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
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缘分这东西真的很奇妙,我用我的亲身经历验证了这一点。
古时人们常用“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形容男女年少时的纯真情感。
可是在当今社会,真正能“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又有多少?
整个青少年时期,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至少四次相聚与分离。
如果真能碰到一个人,经过这四次分离的考验仍然和你在一起,你说这是缘吗?
我觉得应该是了吧。
我叫思雪。身边的人爱用“思”字的谐音,叫我“小四姐姐”。
我很美,从初中到大学,稳居“校花”之位。但我也很高冷,也许会给一种不可亲近的感觉。暗地里追求我的男生不少,可一个也不敢当面向我表白,最多只传纸条给我。我自然也不会把这些人放在眼里。
但我要说的一个人,从幼儿园时代开始就与我同班,一直持续到高中毕业。我和他之间的感情曲折离奇,简直可以写一部狗血小说。
幼儿园里,我和每一个小朋友都相处得很好。我家境不错,常会带各种各样的小玩具去幼儿园,我也很乐意与小朋友们分享我的玩具。
在我们班里,有一个绰号叫“蜘蛛”的小男孩。他很聪明,任何玩具到了他手里,他总能编排出一场好戏来。洋娃娃在他手里成了白雪公主,变形金刚在他手里成了白马王子。小恐龙是怪兽,小飞机是宇宙飞船。他一边摆弄玩具,一边给我们讲故事,小朋友们听得津津有味。我们就这样不知不觉成了一对好搭档,我提供玩具,他来表演。就连幼儿园的老师也很乐意观赏我们的演出。
进了小学,我和蜘蛛仍是分在同一个班。但奇怪的是,我印象里几乎整个小学时期的六年时间里,我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也许是因为那时候我们没有什么交集,也没有什么共同语言的缘故。也许是因为我们两个在班里都很平凡,不像尖子生们总能玩在一起、差生们也总抱团结伙。
我所在的小学,对应学区的初中并不怎么样。为了让我有更好的环境,爸妈安排我去考民办初中。虽然初中离家很远,但为了前途,我不得不服从爸妈的安排。
然而巧合的是,蜘蛛竟然也考上了这所民办初中,而且和我又在同一个班里。我们两人是这个班里唯一的两个来自同一所小学同一个班级的人。
初中阶段,正是情窦初开的年龄。由于我们的来历,班里不少绯闻编造者都把我们说成是“天造地设”一对儿。对此我很生气,眼看蜘蛛在听到绯闻时从来不去争辩什么,好像默认了一般,我的气也渐渐转移到蜘蛛的头上。我从不和蜘蛛说话,就连上学放学走路,也刻意远远避着他。我不想和他扯上任何关系。随着绯闻越闹越大,班主任甚至找我谈了一次话,任凭我怎么解释这是无中生有,老师始终不信。于是我对蜘蛛的讨厌也与日俱增。
到了初二,班里的不少女生都开始发育了。无聊的男生们看到女生们的变化,开始编排美女排行榜。无意中我听说,我上了这排行榜,还位列榜首。少女总是多少有些爱慕虚荣的,我也不例外。听到这消息,我心中还是暗自有些小欢喜的。
那时候在学校的大部分时间都被要求穿校服,仅在每周五的时候,学校允许我们穿便装。我爱穿粉色系的格子衬衫,配一条浅蓝色的牛仔裤。没想到男生们似乎很喜欢看我这种穿着搭配,很快女生们开始争相模仿,终于竟在我们学校里刮起一阵风潮。也许这就是校花的魅力吧。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时常会收到一些小纸条。内容五花八门,有的是问我某道题怎么做,有的是问我周末有没有空,有的就光写着几句诗词。纸条上的笔迹各不相同,我不知道这些纸条是哪些男生传过来的。上课时,我也悄悄留意四周,班里至少有十个男生在时不时地偷偷瞄我。而蜘蛛却不同,他只管埋头奋笔疾书,心无旁骛,也不知他在写些什么,整堂课下来,抬头看讲台不会超过五次,更别说眼神,从来不靠近我这个方向。
嗯,也许写纸条的无聊人群中没有他吧。
但有一次,我无意中看到蜘蛛的作业本,竟发现他的字迹与某几张纸条中的字迹十分相似!
