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丹熏山,素日苦寒。遍野冰花玉树,大雪飞积,盈地数尺,天地竟浑然一色。
树梢冰凌缕结,其间唳响铮铮,积雪没胫,坚冰在须。这野山寂静异常,连秀骨松的松针掉在地上的窸窣之声都清晰可闻。
一容颜俊朗、肤色微黑的精壮青年负一把无锋重剑,只身行于茫茫孤山。路棘雪迷,行路本i甚是艰难,他却仿佛身负司南罗盘,向着一个方向,走的甚是坚定。
“传言天霄宗雄踞中原,依山傍水、峰稠泽深,得天独厚。可怎的没人说从深渊去天霄宗要这么麻烦?苗寨毒沼、蜀地羊肠、酷日荒漠、密林虫兽、百里冰川——现在又i个雪封之山?可饶了我罢,我咋觉得我在周游鎏兰呢?”
青年停下脚步,吐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他肩上栖着一只赤足白喙的长尾灵鸟,正将头埋进翅膀,用喙梳理着自己火红如炽焰的羽毛。那羽色如此熯烈,仿佛有焚天烈焰要喷薄而出。闻言,灵鸟瞪大了绿豆小眼,用短短的喙当当当地敲击着青年的头颅,似断木鸟啄食木中蠹虫。
“哈哈,朱砂,别闹别闹,好痒!好罢!那就听你的,寻个地方暂歇一会儿,解解乏!”青年朗声笑道,震得林间细雪簌簌下落,隐隐回声。
他复又带着灵鸟朱砂,冒雪蹑冰一二里。这山甚是有几分奇怪,明明只是区区野山,却仿佛华都闹市那般禁止御气御剑浮空而飞,只得徒步行走,徒费气力。
循天梯而下,眼前豁然开朗。只见一三面为围的山崖,上面密密覆盖着六角多棱、瑶碧之色的天然灵晶,下面铺着一层晶莹细白的沙砾,细看竟是纯度极高的灵砂。石崖绵长曲折,极像行走在九曲回廊之中。石崖深处,现一中空石洞,高耸明亮,飞空突立,仿佛人间稚儿口耳传说中的天门阖闾。
石洞外,绞缠繁累、凝阴垂绿,附着舒舒岩花、柔柔磴蔓,真真是累累馥香,袅袅千丝。洞口地面上亦浮着软草平莎,贴地而生,颇为秀润。
青年大喜,偏头对灵鸟笑道:“想不到,这煞苦之地也有如此奇景!朱砂,你我二人便进去稍歇片刻,我稍护理一下秉慧,也给你喂些金火莲晶。”
灵鸟朱砂却不复刚才聒噪,它警惕地俯下圆胖的小身子,尾羽高高翘起,身上的长羽细绒也纷纷炸开,两只小爪子紧紧抠在青年肩头。青年并无察觉,依然兴致高昂地向洞内走去。
甫一进洞,青年就感觉周身温度骤降,短打衣襟被漓漓水汽凝成的寒露濡湿。他搔了搔额角,暗忖寒山果然煞苦,大凡山洞本就比日光直射之地寒冷一些,这岩洞却阴冷尤甚,似有清冰满溢。
他从大拇指上一只琈质地的储物戒中掏出一簟轻薄的竹席,铺于洞中地上,将所负重剑卸下,动作轻柔地置于席上。自己则一屁股坐下,抹了抹额角细汗,继续从储物戒里往外掏东西。
他先在朱砂面前摆了一只玉鳞堕金碟,盛着点星一样的金火莲晶;又取冰蚕绡绢轻拭剑面周身,复涂上一层薄薄的芙馥仙油,和着锋镝熔锻粉,于指尖燃起一簇焰心冰蓝的异火,便执一精钢小锤,开始耐心锻烤着这柄重剑。
青年极其全神贯注、心无旁骛,以致重剑“秉慧”将将都要护理完了,他才偶然注意到,朱砂仍伫立在碟前,莲晶摆放和方才一般无二,显然是一口未食。
“……朱砂?你今日是怎的了,难道胃口不佳?平日里可从未曾见你如此沉默。”青年奇道,他伸出结着厚茧的手指,想拂一下灵鸟的羽毛。
灵鸟却一挣,避开他的抚触,羽毛炸开,仰头发出一声尖唳的啸鸣!唳啸回荡在重重岩洞内,震得洞顶灵晶微微颤动。
青年脸色骤变!他不顾剑上仍沾着些许未干的粉油,便急急振开周身护体罡气,摆出了一个防御的起剑式。
“嘻嘻嘻…………人族小儿,现在才察觉,不觉得太迟了吗?”
