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寻龙古图
翌日凌晨刚到卯时，召唤群臣上早朝的钟声响起。崇祯帝也听见了钟声，加快了批阅速度。他要把对部分重要奏折的回复意见拿到早朝上，当面交代给内阁大臣。时间的脚步仿佛也悄悄加快，卯时转眼即将过去，东方的天空微微泛起鱼肚白，而从房内往外看去，整个天空的颜色只是由黑变青。冬日的曙光总是姗姗来迟。崇祯帝抬起双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一夜未合的眼睛充满了血丝。他搁下朱笔站起身来吩咐旁边太监侍候洗漱更衣，是时候该为上早朝做些准备了。
由于整宿未睡，崇祯帝耐不住虚等，不到辰时就提前驾临早朝了。虽然大量的奏章夺走了他的睡眠，但丝毫没有消磨掉他的精气神。待到钦天监监正报完了当天的占星结果，他一如既往地坐在皇极殿上饶有耐心地接见列位有政务奏报的臣工，并一一做了旨喻。与以往略微不同的是，崇祯帝破天荒地第一次隐约盼着这次早朝能快一点结束，因为他来之前已把一小部分心思留在了乾清宫，留给了太监王承恩。
早朝，也作早朝会，就是每日清晨君臣相聚，广议政事的盛大集会。明代自成祖迁都北京始，“百司皆于早朝奏事”，圣听通达四海。凡有品级资格参朝的文武百官为了上早朝，每日丑时一过便即起床，穿戴齐整到皇城外聚集。待皇城鸣三通鼓，则过金水桥汇合于午门之外分文武开始站队，文官北向列于左（道路西侧），武将北向列于右（道路东侧），泾渭分明。约于寅时至卯时（夏日早些冬日晚些），午门随钟声开启，鸿胪寺主官当时唱“入班”，众官员沿御道两侧鱼贯而入，立于奉天门（后称皇极门）外的广场，静候皇帝大驾光临，等皇帝到了就开始行礼、奏事一系列仪式及议程。这时的早朝名曰“御门听政”。其场面还是很气派恢弘、法度森严的。以后奏班议政进入殿内，朝堂之上，朝臣奏事完毕，皇帝均予降旨答复。被皇帝点名，落实到头上的相关部门要有人（肯定是大领导或专员）出班跪地领旨，高声唱诺“啊——”，调高音长，以示听明圣意，承命照办。但后世由于出了几个幼帝还有懒帝，停朝辍朝之事时有发生，就变成所奏事目须前一日进呈面贴，由内阁先行处分，再报皇帝批复即可。即使勉为其难，皇帝出来了，也是“上朝止许言八事”，后期又减为五事，是越来越省事了。上朝次数在隆庆帝时也由时任大学士的张居正建议改为了一月九朝，分三旬三六九日举行。至天启一朝，“公朝决政”的建构已被架空。偏偏末代崇祯帝勤政，上台后做了努力，每日必朝，甭管大朝小朝，怎么着也得见一见臣僚，谈一谈事情。早朝这才又有些恢复生气，但总较而言，仍是大不如初，很多规矩都不讲了。早朝分大朝（佳节庆典举行）、朔望朝（每月初一及十五举行）、常朝（也称日朝，日常举行）。常朝中，崇祯帝要求百官尽实言事、不可敷衍，但大部分官员们不愿自惹麻烦，有事要说的也都呈书各部，推给内阁，免得当廷请旨时哪句话不周了再触怒龙颜，引火烧身费力不讨好。说白了，崇祯年间的早朝也是流于礼君形式，权当点卯而已。
崇祯帝处理了几个寻常奏疏，接着就下谕给随堂太监宣兵部武选清吏司郎中罗万英上殿。按照朝会法典，凡不足四品以上的明朝官员不得入殿面圣，有事可上报本部官长并疏而奏。但这次破例，是因为前一日兵部尚书陈新甲上疏申奏精简京营军中虚职编制一事，未能讲清具体精简的一些计划细节，经询问才得知是其属下武选清吏司郎中最初提议而由尚书附议的，便有今日之直接召罗万英觐见奏陈。不一会儿，崇祯帝看到一位官员抬腿迈足走进大殿。此人身材中等，腰杆板直，面色淡然，目如朗星，鼻直口方，须髯洁整，脚步沉稳，看年岁四十上下，一身凛然有正气。崇祯帝马上认出来他就是自己曾经召对过边事军情的兵部官员罗万英。