这家伙一直在装模作样啊!于是我心里更加看不起他,更加讨厌他。
现在回想起来,其实我和蜘蛛那时并没有什么交流,甚至以前在幼儿园时我们还很开心地玩在一起。为什么我会这么讨厌他?只是因为绯闻?我也不知道。
事情的转折发生在初二那年的12月24日。
那是一个周五,既是周末,也是平安夜。我的父母都信基督。在他们的影响下,每年的平安夜,我都要去教堂参加圣诞弥撒。今年也不例外。
学校离家太远了,如果等放学以后先回家再去教堂,可能就会比较晚。学校附近恰好有一座教堂,我决定放学后直接去那里。那个年代还没有手机,所以凡事都要提前说好,那天在早上出门前,就和父母打过了招呼。
中午以后,天色便阴沉下来,彤云密布,好像要下雪。到了放学时分,天空中果然飘起雪花。我虽然没带伞,但一点也不着急。我的名字叫思雪,我天生爱雪。在雪中漫步,毕竟也是件很舒服的事。
从学校小卖部买了个面包充饥,天完全黑下来以前,我赶到了教堂。
这虽是个小教堂,教众却不少。好不容易找了个空位子,刚坐下来,神父就已登台,开始了今天的弥撒。
神父慈爱的声音、管风琴的声音、合唱团天真稚嫩的声音,是今晚的主旋律。在神父的主持下,我们时而闭目祷告祝福明天,时而起立歌唱赞美今天。就在弥撒进行一半,按照神父的要求,我们起立,拉住邻座的手同唱赞歌时,我骤然发现坐在我右边的竟是蜘蛛!
现在想换座位已不太来得及了。难道我竟要拉他的手吗?
同一时间,蜘蛛也发现了我。他很有礼貌地向我打招呼:“啊!小四姐姐!怎么这么巧?”
巧个屁!算你姐姐我倒霉!我心里想。
我虽然一直讨厌他,但在明面上毕竟始终没有表现出来过。当下出于礼貌,我朝他微笑了一下,心里思忖着怎么应付拉手这个环节。
“阿嚏!”蜘蛛打了个喷嚏。
真讨厌!感冒了还来这种场合干什么?
忽然,被他的喷嚏一提醒,我心中灵光一现,故意装作怕冷,把手缩进了风衣的袖子里,然后隔着袖子去拉蜘蛛的手。
蜘蛛见状,哈哈一笑,道:“今天真的很冷啊!”隔着衣服抓住了我的手。
如果按照小说或者电视剧的传统套路发展,这一次拉手,男女主角就要定情了吧。可惜我们不是在拍电视。唱完这首歌,我无情地抽回了手。接下去的几个小时,我也没再和蜘蛛说过一句话。
弥撒结束了,人们渐渐散去。我走到教堂门口看了一眼,不禁叫苦连天!
原本以为现在应该是鹅毛大雪漫天飞舞的浪漫景象,谁知现实却是雨夹雪!
在雨夹雪里漫步可一点儿也不浪漫!反而会很狼狈呢!
现在我只能期待爸妈来接我了。可是,他们好像不知道我没带伞,而且也不知道这个教堂的所在。
看着人们一波又一波地离去,我有点不知所措,呆呆地站在屋檐下。
“小四姐姐!你怎么还不走?”蜘蛛的声音从我背后响起。
我回头一看,他手里拿着一件雨披,正向我走来。
他是骑自行车来的。
“我……我等个人。”我撒了个谎。我怕他邀请我坐他的自行车,如果要让我缩在他的雨披里,这也太荒唐了。
谁知蜘蛛哈哈一笑,道:“我是最后一个出来的,你不是在等我吧?”
我呸!不过我一时想不到用什么谎话来应付他。正踌躇间,他将雨披递给了我,说道:“记得明天还给我!”
未等我回答,他已经冲进雨幕里。
这算什么?我才不要他可怜我!我想冲过去把雨披还给他,谁知只听“啪”地一声,泥浆飞溅,他在远处摔了个狗吃屎!
这可怎么办才好?如果我现在冲过去,不扶他就太说不过去了,但要是扶他,这一身泥泞会弄脏我的衣服的!
