芜城的风渐渐凛冽,灰白天空中那只犹如夜蝶的鬼魄正缓慢的迎着寒风飞行。
瑞木昭扬起手,试了试风向后拿出哑笛唤来了夜魔:“将合兵派至罨巷,再加上一台重弩。”
夜魔刚退回阴影,卓瀚就跳过来一手挂住瑞木昭的脖子,问他:“你撤掉西葳的战角号,是因为要改用夜魔吗?”
“嗯。想要以西葳目前的兵力暂时遏制鳞域和玄雀军,就只能以暗打明。角号太显眼,一旦被盯上,后患无穷。还是隐蔽的夜魔更合适。”
“看样子你是把夜魔全用上了?”卓瀚松开手,一脸邪笑。
“差不多。”瑞木昭只对他淡淡勾了点嘴角。
“那鬼魄呢?”李淳插进话来。
“现在吹的是东北风,看鬼魄行进的方向乃是逆风而行,速度会很慢。而鳞域……我猜他们应该是想借着与玄雀的大势直接压死西葳,再挖出你。所以,东湾口那边应该很快会有行动。”
“七爷、掌司!鳞域的前锋军和魏帅带去的轻骑撞上了!”一身银丝甲的叶小娇面色焦急的赶过来,“金旌还有近半日的路程……可是目前蛇身军压境迅速,我担心西葳……。”
叶小娇话音还未落,易言胜也赶了过来:“末将见过七皇子!按您的吩咐,合了队的弩兵、短刀兵已经赶往罨巷,只是那里能上重弩的斧楼荒废太久,楼木已朽,可能会挂不上重弩。”
“卓瀚,让人把紫茉藤种到斧楼里。”
“好。我这就去办。”
“易言胜,切记,我们的目标是鳞域大君云姬,可眼前敌我兵力悬殊,绝不能轻易冒进。”
“末将谨记!”
“李淳,你同卓瀚一路。”瑞木昭说完,又一把拍上他肩甲,“金旌未到之前,千万小心,云姬最大的目标是你!”
“李淳明白!请七爷放心。”
“卓瀚,西葳军的部署已经安排妥当,就等着你的金旌了。”
“放心吧,夜魔不是都放进城里了吗,有他们在,还怕金旌上岸会乱?”
“好,交给你了。我会同西葳一起行动,你们各自小心。”
“是。”
“放心、放心!”
众人散去,瑞木昭又抬起头,看着远远的那道诡异黑影皱紧了眉头。以龙血驱动的鬼魄到底会结出什么恶果,他真的不敢多想。
东湾,原本是芜城一条人工挖掘的蓄水道,用于芜城城内的灾火防务。芜城荒废后,东湾却一直没有干涸,反而从一汪小湾汇积成了大河。寒冬将这东湾水河凝成一片冰原,蜿蜿蜒蜒不知蔓延到了何处。
玄雀的金旗飘扬在寂静的东湾上,与湾口荒地的红色蛇鳞旗相互应和。一身红甲的云姬接过随侍递来的虹鸣大弓,回头看了一眼远处那个披着雪绒貂袍,骑在高大白马之上的男人……
“大君。”单手捂着腹上伤口滑到她面前的金枭忍着疼痛勉强弯下身体。
云姬回过头来斜眼看了看他,缓缓从他身边滑过:“金枭,你可知南楼一战损了我鳞域多少兵人?”
“金枭有愧于大君!”包扎好了的伤口又开始渗出血丝,可金枭仍不敢轻易起身。
“算了!我知道你的忠心……将功补过吧。”云姬挂好箭袋,随手将金枭手里的锁魂勾拿过来,试了试刃锋,又递还给他:“前锋军发现了西葳的行踪,六阶卫军已经赶去支援,你也赶紧去吧。……对了,既然你身上有伤,那你的八阶卫就暂时由我领着!”
