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有天使诸神的天花板,精美的油画,洁白柔软的鸽毛填充得膨胀巨大的金图白缎睡床,淡黄丝绸窗幕沉沉地垂着遮挡着晨光,锈色之瞳在舒适深陷中微睁,能发出的只有慵懒的鼻音。
赖床可不是亚历山大的做派,尽管瓦隆布雷的床榻正极力干扰着她的意志,那白皙娇嫩的裸足还是坚定地踩在了亚麻软线织成的地毯上,早起的王女在床边站直,宽大的白丝睡衣趁她大伸懒腰之时朦胧地勾勒出她健康匀称的曲线。
亚历山大深吸了一口凉气,整个人舒爽惬意极了。
看了一眼躺在小柜上的硬布甲,亚历山大将热气叹出,这才是最能干扰她意志的物什,勒紧,穿戴完毕。
“哗啦!”
冬日之光透洒进来,映照出一个清爽干练的身影。
长枪撞过吊靶的啪嗒声伴随着马儿飞踏的轰鸣声响过一阵又是一阵。
亚历山大抚着红松木围栏漫步欣赏着骑士们与坐骑的热切配合,流转的眸光中满是羡慕。
“啼哒啼哒”
围栏边传来了悠悠的马蹄声,亚历山大稍一回头,高大瘦削的老战马已在近前,老战马一身油亮顺滑的黑毛一如坐在鞍上的银发老者般一丝不苟。
“哟,小亚历山大。”
“哟,老亚历山大。”
望着孙女“嘻嘻”的憨笑,这个戎马一生的老人总会放下被伤痛提起的坚忍变得柔软可亲起来。
老亚历山大瞟了孙女一眼,眉头一皱。
“你长大了,不要老是束缚压抑着身体。”
小亚历山大不愿听老头的唠叨,转身将双手放在围栏上,似乎正看着那来回的冲锋,实则脑海一片空白。
“我知道了,爷爷。”
老人轻叹一声,利落地翻身下马,来到女孩身边,他显得高大极了,小亚历山大仅能到他的臂弯处。
老人缓缓抚摸着女孩的发顶,目光威严,他望向跑马场,诚恳地承诺道:“爷爷知道你喜欢做什么,有爷爷支持你,放心罢,我的小亚历山大会如愿以偿的。”
小亚历山大心中疑惑,但因为是爷爷的话,她仿佛看到了希望。
老人突然高声道:“来,在此之前,你得先学会骑战马。”
这是早年鼓舞潘德军士的方式,小亚历山大士气一振,学习兴趣高涨。
她一脸笑意,在爷爷的推助下爬上了高大的老战马,坐在老战马身上,小亚历山大就略微察觉出战马与旅行马的区别,经过有指向性精心饲养的老战马虽已老迈,却仍能隔着皮革感受到那随时准备爆发的肌腱,这是一匹能够冲撞践踏生灵的猛兽,意识到这一点,她变得谨慎许多。
看到孙女如此聪慧,老亚历山大点点头,他轻巧地翻坐上马,与孙女一同握住勒辔,轻轻一夹马肚,老战马便一摇一晃地缓走起来,这又是一点不同,一般的旅行马或者骏马跑动时会上下颠簸,若用在战场冲杀,会严重影响骑乘者的发挥且会令其异常痛苦,但战马奔跑起来却不一样,这是一种左右摇摆的行进方式,就像摇篮一样,骑乘者甚至可以在马背上打盹睡觉,当年令马里廷人闻风丧胆的潘德刀骑兵被马里廷人称为“不眠者”,以作战强悍、日夜追咬、造价低廉的特点成为亚历山大一世手下痛打落水狗的王牌骑兵,其实不是他们不睡觉,而是马背摇篮就能让他们养足精神。
老人豪迈低哑的笑声引得骑士们频频注目,这位前大元帅如此肆意可亲的样子可少见得紧,驻守于此的黎明骑士可知道,通常他只会如格里芬城堡前的狮鹫雕像般冷冷地看过,然后驱马离开。