罢了罢了,我虽然讨厌他,但看在他真心借我雨披,又摔了一交的份上,我还是去帮帮他吧。万一他骨折了,我心里也过意不去。
正准备动身,蜘蛛却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跃起来。我吓了一跳,只见他回头看了我一眼,露出一个调皮的微笑,然后打了个胜利的手势,一阵风般跑到教堂的大铁门外,跨上自行车就骑走了。
靠着他的这件略带点发霉气味的雨披,我安然无恙地回到家里。
后面两天是休息天,天气并不好。本想给雨披晒晒太阳除除霉味,看样子也不行。想到周一要把这件又潮又霉的雨披还给蜘蛛,实在有点不好意思。最后在周日的晚上,我用电吹风把雨披内内外外吹了个透,吹到完全闻不到霉味了才罢手。
周一和周二,蜘蛛都没有来上学。不会是病了吧?
周三,蜘蛛终于来了。我看到他鼻尖红红的,眼睛里都是血丝,心中泛起一丝怜惜之意。
上午最后一节课下课后,教室里大部分人都去食堂吃午饭去了。趁着人少,我走到蜘蛛的座位旁,把雨披递给了他,低声道:“还给你。你病了吗?”
蜘蛛接过雨披,笑道:“不用谢啦!小意思啦!哈哈哈……”
真是的,我又没有谢你。
他这“哈哈哈”后面紧跟了一个喷嚏“哈嚏!”看来真的是病了。
“你离我远点哦!”他接着说,“当心被我传染。”
我当然会离你远点的。难道你以为我会赖在你旁边不成?
“要不要我给你带饭?”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这么说,难道是在无话可说的情况下潜意识里脱口而出的?
“不用啦,哈哈哈……”幸好蜘蛛拒绝了,“哈嚏!”
自这件事以后,我还是常会收到纸条。这些无聊的男生不好好学习,脑子里尽想着这些龌龊的事情,我对他们的讨厌之情有增无减。
但我也特别留意疑似蜘蛛字迹的纸条。这些纸条大多是诗词和笑话,没有问题目,也没有约会请求,阴阳怪气的。每次看到这些纸条,仿佛都能看到蜘蛛一边怪笑一边写字的样子,真的很讨厌。
直到有一天,他的一张纸条彻底惹怒了我。纸条上写着:“祝你和蜘蛛一生幸福!”
这简直太离谱了!我准备向蜘蛛摊牌。但如果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实在太不好意思。于是某天中午,又是趁着同学们去吃饭的时间,我悄悄地对蜘蛛说:“蜘蛛你今天下午放学后留一下,我有话问你!”
蜘蛛一脸茫然地看着我,点了点头。
那天下午真是难熬。我想了至少一百种方法骂他揍他。终于熬到放学了,待同学们都走完,教室里只剩下我和蜘蛛两个人。
我深吸一口气,走到蜘蛛面前。蜘蛛正嬉皮笑脸地看着我,问道:“小四姐姐,有什么事啊?”
我从背后拿出一个纸团,狠狠砸在他脸上,大声喝问:“这些东西是不是你写的?”
这个纸团里全是他字迹的纸条。
纸团砸在他的额头上,掉到他胸口,又弹到他腿上,最后滚落到地上。蜘蛛一脸惊异,然后弯下腰捡起纸团,慢慢摊开,把一张张纸条都摊平了放在桌上。
“不是!”他斩钉截铁地说。
“敢做不敢承认!你还是男人吗?”我骂道。
蜘蛛好像也有点急了,说道:“不是就不是!你凭什么说是我写的?而且……这上面也没什么嘛……”
我大怒,把那张“祝你和蜘蛛一生幸福!”的纸条抽了出来,恨恨地说道:“没什么?这还叫没什么?”
蜘蛛分辩道:“他祝我们幸福,那也是好意嘛!”
我真恨不得抡起凳子砸到他脸上。
“但这确实不是我写的啊!”蜘蛛还在狡辩。
“我看过你的作业本!”我说,“这就是你的字迹!”
“你怎么能偷看我作业本?!”蜘蛛大声道。
“这不是重点!”和我比声音,作为男生的你还是嫩了点,“重点是这是你的字迹!”
“才不是!”蜘蛛大吼起来。他拿出一本本子,甩在桌子上,大吼:“睁开你的狗眼,仔细给哥哥看好了!”