罗万英给崇祯帝留下的印象还是很深刻的。自天启五年自广东来京考中进士，入职于兵部以来，一直在任上恪尽职守、兢兢业业，到崇祯帝元年，被崇祯帝看中，由主事一路擢升为郎中。后即被遗忘。由于其人特立独行，不搞拉帮结派，不善阿谀奉承，在朝中颇受排挤，仕途再无进取。崇祯十三年，罗万英曾独立处理过一起性质恶劣的突发事件。当时，由于京营神机营副将克扣军饷，激起士兵不满引发哗变，数百人围攻殴打当事者，致使副将、佐击、校尉、士卒等多人受伤。正赶上罗万英在营中办事，见此危急挺身而出，竭力弹压并制止了叛乱的发展蔓延，妥善解决了兵饷发放问题，惩治了带头闹事的几个首犯，撤换了贪污渎职的有关将领，接着在京营其它各大营进行自查整顿，各营统领都纷纷被迫收敛自己的行为，使一时激化的官兵矛盾有所缓和。此事传到崇祯帝耳朵里，这才又被想起，自然是被高看一眼。皇帝本想予以重用，怎奈被时任兵部尚书的杨嗣昌用各种名目阻挡了下来。此后，罗万英一直原地踏步，曾与他同期考中的进士很多都在朝中官晋四品甚至当上了三品侍郎，可他多年来就只是个五品兵部郎中。崇祯帝这时又见到自己内心赏识的官员，脸上不禁露出了些许笑容，心想着该给这位良臣拔拔高了。
罗万英低眉垂手紧步走到宝座阶前，连忙撩衣跪倒，叩首山呼万岁。“吾皇万岁，万万岁。臣兵部武选清吏司郎中罗万英叩见陛下。”
“罗万英平身，朕今天找你来是想问你，你所提议的有关京营精简一事，出于何种想法？当着朕和列位廷臣的面说一说你所调查的实际情况，还有你现在可否有详细的兵员裁剪数目？”崇祯帝微探着身子连续发问。
“启禀陛下，按照惯制，卫戍京畿的京营共分三大营：五军营、神枢营和神机营。应以战时考量，统管三营的大将领兵1万。五军营副将2员，各统兵七千；左右前后参将4员，各统兵六千；游击将军4员，各统兵三千。另外备兵六万人。神枢营、神机营各副将2员，各统兵六千；佐击将军6员，各统兵三千。外备兵4万人。如此算下来，额员二十六万人。但据微臣实地巡验，各统领部下每日参加操练的兵士俱不足一千人，且只敷衍半日就陆续散去，军纪松涣。营兵流动频繁，很多只是注名支粮，买人雇役，朝甲暮乙，甚至记虚名吃空饷，极大损耗了朝廷财力。尤其是神枢营，在职人数更少，锐卒甚缺，可上报支饷却按卫所满编人头给付（作者按：每一卫所员额5600人）。有鉴于此，微臣建议以当前现况，为有效利用军费开支，裁剪一半人员编制，即缩减定额至一十三万人。此外还要监察清点人数，实名造册，革除老幼病残、离走亡故及全部有名无值者，实留具备战力的精壮之士，整备严练，重振军风。”罗万英如数家珍一般介绍了京营的现实状况，也和盘托出了自己的整个构想。
“突然一下子撤减这么多的兵员，京师的防务安全可否会出现纰漏和隐患？”崇祯帝有点不放心。
“回禀陛下，兵部武选清吏司的职责之一就是勘察各地地形和相关防务布置。京师周围所设卫所的兵士数量达到十万至十五万即可完全满足拱卫京师之用。如今，连年灾荒财政吃紧，更应当开源节流，分文必尽其用。其实自天启年间，京营的实际人数从未达到过既定的员额，吃空饷这种现象已持续很久，几成顽垢。以二十多万人的粮饷维持十数万人，每年国库空耗、浪费巨大，只是助长了贪污腐化和弄虚作假，使部分官员将佐有机会肆无忌惮地损公肥私，败坏了朝廷的威望，因而必须要及时针对过去的管理漏洞予加修改弥补。”罗万英语气坚决地说。
