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客厅里面的光线并不算太暗,我们家住在六楼,由于房间里摆满了各种盆栽——自父亲去世后母亲和我就爱上了栽种花花草草。因此即使是在最炎热的夏天,清晨也能感受到一丝凉意。不过今天这凉意特别地浓。
我吃着母亲上班前为我准备的早饭,电视叽叽喳喳地播报着早间新闻可我却直视着手机毫不在意。不一会外面逐渐吵闹了起来,但我仍然没有理会,继续漫无目的地来回翻动手机。这是没有目的翻看、就像“为看而看”。我感觉到有点不对劲,于是停顿了一下,这时那沉重而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我毫无警惕,放下手机,步伐略轻松地走去开门。从门眼可以看出外面是一群衣着朴素,面目祥和的人。他们大多数都是小区的居民,我虽然长期呆在部队,但或多或少见过几次,些许还来医院看过我甚至有的热心大妈提出要帮我相亲。
常听母亲说起,因为知晓我为国家效力,小区居民常常特别关照我们家,有什么好事都会首先想起母亲,他们关系相处得十分融洽。
我睡眼朦胧地打开门,礼貌地露出微笑,刚要说话,却被冲进来的“暴徒”摁倒在地。房间迅速被楼道拥挤的人潮堆满。他们几乎是踩在我的身上冲进了卧室,四处翻找。
我趴在地上、挣扎着抬头嘶喊道:“你们这是干什么!”
无人理会,吵骂声、翻箱倒柜声、盆栽摔毁声……耳膜欲裂的响动盖过了一切,我被人潮淹没。回忆起几刻前、诡异的是我竟毫无警惕性和危机感,虽然隐隐约约感觉到种种诡异、却仍像被灌入,兴奋地走去打开潘多拉的魔盒。
这又让我回忆起父亲去世那天,天色血红。我从学校回到家,一路上感觉到十分压抑、悲凉,并且回到家时、发现往常早已下班正在做饭的父母此刻都不在家,各种事件疯狂提示我这一不幸,我却仍是毫不犹豫地打开电脑疯狂玩起游戏来。直到我母亲赶回家、给了我重重的一个耳光,把我从虚拟世界打入了现实世界、从天堂打入了深渊。二话没说、母亲拉着我又飞奔回医院,好在终究是见到了弥留之际的父亲,如果再晚一点点、我可能连父亲的最后一面也看不见了——这将会使我愧疚一生。
如今这是何等的相似与诡异啊!历史仿佛戏弄我一般,让我那早已渐渐消失的内疚感又爆发开来。从那之后我对电脑游戏产生了厌恶情绪,并开始刻苦学习、大学顺利毕业后又毅然决然去当兵,而这些都是为了填补内心那道伤疤。我变得成熟了许多、也开始珍惜亲情,同时也无比憎恨曾经的自己,一次次自我反问,难道非要痛才会有生理反应?非要失去才会珍惜?
从小接受科学教育的我,此刻也动摇了信仰。这究竟是为何?明知道结果、却还要去接受,甚至没有一丝丝犹豫。难道真的存在命运这一东西吗?这种感觉就好像你在做出选择的时刻已不再是你自己,而是被一双无形的手推搡着、被另一个人用诱人的话语鼓励着——或许是潜意识。而面对结果时,你又回来了,仿佛重获新生。
一个已经秃顶的眼镜大叔,情绪激动地从我的卧室里走了出来。手里揣着那张我熟悉无比的老旧照片,举起来对着众人展示一圈后,喧闹声变小了。他又快步来到我的跟前,手拿着照片不停抖动、情绪激动地大喊道:“看!就是这家伙的父亲!一个!一个怪物!!”
人声犹如过山车一般,在掉到了低谷后,又立刻升腾起来,比之前更加响亮,更加鼎沸!仿佛达到了最顶峰。他冲我继续嘶喊道:“你这个藏在人群中的卑鄙怪物!显出原形来!你个逃兵!俘虏犯!他们派你回来干嘛!?下一个目标又是谁!?”
这个平时给人印象十分斯文、喜欢坐在小区木椅上静静看书的大叔,此刻却像一个充满了满腔热情的士兵,要将所有丑恶驱散开来。
“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我嘶喊道,并使出浑身力气,拼命与按在我身上的无数双手掌做斗争。
“给我砸!给我打!这个白眼狼!间谍分子!国家何时亏待过你!你却要这样做!”
