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陵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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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来也奇怪,这两晚冼斯年都在沙发上睡着,钟吟便也没有再做过噩梦,这仿佛当真是冼斯年起的作用,然而她却不愿意将这作为一件功绩落在他头上。睁眼时,天业已大亮,她一转头,瞥见沙发上略显凌乱的痕迹,便下床走过去,捡起拖拉到地上的薄毯,规规矩矩地叠好放在一端。薛妈听见动静便敲了门端着早茶进来,看见她直说:“您今儿看起来精神头很好,想是昨夜睡得好的缘故。”

    钟吟正拢着腿坐在一侧,身上是还未及换下的长睡裙,手正拨棱着曳地的裙袂,听着这话便不防地抬起手背碰一碰脸颊,微笑道:“许是因着吃了陈医生开的药,夜里确然没再醒过。”

    薛妈把餐盘端到茶几前,“您在这儿用饭?”见钟吟点点头,便在她面前放下来,“少爷早上下楼的时候脸色不太好,我还一直担心您也没睡好呢。”

    今天的早茶照例是钟吟惯爱的莲子茶和一例马栗糕,钟吟端起茶抿了一口,问道:“他怎么了?”

    薛妈一边整理床铺一边摇头道:“我不清楚,瞧着少爷脸色差,也没敢发声多嘴,早饭没吃人就和项副官先走了。”

    钟吟想着,许是军中有什么不称心的事故罢了,又思及上回他说的甚么“天下太平,各地相安无事”云云,便不由笑起来。后脖颈忽然拂来一阵凉意,她回头一看,原是窗户漏了个缝。她便又想到,怕不是这窗户开了一夜教他受了凉?夜风吹了一晚,头恐是昏痛得很,自然身心不爽。她将莲子茶放回盘中,又拿薄巾揩了揩嘴,才站起来转身去合窗户。手拈着铜扣,正要往里向拉,然而余光却蓦地向下一瞥,只见窗台上零落着四五个烟头——定是半夜丢的了,因为纸卷显得有些濡湿,想必是清晨那会儿浸了露水的缘故。

    薛妈打理好了床,回身见她拉着窗户一动不动,以为是出了故障,遂说道:“右边那扇窗户有点坏了,我又总忘了叫人来修,要是关不上就我来吧。”

    钟吟连忙用手肘把那几个烟头扫下去,一把关上窗户,回头笑道:“没事儿,我就是刚刚站着看了会儿晨景。”

    床尾的方榻上胡乱耷拉着冼斯年换下的衣服,薛妈拾掇的时候,顺带着把钟吟的衣裳也一块儿收起来,预备拿下去干洗。人走到门口时,忽然想起来什么,又道:“若说看景啊,这个季节,提督府旁边的陵湖公园里有着元州城最好的湖景儿。只是不巧,今儿按着惯例,少爷去了北边的巡防营视察,但项副官在,下午让他陪着您去散心也是一样的。”

    若论以往,要是放了暑假从学校搬回来,钟吟自己一个人住在长溪,惯常的做法是,镇日待在公馆里,闭门不出,即便是一个星期都不出门,也未觉不好。然而乐越是一个急性子,学不来娴静姐的做派,闹腾得不行,倘若谁胆敢将她锁在家里不放,不出一个上午,一准儿会被她掀翻了苍穹盖儿。因而她最见不得钟吟如此,于是三天两头地往长溪跑,不是给她递西四楼的戏票子,就是劝她去品一品一瓯茶室的新三元,她能练就那张三寸不烂之舌,必然钟吟是占了头功的。可钟吟却如座古钟,饶是她舌灿莲花,也照旧风雨不动安如山,只顾躺着瞧瞧书,偶尔再念几句法文逗一逗她,其余的时候,并不理睬她的央求,因为她心里晓得,只消过上半个时辰,就定会将这位千金大姐给“耗”走了。

    然而不知为何,这才在越池住了几天,钟吟竟觉得有些坐不住了,楼上楼下没一处能教她定坐上个把时辰,加之薛妈又特特提到了陵湖公园,她就一直记在心上。捱到中饭后,到底还是拨了电话,请项勣过来接她。

    只是万万没想到,竟然在陵湖公园门口和冼斯年打了个照面,他身边同行的还有宋麟。

    钟吟从车上下来,径直走过去,微微福了福身:“三公子好。”

    宋麟笑道:“吟姐,好久不见,听闻近来抱恙,眼下可大好了?”

    钟吟客客气气地说道:“已经大好,劳您费心。上回是我失态了,不知是否打搅了大家的兴致,先前一直惦记着找机会同三公子致声歉。”

    这时,一旁的冼斯年却中途插话了,语气冷冷地说道:“做东的是我,你给他道什么歉?”