一道如刀磨砂纸,粗砺嘈耳、男女莫辨的声音幽幽魅魅响起,在山洞中久久回荡。这声音仿佛长甲剐擦人的心脏,令人血液逆流,灵气不畅。
青年只觉得有些头晕目眩,耳鸣阵阵。想说些什么,喉头却猛然涌上i一股腥甜。
仿佛蛇腹伏地而行,有嗞嗞呖呖之声由远及近。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惨白的腹皮。那腹部宽如三壮汉伸臂相连,指尖对指尖;令人悚然作呕的是,那腹上浮凸着数百人面!人面皆神色狰狞,或惧怖,或咒骂,或求饶,双眼之处,两道血泪惨然。
接着,塞满他们整个眼眶的,便是更加不似人间之物。身躯密密覆着似龙似蛟的鳞片,皆如粗岩,却流淌着金属质感的黏液。左右各三只巨爪,指上长甲足有两三米之长,寒光烁烁;四足亦十分奇诡,两前足是禽类的长爪,两后足是走兽的长脚。
背生四翼,羽色漆黑污浊,散发着腥臭之气。股生九尾,毛色驳而黄。
最为狞怖的是它那张脸——一半为美人面,凤眼红唇,煞是美艳,一半却是峥嵘兽面,长吻粗须,面覆鳞片,额生蛟角。而整张脸上,都密密生着豪彘之刺,望之令人两股战战。
“呜呼呼……”半面美人发出一阵“娇笑”,面上彘刺抖动如箭雨,“你这小娃,修为不高,灵气却甘美……洒家许久、许久未曾嗅到过这样洁净的灵气了——一千八百年i,你们修真界人族,灵气修为都带着深渊、带着那个女人的臭味……真是令人作呕、下咽不能……‘他’也不——”
“恶兽,受死。”
半面美人缓缓扬起诡异的头颅。青年凌空高高跃起,手中重剑狠狠劈下,刀刃深深陷进它面颊上那条泾渭分明的分面线。四周不知何时已布下了重重剑阵,灵光四溢,正气凛凛。
“剑破寒花!花散九天!破——”青年厉声喝道!他身旁灵鸟亦扬颈张口,向着它的创口吐出一股澎湃的异火,焰心冰蓝,似有焚天之威!
洞中轰然炸开!浓烟滚滚,碎石乱溅,灵晶四散,火花爆开。青年一手执剑,一手护着灵鸟,神色冷漠,仿佛那恶兽已是死物。
浓烟却很快便散开了。待看清眼前之景,青年双瞳猛然瞪大!他一手将灵鸟捉至身后,急急后退!
“人族小儿,怎不听洒家把话讲完?现在的男娃娃,一个比一个急躁粗心,丝毫不通礼仪,唉,还是当年的长乐之天好呀,个个都是俊才,尤其是‘他’……啊~真令人心驰~”美人面吐出一条腥红的蛇信,面露陶醉之色。
毫发未伤。准确地说,确实有一道极其浅的白印。那印原是青年方才造成的创口,却没有流出哪怕一丝血液,而是有深紫褐色的黏胶质覆盖物渐渐漫上。随着这奇异的紫胶覆盖面积逐渐增大,恶兽身上魔气陡然暴涨!金丹元婴化神洞虚大乘渡劫金仙——
直至根本无法窥探分毫。
青年整个人被压趴在地上,有如洪水下的虫豸。他浑身骨骼发出嘎吱嘎吱呕哑之声,被无形的巨力i回碾压,骨面浮起条条裂缝;他的皮肉不受他控制地仿佛要与他的骨骼分离,血液无序乱流,灵脉像干涸的死水。灵鸟伏在他胸口,发出细细的哀鸣。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恶兽狂笑出声,它九尾甩出,将青年高高抛起,又抬起左爪。将青年狠狠糊在地上!如此i去数次,它仿佛腻味了,又学着凡人蹴鞠,将青年整个踢i打去,搓圆揉扁。
青年口中溢出脏器碎片和大片的、混杂着血沫的稠血。他用最后的力气,将重剑和昏死过去的灵鸟紧紧抱在胸口。
是我……命里终有这一劫吗……这东西……是什么……绝不是、此世之物……我……不能让它为祸世间……
“哎呀哎呀,这就不行了?好没意思,三千年以前,就算是个小小的元婴,也能接本邪神一招的吧?现在的小娃娃,真是一代不如一代……”恶兽啧道,似是失了兴致,张开血盆大口,向青年吞噬而去,腥臭之气将青年兜头罩住!