被他这么一吼,我竟然有点怕了!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脸也红了。
蜘蛛又从书包里拿出几本本子,一边拿一边甩在桌上,一边还叫骂:“看!给你看个够!”
还从来没有男生敢这样跟我说话,我打心底里感到害怕和委屈。但我是个要强的人,绝不会轻易哭出来。
强忍着泪水,我拿起一本本子开始翻看。粗看之下,和纸条字迹确实很像。但细看还是能看出一些区别的。尤其是一些常用字的笔顺,明显不同。
而蜘蛛给我看的本子,没有一本是作业,也都不是笔记,都是武侠小说!而且小说里的人物,都是我们班里的!我翻了几页,问道:“这……这是什么?”
蜘蛛的脸红了:“这是我写的小说……”
再翻几页,我完全被里面的情节吸引了。当然现在不是欣赏他小说的时候。我问他:“你写了多少?”
他指着桌上那些本子,说:“都在这里了。”
一共七本本子,密密麻麻写满了文字。原来这小子上课时埋头奋笔疾书,都是在写这些。
字迹确实不同,看来是我错怪他了。顿时我心里涌起一阵强烈的歉意,刚才我用纸团砸他的脸,还对他大吼大叫……可是我得找个台阶下啊!
于是我假装被他的小说吸引,一边看一边说:“呀!写得真不错呢!这里面有我吗?”
“有……有的……班里每个人都有……”他的声音低不可闻。
我看了他一眼,他脸红得像个苹果一样,说:“我写得不好……你不要笑话我……你是我的第一位读者呢……”
那一刻,我忽然有一种错觉,好像回到了幼儿园时代,他在编排着各种故事,吸引同伴们观看。我忽然觉得,这个人其实挺可爱的。
“哼!纸条不是你写的,那我原谅你了!不过,这些小说你得借我晚上回去看!”我这话无异于强词夺理,但女孩子的逻辑就是这样。
蜘蛛目瞪口呆,但也没有拒绝,反而向我道歉:“对不起,小四姐姐……我刚才对你太凶了……”
我朝他一笑,也不跟他说“再见”,拿着那七本战利品就走了。
那天晚上,我用了几乎大半夜的时间把他写的小说看完了。这是一个还没有完结的故事,显然是因为他还没写完的缘故。故事用第一人称叙述,大抵发生在南宋时期,故事的主线是武林群豪抗击金国入侵,班里的同学们都以江湖豪杰的形象出现在小说里,而各门课的老师都成了武林门派的掌门。我们的班主任则变成了第一反派。
每本大约三万多字,七本本子的总字数超过二十万。不得不说,以初中生的水平能写出这样磅礴的小说真的很不容易。
我也找到了我对应的角色,竟然是主角的结拜兄弟,一个叫“四爷”的男性角色。我被他写成白衣飘飘、风流倜傥、性格幽默、武艺高强,身边美女成群……这个角色承包了整部小说中超过一半的笑点。
在蜘蛛眼里,我是这样的一个人吗?或者说,他希望我是这样的一个形象?
看完小说以后,我蓦然发觉,自己对蜘蛛的成见已经烟消云散。甚至那晚做梦,也梦见与蜘蛛在一起谈笑江湖的情景。
他的小说构造了一个奇幻瑰丽自由的理想世界,我深深被它吸引了。
能够创造出这样一个世界的人,绝不会是阴阳怪气给我写纸条的人。
第二天,我依依不舍地把小说还给了他,小声说道:“写完下一本,记得第一个给我看啊!”
蜘蛛红着脸向我点了点头。
直到毕业,那些字迹与蜘蛛很像的纸条到底是谁写的,我也没弄清楚,不过我也不在乎了。
那次事件以后,我和蜘蛛的关系融洽了很多,甚至可以说亲密了很多。我会经常去找他聊天,讨论小说的情节发展。甚至有时候吃饭也在一起。每当这时,就会有很多男生向蜘蛛投去羡慕嫉妒恨的目光。我感到很痛快。是因为这些无聊男生的羡慕嫉妒恨?还是我有那么一点儿喜欢上蜘蛛了?我自己也不清楚。
“小四姐姐!”有一天蜘蛛突发奇想,对我说,“我们像小说里那样,结拜兄弟吧!”
