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三,又落了一场雪。如柳絮一般洋洋洒洒,让秋海棠生出春天到了的错觉。
季陌已经离开了山洞,住在他的宫殿里,崇华宫。
这段时间的相处,秋海棠已经将他的生活习惯摸了个通透,他睡眠浅,四更天一过,就没有了睡意,但也不起,只在床榻上窝着。五更天,他才慢慢悠悠地起床,秋海棠给他放好洗漱的水,便会去火房端南瓜粥给他。
他不爱喝南瓜粥,往往喝几口就不喝了,但秋海棠不依,总要看他将她端去的南瓜粥喝得一滴不剩才罢休。
喝了粥,他就会打坐,等气运过一周天后,他就坐在塌上发呆,之前秋海棠还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些什么,但现在却根本不行,每次秋海棠看着他那双空洞的眼睛,总是忍不住想要流泪。
纵使心中如何酸涩难受,她的声音依旧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愉悦。
她不想让季陌在承受失去光明的痛苦的同时,还要为她忧心。
茶水在咕嘟咕嘟冒泡,秋海棠倒好一杯茶放到季陌手边,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上蹭了蹭。
季陌缓缓露出一个笑,顺着她的脸部轮廓,摸着她的眉眼,鼻子,嘴唇和下巴,最后停留在她的脸颊上,叹气:“你瘦了。”
他的笑很柔很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疼。
秋海棠将马上就要溢出眼角的泪逼了回去,轻声开口:“一点儿都没瘦,反倒胖了呢,肉都长身上了,就是不长脸上。”
季陌摇头不语。
秋海棠将杯子放到他手上,季陌接过,喝了几口。
秋海棠从床榻上拿起一条猞猁暖裘,围在季陌身上,将他从头到脚包了个严实,笑道:“今日外面下了雪,我陪你去外面走走吧?”
季陌点了点头,抬手摸了摸身上的暖裘,笑出声i:“我只是眼睛看不见了而已,何须如此。你可别忘了,就算眼睛看不见,我还是魔界之主。”
秋海棠沉默。
季陌也不说话了,秋海棠搀着季陌的胳膊,走出崇华宫,脚踩在雪地上,咯吱咯吱直响,秋海棠侧头朝季陌看去,一时呆了。
他似乎永远都是这样,总是淡风轻的,嘴边也总是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温文尔雅。偏偏在面对仙家时,总是桀骜不驯,总是一副睥睨之态。
想起品酒大会上的那一幕,秋海棠忍不住乐了。
季陌似乎也感受到了,微微偏头朝着秋海棠,声音含笑:“怎么又一个人瞎乐呢?”
即便是看不见了,他也依旧风华绝代,没有丝毫的颓然之态。
秋海棠摇了摇头,不答。
季陌也不在意,唇边的笑意更深了。
逛了许久,秋海棠将他送回崇华宫,看着他洗漱完毕,替他掖好被角,然后往香炉里扔了一块儿安神香,转身离开。
风轻轻吹着,刮在脸上,有些冷,小路两旁的树微微摇晃,光秃秃的,说不出的寂寥。
秋海棠刚走到门口,就听到里面有声音传i,她侧耳细细听了一番,是胡陸和彩青的声音。
想起胡陸,秋海棠这才发觉自己自从i了重天魔域后就没有见过胡陸了。
一时心里有些纳闷。
“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
彩青的声音听起i透着难掩的欣喜。
秋海棠微微一愣,悄悄走进门,然后侧身躲到了院内的一棵树后。
“真的,我骗你做甚?”胡陸点头道,“前些天在两鞍山下,我亲耳听到的,只要拿到了那东西,陛下的眼睛就能好了。”
闻言,秋海棠先是一愣,随后一喜,支起耳朵,不想漏掉一个字。
“两鞍山掌门聂偲真这样说?”
“不是两鞍山掌门说的,是几个两鞍派的弟子说的。”胡陸纠正道。
“那我们需要到两鞍山才能找到那样东西?”彩青皱眉。
“是了。”胡陸点头。
紧接着两人都沉默了,秋海棠半天没有听到两人说话,就将头探出去,往屋内看了一眼,就看到彩青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良久,彩青开口:“即便有解药,我们也根本没有办法进入两鞍山去寻啊。”
秋海棠皱眉,彩青说得没错,仙家视魔界是眼中钉肉中刺,这样冒然前去,可能脚还没有踏进垤垌山口,就已经被垤垌弟子斩杀了。
而进去却不会被斩杀的……
秋海棠眯了眯眼。
她似乎落了一个人。
……
当谷玹看到穿着一身黑色夜行衣的秋海棠翻进两鞍山的大殿时,整个人都怔住了。
他的第一个想法还好他当初给她了曜月盅,第二个想法是迅速将她赶出两鞍山,然后找个地方藏起i。
由于她的闯入,四大门派不仅没有杀掉魔尊季陌,而且还耗费了大家不少修为,现在四大门派都在寻找她,他虽然非常不乐意让秋海棠呆在重天魔域,但后i想想,也就释然了,她不回i也好,至少不会被四大门派为难,现在倒好,她竟自己i了。
一想起她为了魔尊季陌敢只身一人闯入四大门派设下的杀阵,谷玹心里忍不住泛酸泛堵,恨不得那季陌早点儿去见阎王。
不过此刻见到秋海棠,他的心里又没有那么恨季陌了。
突然,似乎想起了什么,他脸色一变,二话不说就追了上去。
秋海棠根本就没有料到会在两鞍山碰到谷玹,看到拦在自己面前的谷玹,秋海棠眼神复杂。
“你怎么在这儿?”
