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过很多妖魔鬼怪光怪陆离得故事,读过为数不少的离奇古怪小说。总感觉少了一种什么,后来自己斟酌了一番,大概是一种真实感。
妖魔鬼怪的传闻大多来于我爷爷的说法,更荒唐的,我甚至听过我爷爷把鬼抓到灶房中,与之共度“良宵”。因此,我打小就不敢独自一人在祖屋几平米的灶房活动,每次进出都要避得远远的。现在我就想着,是不是当年我爷爷藏了什么贵重又不为人知的东西在那里,以至于编这种不切实际的传闻来吓我。
在我们那个地方,死了人,就必须请道爷来悼念两句,唱着那些普通老百姓都听不懂的“神叨”。就好比破庙那灰衣和尚念经一般,木鱼也是要敲的。他们念的,大概也是和尚经吧,往生咒一类的。我们这里的民俗是以古歌谣般的形式,噼里啪啦的,就酒饱囊足了。
我爷爷也是一名道爷,在村里是出了名的“神棍”。凡是村里人没听过的鬼名堂,都是他搞出来的。有时还说些不三不四的“鬼话”,好在没人把他当成先知。
听他讲故事,除了瞎扯,便是鬼话连篇。以前信以为真,最后就当真只把它们当做故事来听。
故事的载体千变万化,而我也不再根究其真实性。然而,直到我听到一个“白衣大褂”的故事,才逐渐意识到,真真假假,只是在人心无波而起的小念头。诡异是真,故事也是真。
白衣大褂并非医生的那身穿着,而是一件淡黄显白的衣服。“白衣大褂”的故事是从一个肥胖的中年人盘口而出。他是故事中的人,也是现实中的人。故事中涉及到的人很多,主人公也不止他一个。而我不远处一个病殃殃的老头子就是一个。
回忆当时那个情景,我犹心有余悸。
因为我本是个不信鬼神之说却又怕鬼神之人,偶尔走在黑夜中也是颤颤巍巍不时回头撒腿狂跑。
记得那天大雪纷飞似仙鹤换毛,窗外白茫茫一片,而雪的颜色恰似跟床上那瘪脸老头的脸色是一个模子。窗外的死寂,万物即刻销声匿迹,如同床上呼吸迟钝的老人即而溘然长逝。
隔着条河,几间搭架起来的小木屋,百来平方米,却摆着二十张床。屋内烧着木炭,使得整个室内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清寒。那是那年的第一场雪,但还是比平时冷一些。
那天,一个肥溜溜的中年人踏雪薄衣而来,颇有一番侠士风范。而他身上最有特色的是那件破旧的白衣大褂,正好与这雪色相得益彰。白衣大褂在胸口处穿了一个有些不伦不类的洞,肩膀两边也好似被什么锋利的东西一凛而过,竟感略有沧桑。他到屋中解下大褂,轻轻地搁在床边,仿佛他命根子一样。我静静看着他那双扑朔迷离却又似很纯净的眼神,很心惊,怕深陷其中。他向我呵呵一笑后,对着自己的手呼出雾气腾腾,自顾地帮我整理床上几层后的被子。
远看他从门外携着寒风而来,薄衣穿入其中,像个游历半生归来侠士。近看他被风吹得红肿的脸,倒像是要把人吓死。不知那时他是搭上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娘子,还是怎么样,竟然格外有闲情逸致地跟我闲聊起来。他嘴中叽叽喳喳露出那两颗不齐的门牙,我就想吐笑。我以前也欺讽过他这参差不齐半断的门牙,他却一本正经严肃地跟我说,别笑,这两颗门牙,救过人命哩!
屋里细细长长的闲聊声悠悠响起,却一点也没有惊扰到睡在床上的老人。
讲得正兴起时,他指着床边的大褂,自豪地说了一句:“贵着哩!”