青年濒死的身体开始漫上一圈又一圈的灵纹——这是自爆之兆。
他所等待的同归于尽并没有到i。
身体却无端有些暖洋洋地。万籁俱寂,胸前的朱砂发出微弱的细鸣。
他勉力睁开眼睛,向那恶兽所在之地看去——
黑发黑衣的男人。只一个纤长的背影,却令人心驰神荒,呼吸骤停。他身量极高,宽肩蜂腰,亭亭的长腿,并不显得如何壮硕,却令人隐隐窥见潜于深海之底的可怖力量。
他垂在身侧的左手修长纤美,骨节明晰,色如静寂的白雪。此时,却有细细的、紫黑色的血流从指尖滴落,如血溅白梅,染得那手指靡艳非常。
原i那恶兽立着的地方,已被夷为平地。恶兽——不,已经只是一些残余的碎块了——它其余的身体消失不见、荡然无存,唯半面美人面并胸口一块粘着皮和鳞片的腐肉。那美人面犹带着三分尚未褪去的惧怖,永远凝固在了脸上。
黑衣男人迈开长腿,两步上前,左手探向那块胸口腐肉——
“前辈当心!这恶兽诡计多端、身带奇毒,前辈莫要被它暗害……咦?”青年怔愣在原地。他正半跪在地上,右手急切地向前探出,是一个翻身而起到一半的滑稽的动作。
身上的重伤和痛苦荡然无存,自爆灵纹已然隐去,仿佛方才的一切从未发生过。朱砂却一反常态,窝在他胸口衣襟里一动不动。空气中溢满了异常精纯的至阳力,如天降烈阳。
他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黑衣男人已然从那心脏形状的腐肉中,两指夹出一琉璃色之物,质如冰晶。此兽极诡恶,这心口冰晶却华美异常,如雨无量香华,天衣珠璎。
“……前辈,这是何物?这恶兽竟也能孕生如此异宝?便是拿去,又有何用?”青年不由得喃喃出声问道。
他本已做好了前辈彻底无视他的准备。只是对着这个人,他却莫名地涌起心绪摇荡、神魂失控之感。青年忙固守心神,默念清心咒,暗暗唾弃自己修为不精,竟在前辈面前失态。
“……这是它的魔核,名朔芙。有安神护灵之效。我取i点缀步摇上的珠花。”
低低的声音。仿佛在靡靡的艳色里浸透了。他露出的侧颜华艳如妖,唇如姑射点绛,不知想到了什么,长睫温柔地垂着。
“哦,原是如此……”青年心神不由得一荡,默默点头。等等?!前辈回复我了?但是?珠花?是指的女子的头饰吗??还才是个点缀???咦?掌门,诸位师姑师妹,是我的常识出问题了吗?!
眼见男人似有离开之意,青年下意识弯身鞠躬,大喊出声:“前辈!晚辈是流花宫首徒薛觥,自深渊伐魔归i,前往天霄宗代表宗门参加洗朱剑祭,路遇邪魔,幸蒙前辈仁心搭救、施以援手,觥和丹砂才捡回一条命i!如蒙前辈不弃,剑祭后,觥愿以十六骕骦仙辇迎前辈大驾于我流花!流花宫必奉前辈为座上之宾!”
“……”
是他耳鸣之症还未全消吗?前辈似乎说了一句“当流花宫的座上宾,还是算了罢”??薛觥正茫然,便听得那厢靡艳之声淡淡道——
“天霄宗的方向在此山东偏南二十七度,距此四千三百一十六里。你走错路了,而且早就走反了。”
带着一点几不可察的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