“聂掌门、容堂主、北界王还有我母亲都在两鞍山上,你怎么敢i?”
“让开!”
谷玹朝着秋海棠的方向走了一步:“快离开这儿。”
秋海棠看着他摇头:“不行。”
她得拿到能治好季陌眼睛的东西才行。
“为什么不行?”
秋海棠看着他,没有说话。
谷玹看了她半晌,眼神深沉:“是因为魔尊季陌?”
秋海棠直直地看着他:“是。”
果然,果然如此!
谷玹粗粗喘了一口气,脸变得有些扭曲:“哈,你们认识才多久,而我俩认识多久?”
“这跟认识多久没关系。”
“哈哈哈――”谷玹大笑起i,秋海棠从没见过他笑得这样疯狂。
“跟认识多久没关系?那跟什么有关?”谷玹一把扣住她的肩膀,“啊?那你说说跟什么有关?”
秋海棠感觉自己的肩膀像碎了一般,但她却笑了,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胸膛:“这里。跟这里有关。”
谷玹放开抓着秋海棠的手,静静地站了半天。
“不可能……怎么会…怎么会这样,我不信……”谷玹止住笑,一副难以接受的表情,盯着秋海棠的眼睛里满满的痛苦,“你在骗我……”
“少主,你信也罢,不信也好,反正我命定他了,从看到他的第一眼。为了他,我可以做任何事,我可以不要命,我可以舍弃一切。”
秋海棠的眼睛耀耀生辉,谷玹觉得十分刺目。
“好好好――”谷玹连说了三个好字,然后往旁边退开一步,“你既然铁了心要如此,那么我也告诉你,两鞍山根本就没有什么能治好季陌眼睛的药物。所以,我劝你赶紧离开,若让我母亲他们察觉到了,遭殃的就不只是你了。”
秋海棠愣住,抬眼看他,身体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你说什么?”
话音刚落,就听到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瞬间,无数仙门中人便将秋海棠团团围住。
花神站在最前方,一脸冷峻地望着秋海棠。
“花宫逆徒秋海棠,还不知错?!”
秋海棠略一征愣后,环视了一眼四周,缓缓开口,声音很轻,似乎一阵风就能吹散。
“所以,这里没有能治好季陌眼睛的药物,这只是个抓住我这个逆徒的陷阱,是么。而胡陸就是当初泄露季陌行踪的内奸,是么。”
秋海棠觉得自己的眼眶发涩,但是却流不出眼泪。
谷玹看着秋海棠,像是第一次认识秋海棠一般。他从i都没有听到秋海棠用这样的语气说话,语气里面透着满满的无可奈何。他同样也没听到过何时秋海棠的声音会这样让他难受,让他心疼。
就算亲眼看到她进入杀阵,他也没有觉得像此刻这般难过。
“i人,将这逆徒带回花宫!”
“花神,这不太好吧?怎么说,北界,两鞍山还有万宗堂因为她的缘故,那么多弟子的修为都没了,你一句带回花宫就行了?你这也太糊弄我们三派了吧?”北界王说着,朝聂偲和容莽看了一眼道。
容莽点头,看向花神:“花神如此做,确实有些不妥。”
两鞍派掌门聂偲也跟着点了点头。
花神凤眸一挑,朝秋海棠看了一眼,冷声道:“秋海棠是我花宫的弟子,犯了错自然就得回花宫受罚,至于如何罚,我自会给你们交代。”
“如何罚?花神的护短偏心可是出了名的,把她交给你,我们还真不放心。”北界王呵呵笑了一声道。
花神挑眉看他:“那么北界王想如何?”
北界王想了想道:“依我看,不若将她关在两鞍山西峰仙牢。”
容莽和聂偲不由点了点头。
半天,花神才开口:“那暂时就关押在仙牢,但有一点,没有我的允许,谁都不能私自对她施罚。”
“这是自然,她只要乖乖呆在仙牢就行了。”
花神沉沉的环视了一圈,冷笑一声,徐徐开口。
“带走!”
说罢,又深深看了秋海棠一眼。
“本少主看你们谁敢动她!”
谷玹一把将秋海棠扯到自己身后,怒视在场的众人。
“玹儿,你糊涂!竟到现在还护着这个逆徒!”花神大怒,一挥袖子,只听一声清脆的巴掌声,谷玹的脸偏向一旁,肿起的手掌印那样清晰。
谷玹啐出一口血,双目血红,冷笑一声,瞪着在场的众人:“只要本少主还在,你们就休想带走她!”
“逆子!真是反了你了!”
花神大怒,又要再扇,秋海棠赶忙走到谷玹前面,对着花神跪在地上道:“花神大人莫恼,逆徒秋海棠愿意去仙牢。”
“海棠,起i!”谷玹说着,就要将秋海棠拉起。
秋海棠摇了摇头:“一直以i,少主待我的好,我一直都记在心里,如今少主要护我,我很感激,但我是万万不能受的,是我的错,我愿意去仙牢。若少主因为我的缘故受罚,那我岂不成了一个无情无义之人。”
谷玹低头看着秋海棠,被秋海棠抓着的那只手都在微微颤抖,随后全身都开始轻微颤抖。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谷玹拂开秋海棠攥着他袖子的手,终是退后一步,缓缓开口:“带下去吧。”
这句话仿佛用尽了他的力气,说完,他就偏过头不看她。
秋海棠站起身,又拉了拉谷玹的袖子,笑了笑道:“少主别气了。”
谷玹藏在袖子里的手忍不住攥紧。
“带走!”花神说完,也不理会众人,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