“哈哈!亏你想得出来!”我被他这新奇又大胆的想法逗乐了。最后我答应了他。
可是多年以后回想起来,我总觉得当时的决定是错的。如果我没有答应他,如果等到数年之后他对男女之情有了概念,或许他会请求让我做他的女朋友吧?我们过早地结拜成了兄弟,以后我们之间的情感,就一路向“闺蜜”的方向发展了。当然这是后话,现实没有那么多“如果”。
初中三年过得很快。我们又考入了同一所重点高中。高一开学报到的那一天,我们在操场上的公告牌上找自己的名字。我惊喜地发现,我和蜘蛛竟然又是在同一个班里!
“哈哈哈哈太好了!”蜘蛛高兴得大笑起来,“缘分呐四爷!我们又在一个班啦!”
他高兴地搂着我的肩膀,我也笑着摸他的脑袋。其他同学瞪大了眼睛看着我们,好像在看怪物一般。
高中时代,蜘蛛的才情已被语文老师发现,他成为学校里小有名气的文豪。作文竞赛、演讲稿,甚至活动文案,班里但凡和文字有点关系的活,基本都让蜘蛛承包了。
而我,仍然保持着“校花”的地位,时不时地收到各种纸条。我已经习惯了,那些纸条往往看也不看便被我扔了。久而久之,给我写纸条的男生们似乎逐渐放弃了,我收到的纸条越来越少。而校园里一对对的男男女女多了起来,那是因为追我失败的男生们认清了现实,找了其他女孩子当女朋友。
高考的压力越大、老师管得越紧,叛逆的事情就越多,比如谈恋爱。这在每一个时代几乎都是一样的。
但蜘蛛却似乎对恋爱完全不感兴趣。高中三年里,我梦想着有一天他能像其他男生那样手捧鲜花在大树下和我说说小情话,可他这木头脑袋里仿佛根本没有“恋爱”两字。任我们再亲密,我们仍是玩在一起的“闺蜜”,仍是勾肩搭背的“兄弟”。
高中时代,女生的劣势完全体现出来。任我怎么努力,成绩始终上不去,尤其是数理化。
压力虽大,每年的平安夜,我和蜘蛛必定一起去参加弥撒,即便高三那年也没落下。
终于高考了。蜘蛛的成绩不错,考入了本市的南大绿鸟学院。而我,分数还够不上二本。我只能去中原最南端那个省的一座城市里读大学。
分别那天,蜘蛛到火车站送我。他帮我把行李搬上火车,说:“四爷,你一个人去外省读书,一定要好好保重身体!每天按时吃饭!我会写信给你的!我会把我写的小说寄给你看的!南方天气比这里暖多了,但你也得千万注意,别‘不要温度只要风度’啊,小心着凉感冒!还有,你那么漂亮,小心流氓!我刚才把一本武功秘籍塞你行李箱里了,记得有空时多练练啊!防狼的!”
我笑道:“瞧你唠唠叨叨的,和个老太婆一样。本大侠内力深厚,还能轻易感冒不成?至于流氓,惹我的下场只有一个,就是屁滚尿流!”
火车开了,看着他在站台上拼命挥手的样子,我的眼泪终于如瀑布般涌了出来。
坐在我对面的一个胖老头叼着烟,吃惊地看着我。我怒道:“你这烟太冲了!都害我流眼泪了!车厢里能不抽烟吗?能有点素质吗?”
那老头悻悻地灭了烟。
幸亏我机智,保住了面子。想到这里,我又不禁笑出声来。又哭又笑的,会被人当成疯子吧?