崇祯帝环视着玉阶下面的众臣道：“如此说来，朕在这几年可没少花冤枉银子。列位臣工都听听，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更何况在天子脚下就存在着这么大的一个窟窿，国库岂能不日渐空虚？如果这些银两能够及时补充到宁锦方向，可以使我为边关军饷的筹措少发多少愁啊？”崇祯帝又把目光锁定住罗万英。“罗爱卿，朕采纳你的建言，著你即刻拟定京营员额裁剪奏折，交兵部尚书陈新甲并左右侍郎初做合议。另外，呈上来的票拟计划被内阁批准回复后，你要亲自监督，若有目无法纪的官员胆敢进行阻挠违抗欺瞒等举动，朕准你可临机处置。”崇祯帝口头赐予了罗万英尚方宝剑。这在对一个五品官员的任用上是越了规制的。
“谢陛下。陛下的英明决断必能使京营重又振作焕发，面貌为之一新。只是，臣的家人昨天寄来家书告知老母已于月前病故，臣需在近日启程返乡为母守制，裁军事务可交由本部同僚代为办理，并不会出现差池。”
“哦？令母亡故了？朕甚感哀恸，著司礼监另拨抚恤帑银三百两，聊表朕悲悯存慰之心。那么，你这回就安心还籍好生尽孝吧，三年后归朝，朕当另有倚重。”
“臣罗万英叩谢陛下恩典！”
“好，你且退下吧。”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罗万英山呼已毕，起身退出大殿。
当日早朝草草散场。
上午巳时，崇祯帝下了早朝匆匆出了皇极殿，走在赶往乾清宫的路上。
已经进入了内廷，前面就是乾清宫了。王承恩从崇祯帝侧旁刚好冒了出来。崇祯帝一见是他，眼光马上集中到了王承恩的手上，见他果然紧紧握着一个金黄色长形锦盒，想必那寻龙图就在其中。
皇宫大内除了皇帝、皇子及后宫娘娘嫔妃一干主子们外，再就是数量众多的专门负责伺候各位主子的太监宫女们了。这里只简介一下太监。明朝宫廷太监最多时据说可达十万之众，到崇祯年间，宫廷收入锐减，已养不起那么多的太监，人数降至三万以下，至末期也就一两万人。为了更好地管理使用这些奴婢，内廷以司礼监为首组建十二监，下设四司八局，合称≈ot;皇家二十四衙门≈ot;。除专司清洗内廷衣物、便器的浣衣局设在皇城（注：紫禁城外、内城之内的中间过渡城，主要包括三海和煤山。），其余二十三监衙皆设于紫禁城内，为解决皇家的所有需索而分工办事。明朝历代著名大太监都出于司礼监，因为这里与皇权核心挨得最近。司礼监的太监首脑设掌印一人、秉笔若干，权力极大，有时几乎就成了皇帝的代言人。比如明朝特有的票拟与批红制度，就是由太监辅助皇帝签阅批示盖章的。依历来规矩，位尊权重最显赫者当替皇帝代执权柄，也就是掌管玉玺，全部奏折须由其最终审核后签押国印方可正式回复给外臣，相当于内阁首辅，而秉笔就相当于次辅。但也有例外，某些更看重实务的大太监如魏忠贤、王承恩等就推脱了掌印一职，专心陪伴皇帝，因为揣摩奉迎帝心才是谋事根本。不过，东厂是个要害部门，是拿捏外臣、对外施威的好工具，因此即使自己不当任其首领之职也要安插自己的门下严加把控。咱们还拿魏忠贤来举例：他既不是掌印太监，也不是东厂提督，更不挂京营外职，可这些关键位置上的人手都视其马首是瞻。总之，司礼监的管辖范围囊括宫中一切事务，皇帝的文书印玺、健康保养、机要传输、内廷礼仪、府库房管都离不开司礼监过手。
“图找到了？”崇祯帝没有停下脚步，依然快步向前。他心里清楚王承恩的办事牢靠，这个奴才总能及时出色地完成自己交给的各项差事。
王承恩也急步小跑着跟在崇祯帝的后面。“回皇上，奴臣不辱使命，今晨天刚亮带着几个人拿着账册赶往府库，翻箱倒柜地终于把这图给找到了。”
“事情办得不错。朕在宫内的事样样离不开你呀。哦对了，派人去请曹公公了吗？”崇祯帝边走边问。
“奴臣昨晚已派出人手了。曹公公就住在天津卫城，离京师不过百十里地，快马当天就能往返。不过，曹公公年事已高，坐车来京的话，最快恐要等到明日午后才得入宫来。”
“现在时间过得好慢呀。先跟我进去先看看这图。”崇祯帝已经走到了乾清宫殿门，往里迈步的同时向王承恩伸出右手。王承恩心有灵犀，连忙将自己手里的锦盒非常利落地打开，迅速取出寻龙图准确递到主子手中。