“是!”金枭埋着头,任何人都看不到他此刻脸上的神情。待云姬渐渐走远后,他才慢慢直起身,头也不回的朝着相反的方向离去。
虹鸣大弓射出的一支黑箭直破云霄,发出一声奇特的尖鸣,云姬踏在鼓塔大车之上,随着响起的战鼓一同向龙守侯府旧址进发。
被妖火烧光的孽草又在新的尸骨上冒出新芽,即使在这样的冰天雪地里,也呈着欣欣向荣的长势。
魏诺带着轻骑踏着青灰色的孽草,狂奔在前往罨巷的路上,而身后不远处,则是一大队的蛇身人紧随其后的追击。
“领帅,看那!”身边的轻骑指着一段残壁喊道。
魏诺顺着那方向看去,残壁暗处一个一身漆黑的夜魔朝他们打了个手势后,又迅速消失在阴影中。刚遇袭不久,便有这样一身通黑的人现身在他们的视野内,以手势告知行动方向。
“进入罨巷后,你们三人一队,先散入各条小道,甩开身后那些人再回部署地。”
“是!”
话音刚落,一柄弯刀便从后方飞射过来。紧接着‘哐铛’一声被魏诺身后的轻骑挥刀挡开,弯刀在空中打了好几个转,又回到已经冲上来的蛇身人手里。
“领帅小心!”
一行人又挥响了马鞭,迅速转进了罨巷之中。
紧追着他们进入罨巷的蛇身人刚一入巷口,便停了下来。马蹄声从各处残道中传出来,却在满是碎石的地面上找不到任何马蹄的踪迹。
蛇身人们谨慎的沿着巷子里最宽的一条残道慢慢前行,可还未走多远,就发现这最宽的残道被几处断壁分成了五个岔口。为首的蛇身人不得已,将大队人马一分为五,继续往岔道内前进。
罨巷西北角的一处高耸的残楼内,易言胜靠在已经爬满石墙的紫茉藤上默默注视着巷内的情况。
“怎么样?前锋军都进来了吗?”卓瀚巴拉着残口的紫茉藤偷偷往外瞄。
“还没有。他们人数不少,而且行进得很小心。”
“魏诺呢?”
“已经引出罨巷的范围了。”
“那就好。”卓瀚说完又回头去看站在另一边的李淳,冲他喊了几声,“嗨,小少主,你在那边看什么呢?”
“这藤枝……和龙林中你们用来困咒血兵的是同一种东西吗?”李淳仔细打量着满壁的藤蔓。
“那是幻实结出的幻枝,这是紫茉藤,虽然不算是同一种东西,但都是奇术所制。奇术,你听说过吗?”
“奇术?”
“很久很久以前在岽铭曾经盛行一时,后来皇城禁用,知道这术法的人就没多少了。”
“七皇子在使用禁术?”易言胜吃惊的看向他。
“小子,若没这禁术,岽铭北方早就没了!”卓瀚面色沉了下来,“你手里的橛守也是禁术所造之物,不想用,可以不用。”
易言胜抽出身上那把半臂长,长得像张蕨叶的橛守细细打量着,压根没在意卓瀚的神色变化。他一直好奇这是什么东西锻造出来的武器,每一段刀锋没有刃口却因锋口的绒毛锋利无比,尖头处浮动的须子变化万千,仅通过手指的力量,便可以操控须头的形态。
“之前的狂莲也是禁术造的?”易言胜惊叹着。
卓瀚看着他对手里武器一脸的痴傻,不禁失笑。
“小子,喜欢吗?”卓瀚覆到他耳边轻声问他。
“当然!”
“咱们金旌有好多这种禁术制物。要不,你别跟着魏诺那老古板了,跟着我……”
“卓掌司,快看。”易言胜突然打断了他,指着罨巷外不远处的大片快速移动的白雾。
李淳也冲了过来,看了看那白雾,又看了看罨巷内,大喊:“那是鳞域的七阶卫军。”
“你怎么知道?”
“七阶卫为首的叫才禹,最喜欢用白雾布阵。七阶卫身上的鳞甲与其他阶位不同,是鳞域特有的一种晶石,能凝结晶石周围的水气形成白雾。”
“咱们伏在罨巷的只有五百人,借着罨巷的地势对付几千前锋军还行……虽然不知道现在的七阶卫具体有多少兵力……看那白雾的架势,来的至少不会少于一万兵力……”易言胜看着塔外,想了想,重拍一把身边的重弩,转身准备下楼。
“你干什么去?”卓瀚一把拉住他。
“速战速决,解决掉进入罨巷的前锋军就撤。”
“来不及。”李淳站到斧楼残口处,看着越来越近的白雾,折弯一根紫茉藤:“卓掌司,这藤枝……你还能种出来吗?”