老战马似乎能察觉出老伙计的喜悦,颇为配合地将背上的爷孙两人驮到了格里芬城堡的皇家园林,园林本是开放的,直到潘德与马里廷一战后,亚历山大一世将其永远封闭保护起来。
此处的皇家园林一如瓦隆布雷在冬日独树一帜的那般明亮晴朗,红木倚在黑土地上与饱含露珠的花蕊在阳光的一片金色中贡献出沁人心脾的香雾,小溪永远是那么清澈,这条星辰河的支流一如瓦隆布雷的臣民那般淳朴,鸟儿在栖隐的花叶间轻唱,兔儿鹿麂在根灌嬉戏游窜,在此处,连精神紧绷的老战马蹄脚都轻快了。
上古时期,这是属于高地王者月冠雄鹿沃波尔家族的安泰勒山,如今屹立此处的是布睿米弗家族的格里芬城堡,城亦山、山亦城。
在萨里昂白银王座的拥有者圣王卡瓦拉布睿米弗接受高地王的臣服并迎娶高地王之女伊莎贝拉沃波尔之时,格里芬城堡已经初具规模,这座布睿米弗与沃波尔的爱巢一晃便有了上百年的历史,见证了无数王公贵胄的辉煌与逝去。
萨里昂虽好,但瓦隆布雷才是小亚历山大的最爱,她依偎在爷爷的怀中,享受着令她柔软下来的仙境。
“真好,不是吗?”
爷爷低哑的嗓音在耳边响起,好似住在仙境中的贤者。
小亚历山大呢喃呓语,小猫似的用软发在爷爷的怀抱中摩挲着,老亚历山大心满意足地微闭了闭眼眸。
安泰勒山不高耸但很宽阔,像一座由草木山石构成的要塞,又像一柄平海而躺的翠绿鹿角,依山而建的巨型城堡格里芬像一只停落在鹿角上的狮鹫,狮鹫虎视着沙滩与海洋,守护着山下瓦隆布雷的臣民,山上箭塔、地垒隐布,林间有高地武士巡游,他们要么佩戴着竖羽复合式遮面鸟喙盔,要么戴一顶连羽宽檐皮帽将深棕色或淡红色的长毛披散下来,大多穿着棕色的窄袖膨裤,身披印有月冠雄鹿的青蓝半边袍以皮带紧缚,脚蹬紧腿皮靴,一身服装坚韧而富有延展性,能够很好的配合他们完成巡林工作,通常八人一小队分工合作。
林间幽幽,迎面就行来一队高地武士,他们骑着巡林矮马,一晃一晃地踩过湿软的黑土。
老亚历山大垮下脸来,就连怀中的小亚历山大都已是一脸的整肃威严,武士们偶遇这位冷面的潘德英雄,意外之余忙不迭地勒紧皮辔在马上躬身行礼,老人朝武士们微点皓首,在武士们恭敬的注视下款款远去。
小亚历山大也说不清为何要如此对待这些维护他们安全的人,亲近的人都提醒过她在人前需严肃,不能嬉笑失仪,似乎只有这样他们与臣民们才能维护好微妙的君臣关系,各行其是。
老战马似乎走过多次,也无需老亚历山大如何引导,轻驾熟路地行过一叉叉林间小道,道路越行越高,来到一处高平原,那里在阳光的普照下更显圣洁,数量可观的狮鹫骑士以及潘德军士驻守此处。
操练声回响山林,小亚历山大这时总会抬眼偷觑,果不其然,爷爷的嘴角如往常一样微微朝上一勾,一灰衣汉子快步跑来,朝爷孙两人右拳抚胸躬身行礼后,牵过马来,老亚历山大率先下马,后辅助小亚历山大下马,两人站定,老亚历山大拍了拍灰衣汉子的厚肩,领着孙女往前方不远处的米色建筑群行去。
这里人员虽多却极素净,爷孙两人行过米色石道,在最大的米色建筑前停下,迎面一老人来到近前,老人一头素白的短发,面容清癯,蓄着素白的短络腮胡,身着米色粗布长袍,虽老迈,但陷在眼窝里的眼睛却极有神。
“团长,小亚历山大。”
“阿格雷尔。”
