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拂晓,远处山脊线上浮出一抹鱼肚白,微凉的晨风轻轻扫动粗衣青年额前几缕乱发,待他睁眼就看到身前篝火已经熄灭,一牛一马立在溪流边饮水吃草,身后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男音。
“长风,快起来收拾行装。”说话的正是那白衣李龙环。
斜躺在石板上的长风腼腆一笑,一记鲤鱼打挺飘然直立,抹去鬓角露珠,施礼说道:“大哥起得真早,这山间清晨灵气充沛,润人肺腑。”
李龙环抛来一个黄面窝头,四周环视,而后说道:“我们左边山峰较高,应该视野开阔,随我登顶。”
左边山峰高耸入云,长满苍松翠柏。
白衣李龙环肩扛长刀,提气纵身,在苍松翠柏顶层梢尖一点再点,一跃再跃,恰似白鹤翩飞,他回头高喊:“长风,若能跟上大哥,以后带你笑傲江湖!”
长风咬着干硬的窝头,像只顽皮猴子般在树与树间蹦跳,只怨红鼻子老头没有教自己上乘轻功,不能像大哥那般轻身如飞,急迫喊道:“大哥等我,小弟武功修为浅薄,崇山峻岭,跟不上大哥脚力。”
李龙环朗声念道:“大鹏同风起,扶摇九万里。阳进天柱阴出太冲,地风升,风泽中孚……”
抑扬顿挫的男中音随着山间罡风在长风耳边回响,那音色浑厚柔和富有质感。随着李龙环口口有声的韵律,长风吐纳气息悠长起来,原本攀跃一段距离后就手脚酸麻,现在只觉足下生风,风轻云淡。在树林中层攀爬跳跃的长风渐渐爬升,直至与李龙环一样来到树梢,一点再点,一跃再跃,如同稚童学步,七扭八歪。
白衣李龙环倒退如飞,看长风憨态可掬,爽声大笑,“长风,这篇《扶摇诀》你可记好,是上乘轻功心法口诀。”
林海翠绿叠叠,云团皓白层层,两名男子在风中一前一后你追我赶,好似散仙逍遥游。待到红日破云而出时,李龙环兄弟已经站在山峰高顶,举目眺望,十里开外的东北方向升起袅袅炊烟。
长风指着炊烟方向,说道:“大哥,应该是在那边。”
李龙环在心中盘算着路程,说道:“密林小道崎岖难行,需要正午时分才能赶至。”
十里开外的山坳中,一支丧葬队伍在整休,连日奔波劳苦,已经是人倦马乏。有司职监礼的管事扬着马鞭在人员间巡查,发现丧服不整、嬉皮笑脸者均是一顿皮鞭,来回几趟下来,整个队伍又秩序井然。
丧葬队伍的焦点就是那驾灵车上的棺椁,因为昨夜露宿休整,阴沉木棺椁被族仆安置在简易草棚下,坐棺的少女在棺椁前又跪坐了一宿,在她脸上只剩倦意没有了哀容。
一位年过六旬的老者搀扶着拐杖走进草棚,老人虽已年迈却精神矍铄,他跪在少女身后对着棺椁叩首三回,干裂的嘴唇蠕动几下,发出沙哑声音,“少主孝心可嘉,只是要保重身体呀!”
少女锦瑟年华,远山眉黛,凤眼内双,一侧身一颔首也是倦容憔悴,声音干涩,“族老,今日能到目的地吗?”
老者起身蹒跚上前,伸出枯槁手臂扶起跪地少女,缓缓说道:“前路凶险曲折,车马不宜通行,我让管家吩咐下去,就地留守部分族仆看守车马辎重,乐师们也留下,只带二十名高手护棺入山,彻夜赶路明日清晨便可抵达。”
少女接过丫鬟端过来的一碗米粥,饥肠辘辘的她小口抿进嘴里,又问:“族老,曾祖母临终前并没有交代葬身何处,我还是不解此番车马劳顿为了什么?”
被称呼族老的老者抬首望着草棚外远山,缓缓说道:“我们北枫叶氏一族经历几百年风雨浮沉,出过一位陆地神仙已是登峰造极,你曾祖母坎坷一生熬到九十又三才掌握化境巅峰,族内自你二叔到与你平辈,早已青黄不接,难堪大用。你曾祖母生前想用自己灵骸在轮盘山中祭奠一场机缘,怕你伤心才没亲代。”
“可是…是怎样的机缘?”少女犹豫问道。
族老略加思索,回答道:“据族史记载百余年前四代族长安葬进轮盘山,期间遇到暴走的史元前异兽龙齿,杀我族内高手十名,最终未能抵达核心腹地。五代族长也就是你曾祖父身受重创坏了武道根基,却偶得凶兽龙齿‘灵根甲’一片,你曾祖母参透其中玄机,突破暗境,直达化境巅峰。”
少女一脸惊骇茫然,转而愤然,“用人命来求机缘,虚无缥缈,荒唐!只会贻笑大方!”