然而当我进入大学以后,一个沉重的打击降临到我头上:在一通长途电话里,我爸嘶哑着喉咙告诉我,原来我爸妈所在的公司一年前就已经破产了,他们双双下岗。为了不影响我高考,他们什么都没有说,甚至每天还装作去上班的样子。我大学的学费,也是他们向亲戚朋友凑的。现在他们领取的救济金,基本只够养活自己。虽然如此,他们每个月仍打给我二百元生活费。
人在异乡,家中不幸,我觉得我的生活一下子被孤独和悲苦占据了全部。唯一的慰藉,我仍然和蜘蛛保持着联系。也唯有在与他的交流中,我可以短暂忘记现实的烦恼。
大一,学校禁止新生带电脑,而且网络还不普及。我和蜘蛛保持着每月一封信的频率交流着。刚从高考的压力中释放出来,蜘蛛有足够的时间继续写他的小说。所以每次寄给我的信都是厚厚的一叠。看着小说,我又仿佛回忆起初中时代他埋头奋笔疾书的样子,真的很让人怀念,真的很讨厌……
大二,我向即将毕业的学长买了一台二手电脑装在寝室里,用的是20k每秒的伪宽带。我申请了抠抠号,但没有告诉蜘蛛,仍然保持用信这种传统方式与他联系。当然,在信里,我问到了他的抠抠号码,并在一个月后以陌生人的身份加他为好友。我没有用抠抠和他说过话,但每天都会去他的抠抠空间看看。他已经把小说写在自己的抠抠空间里了,但每次给我的信里都会有近期更新的所有内容。我不知道他是先写在纸上再打字录入电脑,还是先在电脑里写好再用纸抄一边寄给我。我不想改变这种现状。我总觉得,他为了我辛苦一点是应该的,这样他就不会忘记我。这想法也许有点自私吧,会让他很辛苦。
大三,我有了手机。我不敢把手机号码告诉蜘蛛。因为我们打电话是省际长途,电话费贵得很。如果我与他通话,我一定舍不得挂电话,恐怕一个电话就会烧光我一个月的电话费吧。而且,电话挂了,就什么都没了。信即便看完了,想他的时候还能拿出来看。
大四,面临就业压力了。我读的专业很冷门,恐怕工作不太好找。平时一有空,我就跑到人才市场去,物色适合我的职业。在蜘蛛的信里,他告诉我说,想留在自己念书的大学里当老师。当老师?这倒是个不错的选择。而我,想在这座生活了四年的城市里先找一份工作,赚到钱了再回老家。
6月,终于到了大学毕业的这一天。中午,我背着行李,最后一次走出自己的寝室,来到我租住的一间小房子里。整理好东西,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疲惫和对未来的迷茫,甚至有一丝恐惧占据了我的心。我倒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梦里,我好像又回到幼儿园,看着蜘蛛表演木偶戏。看着看着,蜘蛛就长大了,有一个穿着粉红格子衬衫和浅蓝牛仔裤的女孩子跑过来牵着蜘蛛的手就跑。我追了上去,怎么也赶不上他们。想要叫喊,又叫不出声音。最后那女孩子回头看了我一眼,朝我一笑,那竟然是初中时代的我!
惊醒又睡,辗转几次,最后半夜被饥饿彻底唤醒时,我才发现枕巾是湿的。
这一夜我忽然想通了很多事。就如梦里所见的一样,蜘蛛就像过去的我一样,终究会成为我生命中的“过去”。他在远方的那座城里生活,总有一天会找到他心仪的女孩,拥有自己的家庭。而我想要在这座城市里生存下去,也必须卯足全力。也许不久以后,我也会找到个愿意照顾我、一心对我好的本地男孩。
我没有将所租房屋的地址告诉蜘蛛,所以也就再没有收到蜘蛛的来信。我决心忘了他。
在接下来的半年里,在这座中原最南端的小城,我为了生活而挣扎。我去过很多大公司应聘,但总无法被录用。我深切体会到,未婚未育的女孩子在找工作时似乎总得不到平等待遇。是不是在所有老板的眼里,这种女孩子都会在结婚生子时把先前对公司的付出都吃回去,所以他们才不喜欢这样的女孩子?
如果找不到工作,可能连房租也付不起。进不了大公司,我只能到处找临时工做。
我在小公司里当过话务员,也在小卖部里当过售货员;在文印店里当过打字员,也在小餐馆里当过服务员。每一份工作最多只能持续几周。因为这些黑心小老板往往故意在我做满一个月前找各种原因把我辞退了,并以未做满一个月为由不给我发工资。
时间过得很快,半年转眼即逝。当我以为生活的压力已经让我忘了蜘蛛时,12月22日那晚我又做了一个和毕业当天一模一样的梦。梦里,初中的我和蜘蛛手牵手愉快地奔跑,现实的我只能在后面无力地追赶。
快要到圣诞节了!