崇祯帝迫不及待地展开寻龙图，也不看着脚下，轻车熟路地向里面走着。王承恩在稍靠前一点的位置为崇祯帝引路，嘴里不停地说“皇上慢着点，小心别摔着。皇上您慢着点。。。。。。”
崇祯帝走近龙案转到后面，一屁股坐在龙椅上，胡乱推开原先堆在上面的卷宗，把寻龙图铺展在桌面上。
进入崇祯帝眼帘的是一幅图文并茂的皮制绘图。
这张皮质绘图，长约两尺，宽约一尺半，颜色暗黄，显示出其年代已经古远。图上左侧有密密麻麻小楷字书，右侧图画则是中国东部沿海海岸线的全图，从辽东到雷州，南北贯通，标注详细。大陆以东，便是一片汪洋，洋面掀起惊涛骇浪，一条巨龙盘卷而出，龙目炯炯注视着西边的陆地，隐然有随时登陆的寓意，画得是栩栩如生。崇祯帝再看图上的小字，有题为“龙经”的字样。崇祯帝小声念了出来：“龙经。”
经文如下：
龙绕九鼎定天下，王封九州一中华。乘龙助阵驱鞑虏，建业应天我重八。
烽火渐烬龙心静，万方奏乐凯歌达。天子神龙缔盟约，龙经好生愿止杀。
行至平洋失踪迹，莫问平洋龙所居。依据龙经制龙图，留与皇城镇国家。
祖宗父母数程远，留有龙图消万劫。爱民济世万代稳，将相契和子孙发。
明君淫奢成昏君，四海起伏倒乾坤。乱世惊醒神龙梦，天地有变奈何如？
痛改前非返正轨，保我社稷仗龙威。寻龙自有寻龙图，按图索骥入虚无。
神是精气龙是质，神龙二字连成诀。神有神道龙有路，龙摆首尾云中浮。
过处蜿蜒走曲线，此是平洋寻龙法。东入三帏勘杳冥，山海山东下江湖。
天成星相地成形，星辰下照点龙精。贪狼升起笋生峰，巨门星曜覆釜钟。
禄存转移辨凹凸，文曲隆拱变长雄。廉贞独火最高大，武曲独尊最不同。
破军走旗出六府，佐辅分宗到垣中。佑弼藏形为隐曜，九星变轨十纵横。
觅穴随龙细甄辨，穴若真时龙自腾。山中有灵水有灵，水穷山尽好寻龙。
龙蛇混珠两难分，真龙出世龙卷风。海蜃观景去无路，龙乡就在大洋城。
曾助轩辕斩蚩尤，从此不能回天庭。潜伏龙潭思悔过，千年遁迹避纷争。
北来玄武推旧器，唯有南龙兴神州。天道轮回因果在，龙遵天道用异能。
刀光血气非存意，金斗玉珠机缘生。空念龙经不用心，密卷藏真终为空。
崇祯帝看罢，茫然无语良久。王承恩静立一旁也不发一言。乾清宫里一时鸦雀无声。
崇祯帝又细细读了两遍龙经，再拿起寻龙图左右端详，始终不得其解。这图上面既没有标注制图者到底是何许人，也未写明制图的具体时间，更不见经文注解及其用途用法，教人不知如何下手。这让原本想一睹为快的崇祯帝感到了一丝尴尬。他转头看了看王承恩，想示意他说说自己的看法。王承恩明白主子的意思，忙低头弓身，算是做了无能为力的答复。
“这龙经的开头部分，朕倒是还能揣摩一二，读来似乎是先皇太祖以训喻后世的口吻，告知承继者开国不易，要懂珍惜，并留作龙经以警示子孙万代。只是后面写的字句段落，其内容飘忽跳跃，还兼有星相之类的术语，却是不得要领。王承恩，你有无看出些门道来？”崇祯帝摸了摸自己的下巴问道。
“回皇上，奴臣刚才站在后面与您一起看了这寻龙图，确实不明就里，要不还是等曹公公来了再。。。。。。”
“朕一时一刻也等不及了。你先将有关天象描述的这部分经文照抄下来，喏，这里。什么‘天成星相地成形’，到这里什么‘九星变轨十纵横’了的，都做誊抄，一字别差。哎你还得记住，不要泄露寻龙字眼。抄毕，著人召钦天监监正张守登入宫，直接到弘德殿外候旨。回头拿你写的那段儿文字给他看，朕要当面听听他的见解。”
“那就请皇上稍待片刻，奴臣这就去办。”王承恩忙转身去安排。
“来人！帮朕更衣。”崇祯帝站起身来。
“遵命。皇帝爷。”崇祯帝身边大小太监应声忙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