“当然了!我这还有半袋种子呢!”卓瀚扬着从腰袋里摸出的一只小布袋,“你问这个干啥?”
“还能干什么,自然是要种!”
罨巷,原是芜城最繁杂的走贩聚集地。罨巷九道十八径,径中又岔有更窄的小路,路中有径,径中有道,相互串连。因此,罨巷又名迷巷。
白雾停在巷口,从里面慢慢走出一个周身散着淡淡薄雾的蛇身人先行进入了罨巷内。那人警惕的缓步向前,竖着耳朵仔细聆听着周围的声响。
好一阵,他才回身喊了一声“进”,然后迅速窜入左边的一条小道内。
白雾迅速涌入,每碰到一处岔口,便分出一支穿入其中……再碰到一处就又分出一支,如此重复,没一会儿,半片罨巷都被笼罩在白雾里。
就在此时,从西北斧楼突然飞出一支硕大的弩箭,重重的扎入其中一支白雾中,随着一声惨叫响起,一团血雾开放在白雾之中,犹如一朵刹那间盛开的艳红牡丹。
“退回去!退回去!”
被惊动的白雾迅速朝进入的方向收回,可没退多远,便发现来路被不知何时长出的藤枝封死了。
“杀!”
还未等这支蛇身人反应过来,从小道两侧的残屋矮丛中跳出一队人数比他们多出一倍的西葳军,挥舞着手中长着长须的怪异武器冲进了白雾内。
呼喊声响彻了整个罨巷,各处岔口内的七阶军和先锋军都停了下来,随着一声尖鸣,又都迅速的朝着声音的方向狂扑。
斧楼上,李淳安静的看着白雾和先锋军的动向,手里依旧把玩着墙上的紫茉藤。
“李少主,那支果然是人数最少的!”刚冲上楼的易言胜急切的说着,脸上有掩不住的笑意。
“都扫干净了吗?”李淳仍旧一脸平静。
“当然!人也都撤出来了。”
“好,接下来就是先锋军!你分一半人去帮卓掌司,另一半去截先锋军的尾巴!”
“是!”
“还有,重弩上连射盒子,等他们的人都聚集到到紫茉藤处再放!三盒射完你们就赶紧撤出斧楼和卓掌司会合,随即撤出罨巷!记得毁掉重弩!”李淳一面说着,一面转身朝楼下走去。
“您这是要去哪?”
“我去拽一下七阶军的尾巴。”李淳回头冲他淡淡一笑,后背慢慢凝出红丝,结出一双大翼。
满是血腥味的小道两端皆被奇怪的藤枝封死了。鲜血的味道从藤枝内散出来,两端的蛇身人都迫不及待的举着弯刀劈砍着那些藤蔓。只是,那藤枝还没砍出什么痕迹,远处的大弩箭又飞射了过来……
石沙、残片和血在小道两端飞溅,哀嚎和怒吼混合在一起,蔓延在巷内。才禹看着倒在脚边的亲信和躲在残墙后也被大弩箭射穿的兵人,愤怒得双眼发红。
箭雨终于停下,可还未等他们喘口气,就又听到藤蔓的另一端又响起了厮杀的喊声。才禹知道,那是先锋军被袭了。
“大人!这巷子深得很……咱们是不是先退出去?”
那人话音才刚落,就被才禹一巴掌扇倒在地。
“退?如何退?云姬原本就与我们这些前任大君信任的阶卫大官不和。这次若不是借着七阶军的白雾阵优势,咱们根本不可能被放出黑石岩山。……要想重新在鳞域立足,咱们无论如何都得胜!”
“是,属下明白了。”
“去,让活着的,都跟我往那个方向追!”
“咱们不去救援先锋军了?”
“哼,你不是说了吗,这巷子深得很!所以……还是往浅显的地方游才对!”
