在这生命最后的季节里,我要与你做一次真正的爱。超越欢乐与痛苦,也超越生存与死亡,更超越了性。一切都只关乎爱情,即便这样的说法是荒诞而迷乱的,不存在任何现世的意义,可我依旧去追寻这份纯粹,如侍奉神明般,将爱情写成信仰。”
阿冷匍匐着前行,一次次将额头磕在炙热的地面上。她是最虔诚的信教者,狂热地追求着她的信仰。鲜血遮掩了她的目光,让她望出这世间一片猩红,鲜血也流进她的嘴角,咸咸的淌着甘甜。
麻美子便是她的神,孤独而谦卑地渴望着信仰。在烈火般无尽的供奉中,她跪着用双膝爬下神坛,堕落地跌坠凡间,拥抱这片被人世的情欲焚烧干净的虚假,所遗留下的诱惑又灼人的真实。
在紫罗兰色的暮光之下,麻美子亚麻色的皮肤显得潮湿而光滑,她作为少女的身体紧致而俏丽。而阿冷的皮肤却苍白又干燥,肋骨的印记刻在身上,显示着她瘦削而病态的美。她的身体很平坦,像平原,更像天空,胸前的十字皎月般闪烁着光芒。
阿冷将麻美子压在身下,如同夜的黑浊压过白昼的光焰,也像万年的冰山倾倒在永世的烈火。她们交换着情欲,也交换着魂灵。
太阳被固定在西方的天上,作为此刻永恒的见证。这是一场迈向死亡的朝圣,也是关于生命,最为虔诚的拜礼。
阿冷曾与麻美子看过一部电影,伍迪艾伦的《午夜巴黎》。其中海明威有着这样一段台词:
“当你与她做爱时感受到了真正美好的激情,至少在那一刻,你忘却了对死亡的恐惧。我相信真正纯正的爱情,能产生一个疏解死亡的阶段。所有的懦弱都出自于没有爱,或爱得不彻底。勇敢而真诚的人能直面死神。爱拥有足够的激情,可以将死神从头脑中驱逐。直至它的下一次回归,就像对我们所有人一样。到那时你就必须再真正地做一次爱了。”
她们因爱情而忘记了对死亡的恐惧,是从何时起呢?是她们将衣衫抛向无尽的海中之时吗?是海啸将一切吞没之时吗?是决定出发之时吗?或许更早,也就只有更早,早到她们自己都未察觉。
性意味着生存与延续,带给人感官的快乐。而爱情,或许只是一种乐趣,一种情绪,却凌驾于性之上,作为人之为人最崇高的意义。爱可以使人忘却一切,包括痛苦,甚至是喜悦。没有任何语言能形容,因为爱永远只归属于爱。
时光在流淌,天空亲吻大海,暮光照耀着浮云,此刻都已于心中消逝,都已被忘记。
是一片空明,抑或皆为混沌。相爱的世界,一切都丧失了意义,不过你我而已。快感很真切,疼痛也很真切,万物都化作虚无,却在虚无中绽放出尘世未见的真实。她们狂饮着生命与爱的甘怡,也享受着即将来临的死的解脱。
一切都在宁静中疯狂,癫狂中寂静。
“你看,天黑了。”
不知是谁打破了无尽的沉默,那声音轻飘飘的,拨开了天上所有的云朵。
阿冷抬头向夜空望去,群星璀璨,原本遍布天际的彩云在一瞬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耀目的十字从南天极缓缓升起。星光的背后是信仰的影子,也是她父亲曾经的样子。
此刻,她或许该祈祷,为自己,也为丢失的过往。可不知是她忘却了语言,还是语言别离了意义,她竟呆呆地说不出话。麻美子望着她的眼睛,她的眸子中闪着银色的光。那并非泪光,也看不出悲伤或喜悦。
那闪动的眸子中,只剩下虔诚的信仰。
以往的一切都终结了,终结在此刻的永恒。那么未来呢?还有未来吗?这场没有终点的旅程究竟何去何从?