这件长长的大褂,若不是他滚圆的身子,怕是能钻进去两个大人儿。白衣大褂外面的布线已经脱了不少,那些线毛东一撮西一撮,就是扔到大街上,那些乞丐也要审之一二往地上喷两口唾沫才拿起来穿。大褂有里外两层,里层有一个不知名的图案,时而感觉活灵活现像是有一层黄色的光晕旋转,时而又感觉一点儿也不真实,这便是它跟其他大褂的区别。里层灰暗的棉毛,因为外层割裂而显露出来,仿佛是被岁月刮去一层皮的老人,露出的血肉。
尽管我们在床下侃侃而谈,床上的老人依旧闭目无声。不知是睡着了,还是睡去了…
中年人微抚着床上那个骷髅般的老人对我说:“不敢相信吧,他才六十岁,比我大四岁。”
尽管自己安抚着自己的内心,不要太激动。但还是一脸倏然快速的站起身,凝着头,吓了一通。“怎么可能?”他反而呵呵一笑,似乎对这个反应已经习以为常。我两只圆溜溜的眼球在老人的身上打转,心里默念盘算着:这个老人没有九十,也有八十了吧,或许不能用活人的年龄来计算他的年纪了!床上那个还差盖棺时辰的老人,或不过是一团气息未尽的骷髅。
我此刻已经无法用词语来形容这个老人的消瘦程度。骨瘦如柴尚且缺三分程度!从入行至今,我服侍了多年的老人病人。他,却是我见过,最为恐怖悲惨的一个老人,是真正的体无完肤,用满目苍夷来形容他再适合不过。他那两边脸颊像是被人削过一样,很尖。而白白的脸皮说是一张纸,还不如说是一张薄膜,似乎就要沉在水中。
我望着老人,心有些仓皇,稀里糊涂地说道:“他怎么还是活着的!”他轻微的呼吸,你若是不屏气凝神费时地察看,根本无法察觉,他,真的是有呼吸。
只是断断续续仿佛隔着时间长河许久才偶然记起的呼吸…
老人没有头发,中年人摸着他枯槁的头皮,轻轻哼着歌声。我听不出是什么歌,大概是类似于儿歌之流的,他哼得很深情。而我却头皮发麻。
我在医院工作,专门护理老人。以前在同医院里工作的同事都称我为“小老头”。我才二十出头,十六岁开始工作,算来也干了几年了。农村的孩儿早当家,大概说的是我这一类人。我没读过高等教育,私塾也仅算半工半读。
因为某日放学回家,听见乡里乡亲亲切地跑过来对我说:“哇,娃儿!你爹死啦!”那时我还不知死的概念,但自那以后,我就再也不知道背书包上学的滋味。其实记起来,我那时候背的书包,是在大街上捡来的“塑料袋”。
“姚从缘小医生,拿条干净的布来,我给他擦擦身”。
“我来吧”,说着我拿起叠在桌前的一块棉布,顺带沾了一下温水。他轻手夺过我手中的布,眼神失落地说道,:“能给他擦一辈子多好啊。”
他说:“年轻时我睡觉做梦的时候总喜欢控制自己的梦境,在梦里有不好的事情发生时,我就会在梦里强制让自己醒过来。现在不想控制自己的梦了,梦里遇到什么不好的是总是想方设法的去解决,总想着在梦中改变些什么,如果一觉惊醒来改变不了,那就尽可能的再次入梦。呵呵……姚从缘,跟你这小屁孩说这些干什么呢?”
听着他平淡无奇的话,尽管听不出弦外之音,但总让人感觉有种莫名的伤感。以前觉得“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这句话是错了,因为总会看见有人过得比我们好。现在想来也不尽然,否则这个有着光鲜外表的中年人也不会道出一句耐人寻味的话语。他的痛苦,或许只有他们两人心知肚明。
床上的老人似乎没有其他亲人,要不然他在这里那么久了,我就只是见这圆球偶尔来看他。也没有听这个中年人提起过。我脑子一热,突兀的问道:“喂,胖子,他没有亲人吗?”
中年人瞪了我一眼,让我有一刻的失魂。他还是继续擦着老人的身体,直到完整的擦过一遍,把布挂在自己黄褐色的皮带上,摇着小尾巴,脸色凝重深沉地说道:“我们就是对方的亲人,对方最亲的人!”
他说这一句话的时候,我失神了,不是往窗外神游了几千万里,而是在他的字句间徘徊。良久,却还没有从那简单的一句话中走出来。我的内心强烈起伏着,“他们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如此……”慢慢地,好奇心就在心中滋生。他继续抚摸着那个皱巴巴的头,附耳轻声对老人说,“胖子哥,下辈子,冬瓜来做你的风衣,为你遮风挡雨!”听到这里,我很纳闷:胖子是瘦子,风衣是白衣大褂?