一个强烈的念头出现在我脑海里:我要去找他!不管结果怎么样,我要当面告诉他,我想他,我想和他在一起!
12月23日,没有经过什么准备,我退了房,买了火车票,准备返回家乡。没有什么大件行李,能卖的东西都早已被我卖了。剩下的只有一小箱子的衣服。
我事先在电子地图上找到了蜘蛛就读以及就职的大学,并惊喜地发现在这大学附近就有一所教堂。今年的平安夜他会去那里吗?我决定赌一赌。
临出发前,我将我所有的衣服都摊在床上,思考着穿哪件衣服去见他。我看到几件粉色系的格子衬衫和各种颜色的牛仔裤,那是我最喜欢的装束。和蜘蛛共处的几年里,我几乎都是这种风格的装扮。挑了其中一件衬衫和一条浅蓝色的牛仔裤,就穿这套吧!这样,他应该一眼就能认出我来。
但当我拿起那件衬衫时,忽然发现它的下面压着一件雪白的衬衫。那是一件洁白柔软如丝缎般的衬衫,是我买来打算应聘时配正装穿的。我心念一动,想起了蜘蛛小说中我的样子,那个白衣飘飘、风流倜傥的“四爷”。
最终,我穿上那件雪白的衬衫,搭配一条雪白的长裤。考虑到这个时节,家乡的天气应该已经很冷了,于是我又找到一件雪白的风衣。“白衣飘飘”的条件已经完全具备了。要不要再粘上一撇小胡子呢?四爷好像没有胡子的,那就算了吧。
23日的中午出发,24日中午到达。整整24小时的车程中,我明显感觉到气温的变化。出发时风衣还只搭在我的臂膀上,行程过半时我已将风衣穿在身上。等到下车,冷风直往脖子和袖口里钻。我裹紧风衣,提着小巧的行李箱,寻找前往大学城的交通工具。
火车站在城市的最南端,而蜘蛛所在的大学城在城市的最北端。我换了三趟公交车,终于在黄昏时分抵达了蜘蛛的学校——南大绿鸟学院附近。
这是一条不太宽的街道,却十分热闹。一路走来,我已经看到好多大学的校门就开在街边。路上很多看上去不太正经的男生不怀好意的眼光在我身上搜刮。我想起了蜘蛛为了让我防御流氓而给我的那本“武功秘籍”。我曾无数次地幻想,如果那是封情书该多好啊!可那却真的是一本“武功秘籍”,也不知他从哪里搞来的,让我啼笑皆非……
不知不觉间,我走到一个三叉路口。印象里我从电子地图上曾看见过,这条支路的尽头就是一座教堂。现在站在路口向里眺望,真的能看到教堂顶端的十字架。从距离上看,大概离我百来米的样子。
我估计时间还早,就在这路口等一会儿吧。
四年没见了,蜘蛛长成什么样了呢?长胡子没?我该和他说些什么呢?好像有很多话要说,又不知道从哪里说起。他又会对我说什么呢?
胡思乱想着与他见面的那一刻,不觉又是半小时过去了,天空中竟然飘起了雪花,恰如我们第一次在平安夜见面的天气。
虽然我的行李箱里有一把小雨伞,可我就是不愿意将它拿出来,仿佛潜意识里想重温那天的情景。
与那天不同的是,今天的雪越下越大,并没有变成雨夹雪。
忽地,不远处的街角转出来一个人。我看到那个身影,浑身一震,仿佛触电了一般。我一眼遍认了出来,那是蜘蛛!是我这四年来魂萦梦牵的那个人!他和四年前一样,几乎没有任何改变!
而同一时间,蜘蛛也刚好望向这里,他也一眼就看到了我。他也好似触电一般呆了一呆,随即揉了揉眼睛,脸上绽放出喜悦的表情,大叫了一声:“四爷!”声如雷鸣,街上的所有人都向他看去。
可他却浑然不觉,一阵风般向我奔来。
他会冲过来与我相拥吗?
突然我看到他的手,正牵着另一个人。他向我奔来的同时,那个人也被他拉着从街角转了出来。那是一个女孩子,虽然是下雪天,但她上半身只穿着一件格子衬衫,下半身是一条牛仔裤。奔跑中,一条黑色的麻花辫几乎竖了起来。
我清楚地听见脑中“当”地一声,好像教堂里的钟声,一下子将我从见面的喜悦中震了出来。
那是蜘蛛的女朋友吗?