无数双拳头朝四面八方挥来,我无处躲避、只能拿身体去挡,去推撞。家具摔碎的破片四处飞溅,割伤了“暴动者”的手臂、大腿。几滴鲜血伴随着碎片飞溅到地板上,可是他们仿佛失去了痛觉、伴着鲜血,愈来愈加兴奋,没有人停下,也没有人想停下。
此时他们的双拳已经沾满了我的鲜血,我的视线逐渐模糊。我再也无力反抗了,疼痛一次比一次强烈,意识却一次比一次模糊。他们终于精疲力尽了,犹如一个小孩疯狂地奔跑了一天一夜,终于躺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把他押出去给众人看看!让死者的亲属看看!”
众人一拍即合,纷纷围上来,撸起袖子、好像要把我扯成碎片。在疯狂的人潮中我被拖拽、拉扯着,血迹遍布客厅地板、楼道、电梯。我从来没流过那么多血——即使是从出生到现在也没那么多。
我想要昏迷过去,或许这样会好受一点。或者我应该在他们冲进来时就当面抹脖子自杀,看看他们那失望的表情,多么有趣!可我做不到,我从来没像现在这么渴望过死亡。看来他们并没有把我杀死的意思,他们用痛感使我保持清醒。为什么死亡总不能由我掌控!逼着生、跪着活!
来到大街上,喧闹声一浪高过一浪,人群倾巢而出,不知道是看热闹还是义愤填膺,街道被围得水泄不通。没有一个主持正义的人!没有一个警官!没有一个人维持治安!这就是所谓的清洗风暴啊!真是可怕的力量。
与我遭遇相同的当然远不止我一人,街道中间屹然跪立着两排密密麻麻的“受害者”。我被人群捆住双手,重重扔到那两排人群之中。我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任由血液侵染破碎的衣服并向全身各处流去。
“站起来!走过去跪好!跪好……”
人声鼎沸,所有人恶狠狠的目光都投向我。还有人朝我们身上扔着各种各样的杂物。甚至是连小孩都指着我讥笑起来。一些同龄人麻木、冷漠地站立着,并没有叫骂,也没有流露出一丝同情。
此时我偶然注意到“受害者”中,有一个人低着头默不作声,与其他人不同的是他并不痛苦、没有泪水,虽然浑身都是血迹,他却咬牙切齿、充满怒火,面目狰狞。
这人便是那个“证人”,他怎么会?我心中充满疑惑,努力挣扎着起身,踉跄地朝他跑了几步,疼痛和无力感使我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我又尝试了几次,纷纷以失败告终。我离真相那么近,却无法触及。
此刻躁动的人群突然安静下来,一串串急促的跑步声、喘息声从人潮后面传来。我瞪大肿胀的眼睛,伸长脖子四处张望。究竟是救星还是刽子手?我激动起来。只见人群纷纷自觉地在拥挤得动弹不得的街道里硬是挤出了一条通道,并诡异地露出了一副副悲伤的可怜表情。
“这个世界究竟是怎么了?一夜之间!”我跪在地上、头部磕地,小声嘀咕道。
只见一队人马披头戴孝地走在前面、后面纵队抬着一列仿佛永远看不到尽头的担架队伍,庄重地朝我们走来。
穿过人群、他们迅速将担架一排排整齐地摆放在我们面前,那些披麻戴孝的人面无表情地站成一排排,形成了一个小型方阵。“受害者”们纷纷抬头不解地望去。此刻太阳已经升至头顶,我们身子扭曲,弓成半圆形的影子出现在我们面前。汗珠夹杂着血珠滴下,仿佛在我们这个群体里下起了血雨。这些明显装有人的担架全部用黑布遮盖,待密密麻麻的担架基本上已全部到位,这场“史无前例的隆重盛宴”才刚刚开始。
“让他们看看自己犯下的罪行!这些无辜的人,却被这样残忍地杀害!”人潮最前列的一个男子吼道。
他看上去是那么普通,我敢肯定他既不是官员也不是军官,更不可能是县长或者市长。然而此刻他的这一喊话,却像凯撒或者拿破仑一般,受到在场所有人的拥护。
“对!让他们看!让他们看!”人潮涌动起来,就像任何一个皇帝的军队一般忠诚和势不可挡。我再一次惊呆了。一群人冲向我们,待我们还没反应过来究竟要做什么,甚至还没露出绝望、惊恐的表情,就已经一个箭步绕到我们身后,双手用力掰开我们的眼睛。
紧接着一排排人列队走到每个担架前,他们全部踏着生硬又混乱的步伐——从这也能看出他们全部都是未接受过军事训练的普通市民。
但是他们却整齐划一地几乎同时揭开了所有担架上的黑色布罩。“受害者”中陆陆续续有人失声痛哭起来——摆在我们面前的是几百具形形的尸体。由于是夏季、大部分没有被下葬甚至是不知已经去世几天的尸体早已开始腐烂。一阵阵恶臭扑面而来,这种惊人的场面让不少围观者也忍不住转过头去。小孩子的眼睛更是被父母的双手蒙的严严实实。
我干呕起来,同时翻起白眼来。我做梦也不曾想到这种恐怖的场面居然有一天会真实的发生在我面前。暴动的人群为了使我们受罪,居然能够弃对死人之大不敬观念于不顾,做出这样匪夷所思的事情来!这是多么可怕的一幕。蚊虫开始疯狂地寻味聚集,那一块块凝固的血迹、一张张沾着毛发的腐肉,一个个峥嵘的面孔……
“天呐!啊啊啊……”我无法闭合的双眼被胀出了泪水,不过着更像是血水,我用尽最后的一口气疯狂扭动头颅和身子。掰开我眼睛那人,也实在受不了这种可怖的场面和令人作呕的气味,只得将我丢到一旁,捂住鼻子转过身去。
“认罪!认罪!认罪!”