这些都不重要了。
最初之人的灵魂在天空中飘荡,淌着时间的流水,升至群星所簇拥的天极。剧痛再一次向阿冷的身体袭来,强烈的虚弱感夺走了她回光返照的力量。
“或许就到此为止了。”
阿冷摔倒在麻美子怀里,险些跌入海中。她眼里满含信仰圣洁的光消散了,俗世的灵魂重新回到她的体内。在爱人怀里,她感到很幸福,实在触摸得到的,真实而温柔的爱。她也很满足,她此生的愿望皆已了结,只剩下等待,等待死神恩赐的来临。
麻美子抱着她,淡淡地笑了。什么是命运呢?命运并不会为了自己的选择而改变,但它必然遵从内心的指引。关于这个结局,她隐隐感到有些惋惜,有些遗憾。毕竟,她本该拥有更长远的时光,去放纵自己的青春。这对麻美子来说,或许有些刺痛,但她学会了坦然,因为她寻到了比生命更可贵的事物。所以她心中没有一丝不安,平静得像无云的天空,无风的海。
群星璀璨,天上的十字刻画着信仰。
世界如此安宁
如果一切都在此刻结束,那该多好啊
可神明,祂并不会为了人类改变任何事,去成全那些满怀信仰的造物的幻梦。即便祂啜饮着凡人信仰的甘泉,但祂眼中的万物,那些草木竹石,皆是平等的。或许那是不负责的,因为祂放逐人世的命运,任它自我漂流。可神明,祂究竟是否应当为造物承担任何责任吗?
祂只会默默地看着,为凡尘造物的点滴命运悲伤或喜悦。祂没有权力去干涉这世间的一切,祂只想、祂也只能够看着,流着眼泪、或是大笑着看着这片俗世的悲欢离合。
当祂触动了凡间命运的丝线,也就是祂失格的瞬间。
星月之下,整个世界一阵颤抖。那是源自空间本身的颤动,将所有平静都抖落于云间,破碎在海天之际。无色的光闪过,遮掩了万物的颜彩,蒙上了她们的眼。在短暂的失神后,一切似乎又重归于平静,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不知是回应来自何处的召唤,她们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朝天上望去。眼前的光景让她们惊讶到无言。
熟悉的星空消失了,所有繁星都融化在了夜幕中,只剩下一轮明月,在黑暗中孤照四方。
船儿依旧漂啊漂,载着永恒的浪漫与爱的愁殇,朝着无尽未知的南方漂去。
“星星熄灭了”
70星坟
鲸鱼能预知到自己的死亡,在它们漫长的生命之旅中,死亡是所有感情的终点,也是些许不可名状之物的起点。这些隐秘之感难以寻觅,不可获悉,于初生时便已种下,再于终结时萌发。事实上,每一种生命都包含着这份秘密,只不过无人知晓,因为死去的生灵,并不会言语。
翻遍视之界的字典,我找不出词语来表达这份感情,但它的确存在,存在于万物的骨骸。
“生命该选择怎么的方式离去呢?是在烈火中燃尽,还是在坟墓中遗存万年?”
卡萝尔在心中悄悄问自己,也不知卡尔有无听见。
在海啸般的剧痛之后,卡萝尔困倦了,关于生命,她认为自己已经享受了太多,拥抱了过分长久的岁月。她如一只鲸鱼般感知到了死亡的临近,她很累,她渴望离去。
她躺在床上,抵御着身体的刺痛,看着尘之界中万物的变迁。那些渺的生命们,他们无比坚强,充满着爱的勇气。对于卡萝尔来说,他们的命运已经接替了自己的命运,他们正替着卡萝尔活下去。
她一直看着那颗蓝色星球,南方的那片海。有两个相爱的少女,为了爱与信仰,去乘风破浪,踏上不归的旅途。她在古书中了解过一切视之界的文化与历史,而尘之界则是视之界的缩影。她本以为自己知晓尘之界的一切,可她们的爱情,却让卡萝尔陷落进无尽的幻想与迷失之中。
卡尔是个笨蛋,总是装作很浪漫,却永远都逃不出他自己内心的象牙塔。可卡萝尔偏偏无可救药地爱着这个笨蛋。她还是个年轻的孩子,她总感到自己不明白什么是爱情。但她在阿冷与麻美子身上,隐隐看见了她与卡尔的影子。那两个少女的坚强和洒脱,让她坚定了爱的决心,认可了爱真实的存在。
“当我们谈论她们时,她们也在谈论我们。”卡尔坐在墙角,悄然打破了寂静。“一切观测都是可逆的。”
卡萝尔轻轻笑道:“那她们所信仰的神明,是否就是我们呢?”