如果不是女朋友,蜘蛛怎么会那样牵着她的手?
那一定是蜘蛛的女朋友了!
蜘蛛竟然找女朋友了!
既如此,我又何必来找他?
我要将他夺回来吗?
还是应该默默祝福他们?
万千念头一瞬间在脑中闪过,未等我反应过来,蜘蛛已牢牢将我抱住,大喊:“哈哈哈哈!四爷!我不是在做梦吧?你可想死我了!”
他奔跑速度极快,一下子刹不住车,顿时把我重重地按在墙上。
我脸上发烧,连忙把他推开,小声说:“别别,人家都在看呢!”
蜘蛛环视一下四周,果然街上所有人都瞪着眼张着嘴在盯着我们看。蜘蛛的脸刷地一下红了。他牵着一个女孩子跑出来,又抱住另一个女孩子。任谁看到这种场景,都会目瞪口呆的。
蜘蛛红着脸笑道:“对不起四爷,我……我太高兴了!我们四年没见了……”说话的同时,我看到他眼眶红红的。
我向他带来的女孩努努嘴,道:“怎么不给我介绍一下?”
蜘蛛道:“哦!一下子太激动,差点给忘了,失礼失礼!来来来,耗子,给你介绍一下!”
他将那女孩拉到我面前,只见这女孩戴着一副黑色边框、厚如啤酒瓶底的眼镜,一双黑宝石般的眼睛忽闪忽闪的。
蜘蛛对她说道:“这位就是我的拜把子兄弟,四爷!”
接着又对我说道:“这位是我的小女朋友,耗子!”
听到他亲口说出来,我心里不但没有被悲伤刺痛的感觉,反而一下子释然了,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那叫耗子的女孩气鼓鼓地对蜘蛛说:“少胡说八道!谁是你的小女朋友?”她的声音如山间清泉般悦耳动听。而看她装扮,分明就是当年的我。蜘蛛呀蜘蛛,看来你心里也是有我的,否则怎会连找女朋友也拿我当模板?只是可能蜘蛛自己都还没发觉吧。
耗子又对我说:“四爷好!我叫耗子。哇,四爷你真漂亮!”
被男生夸漂亮听得多了,今天忽然被一个小女孩夸漂亮,我心里不禁一阵暗自得意。看这耗子聪明伶俐又会说话,我感觉挺喜欢这个小姑娘。她和蜘蛛,似乎也十分般配嘛。
“别叫我四爷啦!羞死人了……你可以叫我小四姐姐!”我拉起她的手说。
“好,小四姐姐!”耗子兴奋地说,“蜘蛛平时经常提起你呢!我也看过他的小说,没想到现实中的四爷竟然是个大美女啊!”
我白了蜘蛛一眼,说道:“怎么,蜘蛛经常向你提起我,却没提起我的美貌?”
蜘蛛小声道:“在自己的女朋友面前提其他女孩子的美貌,除非吃了熊心豹子胆,否则不等于找屎吗?”
耗子踹了蜘蛛一脚,道:“谁是你的女朋友啊?小四姐姐面前不要乱说!我看你和小四姐姐才是一对儿呢!”
她两次否认自己是蜘蛛的女朋友,又说我和蜘蛛才是一对儿,这不禁让我疑惑,她到底是不是蜘蛛的女朋友?有可能只是玩得很好的玩伴?
蜘蛛说道:“四爷,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还没开口,耗子已抢着说:“笨蛋!这种问题还用问?当然是来找你的啦!”
我本来就没想好找个什么借口,现在被耗子如此直白地说出来,不禁感到大窘,马上含含糊糊说道:“不是不是……我路过……看到有个教堂……然后想起来你好像在这附近当老师的,就……”
蜘蛛毫不知趣,刨根问底道:“啊?你怎么会路过这里啊?”
我一下子想不好什么理由搪塞一下,耗子已经大声道:“弥撒要开始啦!还去不去啊?”
我和蜘蛛异口同声道:“去啊!”
耗子斜眼笑着看了我们一眼,道:“真有默契呢你们!走!”
我心想,就这样糊弄过去也好。于是我们三个一路小跑向那教堂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