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先生，据我所知，贵公司现有资产，并不像财务报表说的，有那么多的账面价值。虽然我们没有法律上的证据直接证明贵公司的账目数字不合理，但是我们已经有过多次的购并经验。”

    六十多平米的居酒屋包间里迎来它短暂的安静。房中，天花板上唯一一盏橙黄色的吊灯寂静地亮着，壁炉中的炭火烧得正旺，将整个屋子烤得暖烘烘。谈判的双方跽坐于榻榻米上，眼前这个面容削瘦，身着和服的日本老人虽然两鬓斑白，看上去有七十来岁，但精神十分抖擞，吐字铿锵有力。

    没有道理！尽管至今日本经济持续低迷，但三口组向来是不缺少资金及投资项目的，而他们却再三地表示要接手这家濒临破产的华夏制药企业，可见其中涉及到的不光是原材料的产地这么简单，生产设备和材质的讲究也有很大的学问。显而易见，这帮狡猾贪婪的日本人之所以多次约谈，他们渴求的无非是制药的核心配方，而又想以最低的价钱获取。

    这帮小日本太了解自己的对手了，李义泽在他们眼里只不过形同一只牢笼中的困兽。他们只需要把他的耐心一点点消磨殆尽，就能迫使他草率交易。

    王琛想明白了这些后，嘴角刚扬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接着又立即收回。在他们双方互相发言的大多数时间里，自己都在走神，若现在还要评三评四，这样的做法实在欠妥。想到这些，他脸上不禁掠过一丝红润。

    因长时间保持跪地的坐姿使他极不舒服，膝盖和脚腕非常疼。他稍微把双膝分开，然后将脚尖踮起，身体重心向后倾，屁股坐到脚跟上，膝盖的麻痛感瞬间缓解不少。他心想，这样就不走神了吧。

    “我变卖的可是祖业，高岛先生难不成认为我在骗你们钱？”华夏中天制药企业的法人代表李义泽语带讥诮地说道。他轮廓深邃，眉眼间距窄，唇边有两道很深的法令纹。一头精心修剪的短发，白衬衣领口锋利如刀，看起来严谨而优雅，颇有英伦绅士冷淡的海洋气息。

    “李先生，我们非常了解现在的形势，同时我个人也非常欣赏李先生的为人，但目前的情况是我们安泰在收购你们中天，我不得不从家族的利益角度考虑，我作出每一步决定之前，必须十分谨慎。同时，这次的合作也关乎到华新会与三口组未来友好的发展，如果因为我的谨小慎微而无意中伤害了李先生，那么深感抱歉！”高岛英士说完，诚恳地朝李义泽低头鞠了一躬。

    “你如果怀疑我们的财务报表可以随时去查，但如果你要是逗闷子的话，恕不奉陪！”

    “请相信我们的诚意李先生，只是我们希望接受的是一个良性企业。贵公司的机构实在有些不合理，如果能削减一些更好，同时我也方便给出合理的价钱。”

    “你说的那个问题，在我看来完全不是问题，该减的减，该裁的裁，我不会让你们吃半点儿亏。不过高岛先生，我们华夏人讲究情面，也讲究面子，这一来二去都两个多月了，你们日本人这么玩儿，我可是没耐心啊……”

    “咚咚”两声清脆的敲门声打断了谈话。站在门口的是一位身着和服的貌美女子，高岛英士看到她后，声音略高地唤道：“进来。”

    闻声后，女子莲步走到高岛英士身旁，附在他耳边悄声说了什么，然后便退出了房间。

    此时，高岛英士的脸色稍显凝重。“我们星期六再做最后的决定吧。”他说，“到时候我一定会给李先生一个满意的答复。”

    “行，那最后再等你们两天。”李义泽说罢，起身捋了捋裤子后，朝门外走去，王琛随在他身后。

    看到他们两个人出来，守在包间门口的司机立刻拿出厚实的黑色大衣给李义泽披上。狭长的过道上，站着的两排西装革履的三口组成员，整齐划一地鞠躬礼送。

    “这小日本礼数还挺周到”，李义泽嘟嚷着，理了理衣襟后，步出了居酒屋。

    屋外银装素裹，白雪纷飞。居酒屋对面是一家寿司店，左右两边分别是咖啡店和烤肉店；背面紧挨着两家面馆。街道旁边都是一些24小时营业的商店，东京时间已经快晚上十二点，隔着窗户，仍看到商店里有不少顾客。虽然是市郊，但这种地方恐怕整夜都不会间断人流。

    夜幕中，那些静静竖立在风雪中的神社和寺庙，恍如古老的日本电影情景般独特的清高。纯洁的白雪和红色的走廊，与黑色的木头形成色彩反差，营造出独有的观景。

    “真冷啊！”望着白茫茫的世界，李义泽往手中哈了口热气。他站在屋檐挂着的两颗红灯笼下面，那张俊俏的脸庞被映照得通红。

    “咱们走走？”他歪着头，一脸平静的微笑，从金丝眼镜的横梁上看着王琛。

    王琛摸了摸自己冰凉的鼻子，表情中稍显犹豫。在他严格戒酒的这几天里都没睡个好觉，现在精神萎靡，浑身乏力，心想若这个时候回到酒店喝个宿醉就好了。

    李义泽细心地观察到他疲惫的脸色，猩红的眼底，于是关切地问了一句：“看你脸色好差，没事吧？”