损失了数百人的白雾重新集结,朝着斧楼的方向疯狂的进发。
挥动着血翅的李淳在半空中注视着七阶军的一举一动。直到白雾重新凝聚成团开始移动,李淳这才降到不远处的暗角,收掉血翼唤出双刃刀,尾随其后。
白雾行进得很快,但由于罨巷许多互通小道都被卓瀚用紫茉藤封了底,原本四通八达的罨巷瞬间变成了座巨大的迷宫,这让才禹想要迅速抵达斧楼逮人的期望变得越发遥远。
而一直笼罩在白雾中抱成团的七阶军,也让本想在不暴露自己的情况下收拾掉一些兵人的李淳无处下手。
局面一直僵持着,直到蔓延在巷内的厮杀声渐渐安静,才禹终于让自己人停了下来。
“大人?”
“下令,结雾!”
一声令下,白雾下的蛇身人慢慢散开,并且快速的用弯刀剐蹭着身上的晶石铠甲。白雾越来越浓,开始在周边的小道里蔓延。
雾区渐渐变大,没一会儿,李淳也被包裹进了雾里。
杂乱的残壁在视野里慢慢变淡、慢慢消失,眼前的所有景物都逐渐被看不透的白色取代。他淡然地抬起手,将手里的双刃刀化成红丝探入前方,闭上双眼……紧接着,电闪一般穿入雾内。
红丝重新凝成刃刀,在李淳出现的一瞬间回到他的手中,直直的抵在一蛇身人的胸口。浑身散着雾气的蛇身人还没来得及看清眼前是个什么东西,就被一刀捅穿了胸口。
血雾散开,引来不远处的几个蛇身人。李淳重新退进雾里,游荡在雾区的边缘。
才禹看着被拖到脚边的几具血尸,怒不可遏。白雾阵,本应该是他们七阶军遏制他人的利器,现如今,却成了自己的绊脚石。
“大人……我们现在……”
“……停止结雾!赶紧找到去那座废楼的路!”
“可是就算我们到了废楼,他们人不也都跑没了吗?”
“我们现在去废楼,可不是去逮人,而是去保命的!先退入废楼,等待后续的援军!”
“是!”
玄都庆苑
百花宽衣架上,搭着黑底金缕卷尾雀纹仪裳。一双养护得极好的柔荑慢慢抚过这仪裳上的金雀纹,点着暖脂的艳唇渐渐勾出一点笑意。
“娘娘,庆皇子回来了。”侍婢毕恭毕敬的俯身进入内室禀报。
“嗯。”简妃淡淡地应了一声,待侍婢替她整好外裳的大衣摆,这才慢慢转过身来,用那张绘得精致绝艳的脸扬出一丝慈爱,一面步履生莲一面柔声轻唤:“庆儿!”
刚宽下外披的瑞木庆听着那一声难得耳闻的呼唤,嘴里泛出一阵苦:“儿臣见过母妃。”他头也不抬,直接跪下行了记臣下之礼。
“庆儿这是还在生母妃的气么?”简妃亲自弯下身去扶起自己的儿子,又紧紧握住他的冷冰冰的双手,“你我是母子,怎么还记上隔夜的仇了?你也知道,你大皇兄的心有多窄……若母妃还想牢牢守住简家在皇城的位置,那咱们娘俩有些苦就不得不吃……”
瑞木庆强逼着自己挤出点笑容回应自己的亲生母亲:“儿臣明白母妃的苦心,只是母妃今日突然到我庆苑来,让我有点激动……还望母妃不要见怪。”
“哎呀呀,说得是呢,我这都多久没到庆苑来走走了!想你父王还安好时,我还能随意走动,可如今你大皇兄把皇城门看得如牢门一般,想要出来一趟还真是不容易得很。”
简妃话音刚落,瑞木庆眉尾一动:“如此看来,大皇兄今日是格外开恩,松了城门咯?”
“可不是,奇得很!你大皇兄今日居然将正南门的亲卫调到了内廷,只留了几名巡查营卫……”简妃说着,凤尾眉渐渐挑起:“庆儿啊,母妃知道你是心怀天下的岽铭皇子……母妃……在皇城等着你,还有赤珞圣巫!”
瑞木庆大惊失色,“……您怎么知道……”
“庆儿放宽心,”简妃抬手捧起他的脸,“阴州传来的官折,我收着呢,不会出现在大殿之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