“无畏的圣骑士大人。”
阿格雷尔似乎更喜欢小亚历山大对他的称呼,他满怀欣喜地朝她点了点头。
阿格雷尔转身走在前面,轻轻推开建筑的大门,柔柔的烛光悄悄的蔓延出来,这种长烛即使在白昼也是亮着的,不为照明,只为在盛世之时对过往的贡献者表示尊敬,祝灵魂长明。
阿格雷尔自进殿后就停在门旁,待得爷孙两人进殿站定,他缓缓地将大门关闭。
建筑尽头的雕塑很有意思,那是四个人,前面是一对男女坐像,女人靠在男人的肩上闭着双眼,男人目光温柔抚摸着脚边的狮鹫,后方站立的男人紧紧拥着怀中的女人,眼神却慈爱地望着坐在前方的人,他背后伸出的六翼将四人稳稳罩住,偎缩怀中的女人看不出形容,雕刻的十分模糊。
这是圣王卡瓦拉命人雕刻的,站立的男女自是大天使阿伦与其爱侣,而坐在前方的自是圣王卡瓦拉与王后伊莎贝拉,四人衣着朴素,便如一般农家小户。
四人中央雕像两旁的雕像由左到右是潘德的二代国王埃格伯特一世与三代国王埃孟德一世。
这是布睿米弗王室的先王纪念堂,米色的墙壁绘有从大天使时期到埃孟德一世时期的大事件,深长的大厅尚有大面积的空白米色,那是留给后来人的。
爷爷的雕像有一天若被立起,定会有一大片米色会被占据罢,他的一生太过倥偬,太过悲壮了。
小亚历山大偷偷抬眼看向爷爷,爷爷的一脸慈爱就会正好映入眼帘,这时她的心中和以前一样会被突然掏空,只余下疼痛,还有一种罪恶的愧疚,以及种种交织在一起的复杂情感,她讨厌来这儿,但是爷爷喜欢,她所信仰的骑士精神亦能悄悄地缓解不适。
爷爷总能敏锐地察觉出她的情感,这时他就会用宽厚温暖的大手抚摸她的发顶,然后沉沉地说。
“来,一起做祷告罢。”
两人将双手握在胸前,闭上眼睛,默念心中之事,每到此时,立于一旁的圣骑士阿格雷尔亦会低下皓首以示尊敬。
一睁眼,爷爷与圣骑士阿格雷尔不见了,素雅的穹顶不见了,严峻的高温,腐烂的焦臭令她被真实感与不真实感紧紧地扼住。
厮杀呐喊,癫狂大笑,绫罗绸缎,珠宝金玉被血火燃烧。
小亚历山大茫然无措,漫天的红色充斥着毁灭的戾气,她无力地依靠在一块朽木之旁,这是一棵被烧得焦烂的无花果树,结果处已经萎缩黑曲,她无助地闭上眼,落下泪来。
再次睁眼,宁静的雕像,温暖的烛光,清新的气息,令她恍惚。
“艾蕊,你真的想好了吗?”
“恩,我想好了。”
“我不同意。”
“那你为什么要问我,你做你的事,我做我的事。”
“艾蕊…”
格里芬城堡的一处小厅,小亚历山大与父亲爱德华相对而立,小亚历山大一脸决绝,爱德华则是一副受伤模样。
“你要尊重她,爱德华。”
老亚历山大接过格里芬递来的盛有红茶的杯盘,喝过一口后语字清晰地说道。
格里芬递过茶后,平和的眼眸在父亲与妹妹间徘徊一阵,试探地说道:“父亲,眼下盛世太平,正是妹妹随心所欲,完成梦想的时候啊。”
“正因为是太平盛世才更应加紧修习昌盛和平之道,你身为男子理应强健体魄,她呢?让她学好枪和剑以后好去敲打她的丈夫吗?”
“爱德华,你何时如此优柔寡断,长时间的从政令你上不得马背了?娶她的人要是制不住她那只能说明那人配不上我孙女。”
“你让我尊重她,你尊重我吗?她是我的女儿!不是你的战争机器!”
“爱德华,快冷静下来。艾蕊,你不能这样跟你父亲说话!”