    王琛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摇摇头说：“没事。”

    “哦。”李义泽也没多想，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上车吧。”

    路边潮冷的风不时窜入王琛的领口，他打了两声喷嚏后，迅速钻入车内。

    两人坐在轿车的后排座。司机娴熟地掉转车头，沿着来时的反方向行驶，一路开往江边。一盏盏路灯在幽暗的车内流转而过，江面早已被冰雪冻结。

    此江贯穿城市东西，将城市分为南北两大区域。江以南主要为城区，相对发达繁荣；江以北为乡镇，山峦众多，旅游景区丰富。

    王琛打了个哈欠，倦意袭来，他靠着椅背，一言不发。沉默间，江面渐渐有了些亮光刺入眼帘，他微眯着眼，转回头，已经能看见那座闻名已久的清水大桥。大桥横跨天堑之上，蔚为壮观，更有千盏明灯，交相辉映，宛如一轮明月挂于天际。

    大桥承载着连通城区南北的重任，也是城市标志性风景之一。

    此时夜已渐深，行人道上仍不乏游览的人流，各种车流也鱼贯穿梭着。

    李义泽好像对混杂在车流中的有轨电车特别感兴趣，眼睛随着车来车往，若有所思。

    “家业怕是要败在我手里了。”忍受了车内好长一段时间的沉闷后，李义泽语气沉重地开口道。

    王琛依旧默不作声。

    “咱们能不能做得近一点？”李义泽拍了拍身旁的座位说。他看到王琛还是没任何反应，便挪动身体靠了过去。

    此时，两人近在咫尺，王琛几乎可以闻到李义泽身上淡淡的酒气参杂着须后水的气味。除了和自己上床的女人之外，王琛很排斥别人挨自己这么近。

    “这次回国，帮我个忙怎么样？”他说着，搁在椅背上的手若无其事地滑到了王琛的肩膀上。

    王琛拿开他的手，说：“你先坐过去。”

    李义泽悻悻然地坐回到原来的位置后，他从西装的暗兜里掏出了一张相片递给王琛，笑眯眯地说：“这个女孩，认识吗？”

    王琛接过相片，瞥了一眼后还了回去。那张相片里是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皮肤黝黑，头顶中央扎着一个冲天的辫子，穿着过时的衣服，形象十分土气。她的右手紧紧的抓住一个老太太的手掌，眼神中流露出不安的神情。

    “怎么？没兴趣？我可听说她是刘青在国内唯一的私生女。”

    “那是刘青早年失散的妹妹，你仔细看看那都是二十几年前的老照片了。”王琛淡淡地纠正道。

    “是吗？”李义泽表现出略微的诧异。“我说呢！怪不得我一直觉得奇怪……”他嘟囔着挠了挠头，紧接着对王琛竖起了大拇指，称赞道：“看来情报方面还是你在行！”

    王琛脸上泛起一丝冷淡的笑意，看着他，说：“还想着参加竞选呢？”

    被一下识破了目的，李义泽又不由自主地挠了挠头。

    王琛皱了皱眉，接着说：“知道有多少人在找这个女孩吗？整个两派系四总堂的人都在找她。”

    “我还是想赢一把，希望你能帮我……”中间沉默了小一片刻，李义泽才坦言道。

    “靠什么赢？靠卖你老爸的那点破公司筹集资金？够赔本吗？”王琛讥讽地笑着。“我知道你想得到刘青手里的那一票，你以为就你想啊？做人要审时度势懂不懂？别怪我没提醒过你，你今年三十七了，是有老婆孩子的人，别再成天想着改变什么，而且咱俩早就已经不是当年的小警察了。如果实在想不通，干脆去庙里吃斋念佛熬个一年半载，出来什么都解决了，别他妈还整得跟社会愣头青似的！”

    王琛一番话训得李义泽哑口无言。

    看到他低着头沉默，也不知道在琢磨些什么。王琛抿了抿嘴唇，继续说：“这个江湖从来就没有人情味儿，虽然咱俩不是一路人，但我帮不了你，也不会帮任何人。从咱俩被卖到波斯尼亚到混进黑帮这么些年，窝囊气我他妈早受够了。”

    李义泽苦笑一声。路边的灯光透过琥珀色的玻璃窗快速地在他脸上掠过，他漠无表情地呆坐着。

    “你老婆都快生第二胎了，还想折腾到什么时候，赶紧订明天的机票回美国吧，好好在老丈人面前表现表现比什么都强。”王琛淡淡地撂下这句话后，对前面的司机吩咐道：“停车。”

    轿车缓缓靠边停下，王琛打开车门下了车，外面冷冽的风趁着空档吹进来，李义泽瞬间感觉到脸颊冷飕飕的，一种陌生的痛楚渐渐扩散。

    中央车道上，一辆辆车亮着灯光驶近又远去。他望着车窗外王琛裹紧外套徐步离去的背影，仿佛看到的是另一重命运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