人潮左手捂着鼻子,右手挥拳喊道。
那个幸存下来的士兵——指证我被俘的士兵,此刻已经身心全部崩溃,他拼命用头砸地,大声喊道:“我认罪了!我认罪了!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可人潮丝毫没有理会他,继续重复着那两个无情的字,像一堆复读机。
剧烈的碰撞使他额头的皮肤已经全部绽开,里面白生生的骨头也露了出来,鲜血使谁也无法再辨识出他的表情和容貌。仍是无人上前,无人理会,没有人帮他结束这痛苦。
“再这样下去他会死的!”我嘶喊道。可这就像一颗石头落入了波涛汹涌的大海,聆听者正站在大洋彼岸。
可即使是这样还是有人聆听到了——那个士兵自身。他抬头看了我一眼,我无法看清楚他的表情、甚至眼神。他突然站起、狂奔起来,像是在四处寻找着什么,声浪渐小——人们都好奇地看着他,想知道他会做什么。突然,他纵身跃起、用脑袋拼命朝地上一块尖石撞去。尖石刺入他的头颅,他再也没有了动静。而这尖石正是人群朝我们扔来的杂物。
谁能想到人在寻死的时候会爆发出这么强大的力量,即使他的一条腿已经断裂,居然还能扭曲着身子犹如运动员般疯狂奔跑。并且弹跳如此的高度,好让这一击可以将尖石完全插入脑颅里,以结束自己的生命。何等的勇气!
我的世界观在短时间内不断地倾覆又重建。我瞪得眼眶欲裂、双唇微微张开。现在我永远也不能从那死人嘴里得知他为何落此下场了。人潮见这男子自尽后,稍稍安分了一点,逐渐安静下来。自杀行为引起了“受害者”群体里的一阵阵惊声尖叫,可以依稀听见有女性。
“好了,今天这闹剧就先到这儿吧,将他们绑在广场中间,明天继续审问吧。”
这道粗犷的声音犹如晴天霹雳、直插入我心底。多么熟悉和令人深刻,我循声望去。“让人民决定吧!”这句话在耳边轻轻响起。那家伙居然一直混迹在人群之中、看着我们受苦的全部过程,肯定十分痛快吧。此刻他终于忍不住站了出来,他诡异地冲我笑了笑,我又看见了他身旁那两个熟悉的保镖。
“肯定是他揭发的我!就是他!”“可他并没有错!这是事实!”“可这是不人性的处罚!我们受到了不公正对待,我要求体面地死去!走法律程序!”“我是一个受害者!我是被动的,他们根本没有搞清楚状况!”“我并不是一个逃犯或者俘虏犯……杀人犯……”
人潮闻声开始渐渐散去,裸露的尸体被重新盖上、抬走。队伍怎样来的仍旧怎样列队离开,那个军官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跟着人群悄悄退去,简直像一个幕后操作者。掰开我们眼睛的那批人把我们从满身血迹的地上拖起来,又押着我们艰难地前往中心广场。路上好几人瘫死过去,尸体仍然同我们这些活人一样被分散地捆绑在中心广场四处设立的路灯杆上。相互隔离、孤独地绑着。但相比刚刚那种“热闹”,这种孤独感实在是弥足珍贵。
我们忍饥挨饿,大部分人都昏迷了过去,起初我大脑一片空白。后来我恐惧起来、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她。要是因为我把母亲牵扯进来,我内心将永远得不到安宁。我抬头看着天空,一整天、无数云朵悠闲飘过、而我却被束缚着。最可悲的是思想并未被束缚,我止不住地胡思乱想着,折磨、谴责自己,仿佛要将我自己撕开。也不知过了多久,斗转星移、满天繁星点缀,我终于眼前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