    宋麟笑意更深,和钟吟说道:“那个局原是他从我手上截胡过去的,说到底,做东的也得算我一份儿,所以跟我道歉也没什么不对。再说了,谁要是真得罪了少将军,哪里是简单的一句抱歉就能了事的?吟姐说说,是不是这个理?”

    钟吟会意一笑,笑里的情绪却很含蓄,颇端庄地一点首,应道:“您说的在理,我原本也是这么觉着的。”

    冼斯年不耐地扫了眼宋麟,道:“你刚才不是说着急去市政厅么,怎么还有工夫在这儿不紧不慢地说废话?”

    宋麟见好就收,将手从西装裤兜里伸出来,正了正领结,仿佛当真是才想起来有这么档子急事儿似的,忙点头作辞道:“要不是揆周提醒,我都差点忘了这十万火急的要紧事。那么,我就先走一步,改日有空我们再聚。”

    告别宋麟,钟吟和冼斯年一道儿,沿着湖边慢慢走着。过了一座拱桥后,人来到一条两三丈宽的大道上,道两旁植有杨柳,正依依垂着细长枝条,逢着湖风微起,行人还要仔细避着点儿,一不留神,柳条便直披到人身上来。展眼过去,正是一侧泛着微波的湖面,钟吟问道:“揆周是你的字?是哪两个字?”

    “稽古揆今的揆,周泽未渥的周。”

    钟吟细细揣摩道:“你名讳斯年,表字揆周,一面是破云立仞的荡气回肠,一面是严谨慎全的周护之道,举偏补弊,相辅相成,确然是极好的寓意。”

    说话的功夫,冼斯年背着手业已走在了前头,侧首望着湖景,并不领情道:“你倒是在这打肿脸充胖子,掉起书袋了。”

    钟吟叹口气,望着那人的背影,军装将他的身量修饰得更为颀长,直筒的黑色军靴踏在地面上,鞋跟与地面相触,发出沉沉的笃声。她追上去,道:“我就知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哎,不过我原本就没指望你能好好说话,谁叫你怪不好相与。不过我听薛妈说你今儿应该不在城里,怎么这个点儿在这碰见了?”

    冼斯年瞟了她一眼,又把目光转回去,不答反问:“你怎么还打听起我的事儿来了?”

    钟吟怕他误解了意思,遂说道:“你别误会,这是薛妈自己说起来的,我就随便听了那么一耳朵。”

    只听他冷冷一哼:“真是年纪大了,为老不尊,什么都往外说,和你一个外人说那么多做什么。”

    这一声冷哼,一句埋怨,委实让钟吟觉着无言。这教她蓦地记起宋府晚宴的那夜,在舞厅初见他时,她因不识得冼斯年,柳昂便打了个比方来排揎她。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她略略想了一下,才道:“柳昂说,连元州城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姑娘都认识你,还说十个姑娘里面有九个都对你有爱慕之心。我就奇了,她们到底看上你哪一点?”后面那句话实则是乐越同她讲的,但都无差,大抵整个元州城的人都是这般的想法。

    冼斯年一挑眉,像是来了点兴致似的,问:“也包括你?”

    钟吟皮笑肉不笑道:“不好意思,在下不才,正是那十个姑娘里面,难得清醒的那个人。”

    冼斯年“哦”了一声,即刻冷下脸子了,转过头去,抛下这么一句:“那你打听个屁。”

    钟吟愕然,斯文如他,竟也会说些屁啊鬼啊之类的詈词。转念却又想起他军阀的出身与名号,军阀到底是和深山里插旗作寨的匪盗,没什么分异,气性上头了,谁知道还会说出什么不堪入耳的词眼?何况他还是那种惯会给人吃枪子儿的军官头子,说话难听,也成了常事。她想不出好说法来应付,只得拿着刚刚折下的柳枝,扬手朝他肩上抽去,然而这一抽,在经过微风的悖拂后,落到他肩膀上时,已然成了轻飘飘的一捱。

    冼斯年侧身避开,嘴里数落道:“不让你出门你偏要来,来了又不肯好好走路,非要动手动脚,真是麻烦。”

    “我麻烦?”钟吟诧异地一问,好笑道:“莫要说这几天,我的起居一直是由薛妈照看,你除开跟我抢卧房以外,就没做过什么好事了,怎么还好意思指摘我?况且我打一个人独居,大事务,都由自己打理得清清爽爽,井井有条,不像你似的,倘使没了副官和薛妈,便没法儿活了,到时候指不定麻烦琐事儿一连串呢。”

    这一番话哔哔剥剥如连珠炮一般吐出来,让冼斯年怔愣了一下,许是不知该应对些什么,故而便摆着一张不好看的脸色,似憋了一股子气,不再同她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