“神明并非以我们能够理解的形式存在着,哪怕我们是这些生灵的造主,我的谦卑也不允许我自诩为神呀。她们的神并非是来自于任何一个世界的存在,只不过是信仰的凝聚物罢了。所谓的神,本质上是她们内心的自己。”
卡尔明白这只是一个词语的定义问题,但他不愿意使用如此枯燥的语言去解释任何话题。
卡萝尔想了想,喉咙里发出苍白干燥的声音,不知是在笑,还是在咳嗽。
“的确,我们当然不是她们的神啦!哪有连自己的生命都无法挽救的神明啊。”
卡萝尔的眼眉无奈地垂下,嘴角却微微上扬,感到这世间,充满了讽刺的意味。
卡尔是个男人,他必须坚强,哪怕他的坚强只是纸糊的伪装,也必须将其牢牢撑起,为自己的爱人遮风挡雨。他其实很脆弱,远远比卡萝尔更脆弱。因为很多东西,他看不透。他难以舍弃现世的生活,更难以舍弃爱情。如若残酷的命运降临在自己身上,或许他会好受些,可他无法接受自己爱人即将死去的宿命。
他做不到。他坐在角落里沉默无言,强忍着泪水。卡萝尔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她很明白卡尔此时的感受,她也明白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她只能去快乐,只有她的快乐,能让卡尔好受些。
尘之界替换了卡萝尔的心,她将自己的所有情绪都寄托其中。它让卡萝尔沉浸于敏感如纸的快乐。她看着海上漂流的女孩,看着她们去追寻南方的星星。卡萝尔感到她们就是自己,狂乱又潇洒地追逐着死亡,又将在死亡来临的瞬间战胜命运。
那片属于蓝色大海的夜幕就快降下了,星星就要升起了。这是卡萝尔最后的追求了,她想看着女孩们,触摸这片为她们而存在的星空。
可时间不多了
伴随着细碎的刺痛,她的思维渐渐散乱起来,往日的回忆在眼前纷飞,让她看不清现世,也看不清未来。那些在灵之界生活时的记忆,以不可名状、形而上学的状态漂浮在她的脑海中。在那时,她还是个孩子,她还没遇见卡尔。那时的岁月流淌得很慢,她每一天都沉浸在书中,读那些没人关心的古籍。这段时光占据了她生命的绝大多数时间。她漫长的孩提时代,以及懵懂的青春,都在这片微光流波的虚空中静静滑过。
角落里,卡尔呆坐着。
那会的日子或许很美好吧,比流云更轻,比浮光更淡。在走马灯似闪过的回忆中,她隐隐地有些迷失。她似乎,开始怀念起往昔的岁月。就像的金鱼,迷恋着无忧无虑吐泡泡的时光,单纯而快乐。
角落里,卡尔低头不语。
来到视之界之后,她一直在尽力去忘记往昔的故事。那样虚浮的日子,令她软弱,令她勇敢的心染上灰尘。可如今,她漂浮在回忆的海里,迷失了自我。疼痛融化在了身边的虚幻中,只留下浅浅的温柔与淡淡的甜。这是泡沫的幻景,抚平她内心的伤痕,也吞噬着她的坚强。
角落里,卡尔微微发颤。
回忆一帧帧亮起,又一帧帧闪灭。她耳边响起童年时的歌谣,遥远却又近在眼前。往昔的岁月一点点向前淌着,她在迷乱中伸出手,意图抓住过去的时光,将灵之界曾经的美好拥入怀中。可她却扑向了一片虚无之中,触摸到的,只剩下空气。她眼前皆是纷飞的雪花,什么都看不见。卡萝尔似乎丢失了理智,疯狂地挥舞着双手,想要去抓住些什么—她想找回过去的朦胧又美好的岁月啊!