族老双眉紧蹙,郑重其事地说:“叶灵凰,收起你的幼稚,江湖只是成人编织的美好童话,其中艰难险阻,哪一桩哪一件不是用人命来填!”
少女脆弱的内心瞬间被抨击得粉碎,急匆匆跑到阴沉木棺材旁,抱着棺椁泣不成声,此刻心中多么期望曾祖母复生,再为她遮风挡雨。
族老长叹一声,言语温和的说:“当代江湖,摆得上台面的名门望族不多,争名夺利愈加猖獗,才导致江湖风雨更盛,一派一族没几个拔尖的豪杰坐镇,只会在其中沉沦。你曾祖母苦心教养,你那几个叔伯、堂兄弟没一个成材的,诺大一个叶家难道今后靠客卿外人把守?好在有你天赋异禀,可守家业,这一趟走下去,老夫就算耗尽精血也要让你能够承揽先人福泽。”
少女叶灵凰哽咽默不作声,内心却是惶恐不已,在曾祖母的细心呵护下,她一向过得天真烂漫,尚未接受曾祖母撒手人寰的事实,却将要肩负家族重担,才十八,锦瑟年华!
山坳狭长,峭壁上挂满藤蔓,阳光从顶上一线天里挤着洒下处处斑驳。
丧葬队伍人数一减再减,最后抬棺进山的人数只剩二十,有族老、少主叶灵凰、嫡家二叔叶齐锦和堂兄叶柏蓝、庶家三位叔伯、药行叶大掌柜,四位外姓客卿柳岩本、许成、张远、龚禄山和八名府上能结“补天印”封印阵的族仆。这一行人皆是气宇轩昂、身手不凡,有些江湖经验的老鸟要是看到这二十人同行,怕是要磕掉大牙吓破胆,其中哪一位放在北域江湖不是宗师大能!
四位外姓客卿中以柳岩本为首,人称剑狂。此人年过五旬,一身青衣,头系纶巾,骨瘦如柴,却是精气内敛,身后背有一柄长剑,三分书生气七分凌冽杀气,谁不曾想他年轻时竟是以杀入道,仗剑单挑北域三派五宗。在四十岁那年柳岩本与江南武道领袖苏幕生搏杀,被一刀贯穿右胸,此人咽血再战,最后虽是战败落得生命堪忧却也斩掉苏幕生刀魂刀胆,让江南武道中人十年不敢踏足北域,《山鬼说》杂谈中评论如是“柳者岩本,北域剑狂也。浑身是胆,洒血能成剑,可斩活人胆魂”,后来被叶家菩提子叶青以《金针通阴阳》之法救活,为报再生之德,投身叶家做了十年客卿。
剑狂柳岩本一马当先走在山间碎子路上,随他左右的是其徒弟许成,三十出头,体型魁梧,重剑在手气势如虹,师徒二人默不作声只是一往无前。
少女叶灵凰和棺材被夹在队伍中间,此时她也不用再去压棺,搀扶着族老小心翼翼迈过碎石滩,她听到队伍后头传来零星谈笑声,眉黛微皱,怒眼回瞧,是那堂兄叶柏蓝与痴肥的客卿龚禄山咬耳相谈,客卿张远也是在一旁凑趣。
叶灵凰气从心来,拽紧拳头,正欲呵斥,却被族老扯住右袖。
族老哼哧一声,喊着:“齐锦,你带柏蓝、张远、龚禄山三人先行探路,若有异常发响箭示警。”
二叔叶齐锦皮肤黝黑,脸型方正,浓眉大眼,为人却很低调,自从叶灵凰的父亲中年过世后,他就将自己限足在宗族祠堂里,苦心研修医案,对其他事情漠不关心。叶齐锦也不做声回应,健步飞身而去。,叶柏蓝等三人紧跟其后。
族老伸出枯槁手掌,轻轻抚摸着叶灵凰头顶,低声说道:“少主,以后做事千万不可任性妄为,老夫体弱多病,怕是不能长久相伴。四个客卿当中唯独剑狂柳岩本可留一用,其他三人皆是趋炎附势之徒,你曾祖母救过他一命,他也用十年守门相报,你曾祖母临终前跟柳岩本谈过,让他再守两年大门,依老夫看来,柳岩本不过二流高手,剑走偏锋徒有个‘狂’字而已。”
叶灵凰凤眼内双,眼波流转,尽显聪慧神韵,“族老,那二叔叶齐锦如何?”
族老听言如此,一阵咳嗽,却是内心惊喜,此女果然不俗,“你父亲中年过世,早年建立的那些威望也人去楼空。齐锦这些年深藏浅出,老夫愈加琢磨不透他,唯独一条可以确信,北枫叶家人从来都是以家族利益至上的。”
“族老,这次府中精锐尽出,前途凶险,只怕有所折损,万一有敌家寻仇上门,我该如何自处?”
“少主自可宽心,叶家偏安北域,以医立道,你曾祖母这些年结了不少善缘,短期内应当没有波澜,只盼你在武学一途更有精进。”
一老一少边走边聊,走进黑暗夜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