坐在一边的伊丽莎白有些担忧地看了一眼丈夫,急切地说道。
“父亲什么都不懂,母亲的生死跟他没关系!活着死了都一样!他只懂打仗,我从小到大,他问过我什么,他知道我什么时候成为了一个男人?成为了一个父亲?他就我一个儿子!他怎么会懂得一个女儿的父亲的心情!你又想送她去死吗!”
“爱德华…”
见到丈夫如此激动,言语失措,伊丽莎白没了主意,求助地看向格里芬。
格里芬接收到了母亲的求救信号,却是轻轻摇头,静静地看向坐在身旁的爷爷。
老亚历山大看着有些失态的儿子,依然如山般坐着,他在等他自己平复下来。
“送死?!你被心中的弱小和自私困在了过去,还想捆绑正在成长改变的女儿!爱德华!”
见爱德华露出挣扎的疲态,老亚历山大抓住时机,厉声将他认为的症结点出。
爱德华两眼微睁,他已不知道对错,在父亲的责骂下,只有惭愧地看向刚刚到自己胸口的女儿,不确定地问道:“艾蕊,你愿意和我谈一谈吗?”
看着委屈柔弱的父亲,小亚历山大心中如何不痛,但她知道那并不是他的错,她是一个年轻稚嫩的女儿,而他又何尝不是一个年轻稚嫩的父亲,他们都不懂,她甚至不懂刚刚父亲和爷爷在说什么。
他们最应该做的,是相互扶持,相互理解,一起成长。
“当然了。”小亚历山大嘴角一勾,信心满满地看向父亲。
老亚历山大笑了,他将红茶饮尽,起身就离开了小厅,格里芬紧随其后。
爱德华转身对伊丽莎白说:“你先睡,今天我可能会晚一点。”
伊丽莎白欣慰地点点头,看着小亚历山大一笑,也离开了小厅。
小亚历山大送母亲离开,转向父亲,她语音轻缓,面带微笑。
“要谈什么?”
“艾蕊,希望你能相信,你的父亲是永远支持你的那个人。其实他只是怕,他怕两人形同陌路。”
小亚历山大心中一酸,又觉得有些肉麻,但她很感激父亲能对她说这番话,他还是他,那个在她小时就一直为她遮风挡雨的巨人。
“不会的,我要一直粘着你,直到你舍得把我嫁出去。”
“哈哈…哪家的小子有这天大的运气。”
“爸爸,我知道你怀念我幼年的时光,时间不会停止更不会倒流,那是要用勇气去面对的,这个勇气稍纵即逝,需要相互扶持才能永存于心,我觉得我们应该跟随时间,从稚嫩走向成熟,让渐渐枯燥的生活再次开出花朵。”
爱德华眸光一亮,惊叹道:“是哪个吟游诗人教你说的?”
小亚历山大脸颊微红,急道:“这是我的想法!”
“我的艾蕊真的长大了。”
小亚历山大能明显觉出父亲话语中的颤音,她真的无法理解,这么一个英武刚强的人此刻为何如此多愁善感,爷爷一定会笑他的,她希望父亲能恢复往常,重新获得爷爷的认可,但即使现在他表现的再难堪,她也不愿逼他,责怪他,巨人是他,这也是他,他是她的父亲。
“我们都长大了。”
“庆典那天,艾蕊,布睿米弗家的亚历山大,将成为一名荣耀的狮鹫骑士。从此,我在萨里昂,艾蕊在瓦隆布雷,一定要定期写信,抽空去萨里昂看看我和你的妈妈。”
“会的,一定会的,爸爸,我不伤心,你千万也不要伤心,女儿得偿所愿,是最大的恩赐,心中欢喜无已,我会做到最好!成为最凶猛的狮鹫!”
温暖柔和的橘光下,多愁善感的父亲轻轻将坚毅果决的女儿抱入怀中,两人在彼此的温度里汲取力量,虽然默默无言,两个人彼此怀着不一样的关心,情感却都变得安宁坚定起来。
注释:艾蕊,可理解为对于亚历山大经过缩写后的爱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