哪怕自己都融化在这片虚空里
可她却抓住了一双手,一抹生命的温热,一份现世的真实。如触电般的,那股剧烈的疼痛重新回到了体内,驱逐了她脑海中所有的幻像,让她看清了眼前的光景:
卡尔正握着她的手,满颊泪痕。他再一次打开了低程度的心灵链接,与卡萝尔共享着这份痛楚。
痛苦并不会因为共享而被减弱,他们每人都承受着与之前相等的痛苦。但卡尔,愿意陪着她一起忍受折磨。如此凛冽的剧痛,让卡萝尔清醒得像一汪冰泉。她望着眼前深爱着她的男人,在一瞬之间,便忘记之前所有的幻梦。哪怕拥抱着如此剧烈疼痛,这才是她所渴望的真实,渴望着的炙热的生活。
他们都能察觉到,卡萝尔的生命只剩下最后的点滴时光,即将消逝在最后的分分秒秒之中了。
“让生命在烈火中燃作灰烬吧,不要让你所拥有的美丽为坟墓所掩埋。”
卡尔读着她的心声,在疼痛中咧着嘴说道。过去,他从不愿在卡萝尔面前提起死亡,这是他的忌讳。他一直以为那样会让卡萝尔害怕,其实呢,真正害怕的是他自己。可此刻,卡尔却突然学会了面对死亡。也许是他厌倦了生命所带来的疼痛,也或许是他真的懂得了看淡。
“放下手中的泡泡吧,我们出去看看真正的星空。”卡尔的声音微微颤抖着,却满含坚定。“最后一次,做星空下的烟花吧。”
“我想再等等”卡萝尔轻轻地说道,眼里闪着白玉似的光,抚着怀中的尘之界。“你看,这片大海的夜幕来临了。太阳已经遮不住星空的光。只剩下一抹云彩,掩着她们所信仰的十字。”
卡尔嘴唇动了动,在一瞬间思考了许多种可能。他明白卡萝尔要散去这片浮云,帮女孩们完成宿命,也为自己了却心结。卡尔很想说,神明并不拥有干涉尘世的权力。可他又怎忍心,看着卡萝尔与女孩们为了信仰而受难。
“做你想做的吧。”
卡尔刚要说出口,卡萝尔便已经先伸出手去了。她望着那颗蓝色星球上浮旋的流云,嘴里碎碎地念着些什么。很快地,她脸上的迷离都化作了坚定,她轻轻将星空下的云朵抚去,伴随着似乎看淡尘世的笑。
“好啦……”她浅浅说道,抬起头,望着卡尔,眼里带着黯淡却空灵的光。
“看看外面的世界吧,看看真实的星空吧。”卡尔连目光都颤抖着,但却极力将声音刻得坚定。
“一切都到此为止了”卡萝尔的声音轻得连她自己也听不见,却带着洒脱,带着超越凡尘生死的勇气。
“卡萝?”
卡尔靠向卡萝尔,望着她的眼睛。他绝望地看着生命的光在卡萝尔的眼中一点点流逝,直至干涸。他看着泪水从卡萝尔的眼眸中淌下,沾湿她微笑着的嘴角。
“卡尔亲爱的我”
卡萝尔最终没能说完她遗落的心声,她如一只折断翅膀的鸟儿,跌坠在卡尔怀中。在倒下的最后一刻,她轻轻抚摸着那个带给她慰藉的泡泡—尘之界。
她熄灭了所有的星星
抱着卡萝尔失去生机的躯壳,卡尔嘲笑着自己的愚蠢。他创造了尘之界,却让卡萝尔失去了拥抱星空最后的机会。他打开门,享受着电磁辐射带来的刺痛。抬头望去,黑镜般的星空如此璀璨,一只火鸟正划过太阳。
“卡萝尔,我们没有错过。”
卡尔微笑着,任凭泪水流淌,在日光下闪烁
“太阳并不孤独
神明在星海下恸哭
火鸟抖落它骄傲的羽毛
落在凡尘化作土
在绮丽的幻梦中寻找前路
也在黑暗中
为星星建造坟墓
呵
谁说我不孤独”
尾声
“咳咳”
寒冷包裹了女孩们的身体,阿冷的嘴角淌着鲜血。天空很暗,没有一丝星光,只有无云夜空中孤单的一轮月亮。船向南漂着,她的生命也渐渐飘散。她抱着麻美子,用最后的力气说着些什么
卡尔抹去了泪光,轻轻坐在失去生气的卡萝尔身边。他将手按在卡萝尔胸口,想听听她最后的心声
“我爱你。”
完
0191八梦中的娘子关
李重霄
宇宙之外是否还有宇宙
神明之上是否还有神明
我不知道
这世界拥有爱
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