那个老人偶然的睁开了一下眼睛,面部表情一闪而逝,眼球中印着一个肥溜溜的中年人。让人为之动容的是他那半睁的眼和那稍变的眼神。不知是接受了,还是拒绝了。那个眼神值得玩味,好似当年我父亲宠溺我的神情。
中年人往老人身上披上白衣大褂,顿时很有成就感的朝窗外的天,笑了笑……
这两人很奇怪,似乎眼神就能代替所有的语言交流。老人半天还能嘶哑的喊出一声别人听不懂的话,而今日却尤其的安静。僵硬的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一直以为我错味了老人的眼神,他怎么可能会用一种宠溺般的眼神看着跟他年纪相仿的中年人。直到中年人把他们的故事讲给我听,我把故事一直听下去,才知道,那就是宠溺,是哥哥对弟弟一种与生俱来的宠溺。在听到中年人严谨的说那句“胖子哥,下辈子我做你的风衣,为你遮风挡雨。”我就应该知道,老人曾是他的“风衣”,一直为他遮风挡雨。
别人总说,兄弟情义几两钱?不值女人屁股翘啊翘顶上五斤粮票。
如若如此,他们又作何解释……
风雪渐淡,屋中变得却更加冰冷。中年人为老人轻松翻起身子,老人的嘴唇轻轻抽动一下,似乎言语未出,或许知道自己有言无尽。嘴唇抽动过后,就闭上了眼睛。而中年人则自言自语说道:“活着,好好活着就好了。”我第一个反应就觉得他不是说床上的老人。床上的那个老人,怎么能好好活着呢?也许是我的胡思乱想。他说完,原本手指还有点动静的老人,又再次进入沉睡中。
他时常会进入一种叫不醒似假死的状态,除非是这个中年人来了,才会有点小动静。而我每天除了给他探一下气,就仅仅是擦一下身子。老人的每一次沉睡,都让我感觉很神秘,我不知道他是睡着了,还是醒着的。此刻他的呼吸越来越弱,或许这次是真的熬得累了。
眼前这个胖子,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的白雪看,仿佛能从中看出什么活物来。
这个医院是一个私人医院,开年前就被这个中年人盘下。而那时,这个老人也刚好被转到这里来。这一片本来就人烟稀少,胖子又赶跑了所有的医生,这里只剩下我和这个老人。
这里二十张床,十八张空床。
不知何时,苍茫的白雪上多了一团黑色的活物,似乎是乌鸦。停留在窗外不远处,或许是太冷,又冲忙离去。但那几只乌鸦,飞得越远,叫声却越大。引人惊醒,令人头皮发麻。乌鸦离去后,不知是不是我受到乌鸦的惊吓,竟然感觉窗外有条竹竿般的影子慢慢靠近,若似沉没在这冬雪中,直到靠近这屋子,我才发觉那是一个人……
他跟这个肥溜溜的中年人成了鲜明的对比。他直接小跑到中年男人的跟前,神情古怪,压低声音说道:“死了。”声音虽然压得很低,但却似又故意让声音在屋中传遍。我有些忧虑地望着中年人,而中年人反而又呵呵一笑。他僵硬的脸微微绽开,显然是笑得很牵强。
他走到床边,轻轻地扣住那个老人的手。老人的食指颤动了一下,仿佛抵死谩生尽挣扎着五指去抚摸胖子的头,微微碰到便神色安逸失去动静。
我才转眼,那老人的双腿或是因冰冷而蜷缩着,形成一张弓。那件白衣大褂刚好连头一起把他整个人完全包笼。好似一个粽子,但那是一个人,或者说一个死人。
胖子一诺千金般实现了他的诺言,为他盖棺,他的“棺”就是那件白衣大褂……他说过,下辈子,他为他遮风挡雨!人未去,便衣先行!
那瘦杆人皱紧眉头,想说话但似乎不善言辞,还在酝酿。胖子挥挥手,打断他将要说的话,“你得活着啊,总不能谁都死了。否则对得起谁?老天爷?”
那个瘦弱的人仿佛得了命令般,又从风雪中赶去。
今儿有雪,此时无血,却有死人,好似不止一个。
都赶在第一场雪,与世诀别。
胖子看着窗帘旁挂的挂钟,刚好过了十二点两分钟。他又朝窗外自言自语道,“到底是谁输了?”窗外只白茫茫一片,不知他说与谁人听。
他深思了一下,自己笑了。拉过凳子,示意我也找个地方坐下,拍着我的肩膀乐呵呵说道:“姚从缘啊姚从缘。”我没领会他的意思,片刻还有他疯了的想法。我凝着眉头不知所措。“胖子,我不懂打哑谜!”似乎是被我这严肃的语气乐到了。他轻拍我的脖颈说道:“好名字!”我楞二和尚那个脑袋大,苦抓头皮想要去挖掘他要说的东西,可不中用的脑袋瓜没有脑仁!“小医生,想要听我把故事讲完吗?”我摆出一脸随意的样子,但是好奇心作祟的我其实很想,表面却还要装模作样。
屋中安静了许久,我的余光扫过他的眼睛,而他正全神贯注的盯着床上的那团“东西”。不知他想起了什么趣事,又全然不顾的呵呵大笑起来。盯了许久,等我回过神,他已经在讲自己的故事了。
他讲的故事不止妖魔鬼怪的传闻,更是他的亲身经历,或许他是希望我这个小文盲把他的故事编入史册吧。但我却只是个小文盲,看来是我想多了。他只是想分享自己的过去罢了……细细长长的话语像是从窗外引来,充斥着这个寒冷的冬日,安静得骇人的屋子。冷清而神秘,变成了闹腾又真实!
窗外有口井,没有井栏,胖子一直对窗外的井说胡话……而胖子最后那句最糊涂地发问是:“你相信我长生不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