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见的
在路人的指引下,终于看见一颗巨大的柳树,两尊石狮子屹立在大门前,破旧不堪的大门上,腐朽的已经看不出原来颜色的门匾斜斜的挂在上面,那依稀认出“燕府”两个字。
这里破旧不堪,与周围其他的房屋相比显得格格不入,可拾看着眼前未变的建筑,虽腐朽不堪,她却终于找到了一丝归属感。
“燕府…”拾走上前,伸出越发透明的手抚上大门,眼底闪烁泪花。
她垂下头,缓缓闭上眼,泪水顺着脸颊落下。
记忆里的少年,最开始的他,青涩而耿直。
她看着他成长,闲时便抱着书卷在枣树下翻阅,朗朗上口的读书声。秋天的时候,少年会偷偷摘树上的果子。
他的家族世代蒙受皇恩,三代的将军,可他父亲母亲都不想他做个将军。
于是,他读的最多的,是诗词歌赋。
她喜欢他拿着自己写字的那种感觉,视若珍宝。
她曾经以为会一直这样下去,他读书,而她便在一旁默默地注视着他,看着他,看着他长大,娶妻,然后儿孙满堂,幸福的死去…
可在那一年,一切都别了。
院子里的枣树枯萎了,他持起长枪,在武场上不停的挥舞,直到精疲力尽为止。
她亲眼看着他皮肤慢慢的变黑,眼神坚毅更加锋利。
他不再青涩,耿直变成了对国家的忠与城。
战场上,在所有人的眼里,他是弑杀的铁面将军,冷酷无私,从不留下俘虏。
她犹记。
那一天,他想要把她送给别人…
那一天,他亲手把她埋进土里,仍她怎样呼喊,穿着战甲头也不回的离开。
如果这就是长大,她宁愿时间停留在第一眼见到少年时,不要长大了…
少女蹲着燕府的门前,泣不成声,浓浓的悲哀将她笼罩其中。
那是怎样的心情,百年,与妖只是一瞬间,与人却是一生。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兮华轻抿了下唇,走到拾身边蹲下,柔声安慰,“不要哭了,不是马上就可以见到你心里的那个人了吗?”
“不是的,不是的。”拾摇着头,内心慌乱而痛苦。
这不是她想要的…
“我们进去吧。”兮华将拾收回玉笔中,回头望了一眼身后沉默寡言的少年。
兮华敲了门,开门的是位穿着青衫的年轻小伙子,看着面前长相美丽俊秀的二人,起先一愣,连忙询问,“不知二位找谁?”
“不知燕安老先生可还在?”兮华道。
“你们找老爷的?进来吧,老爷最近身体很不好,我带你们去见他。”那小伙子打开门,领着二人往里走,嘴里念念叨叨的,“真是稀罕,我长这么大就没有见人来看过老爷,大家都躲得远远的,你们二位倒是稀客。”
“请问你和燕老爷是什么关系?”兮华又问。
“我?我是他捡回来的,以前是个乞丐,没什么好说的,这偌大的地方,破破烂烂的,老爷也不准我修理一下,把该扔的扔了,说是那个谁回来会认不出来的。”小伙子说着竟是瘪瘪嘴,看着院子里的杂草丛生,那些厢房的窗子,瓦片都有好多坏了,看着就跟没人住一样。
“老爷奇怪,我看着你们都觉得奇怪。”说罢,他回头白了二人一眼,“长得倒是好看。”
小伙子带着二人弯弯绕绕,过了不知多少的庭院,来到一个亭子前停下了脚步,弯腰禀告道:“老爷,要人来看你。”
拾挣脱了兮华设下的束缚,看着木亭下那道满头白发、苍桑的背影,泪水将她的眼眶润湿。
她仿佛又看到了多年前的少年,此刻正坐在当年的亭子下,手里拿着书翻阅着,而她坐着走廊的房檐角上,风轻轻吹过,裙纱翩飞,旁边的竹林发出沙沙的声响,岁月静好…
“什么人啊?”沙哑的男音,靠在木椅上迟暮的老人微微转身看来,动作迟钝,脸上满是皱纹,一双眼睛透着浑浊。
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
兮华缓缓皱起眉,眼前的老者显然早就该死了,活到如今不过是靠着一抹执念强撑着。
“老人家可是叫燕安?”她淡淡的看着眼前的老者,平凡无奇,怎么也无法和多年前震慑整个蜀国的铁面将军联系在一起。
“你是?”燕安睁着眼,不过是说了几句话,脸上就露出疲惫的神情,他看着眼前的少女,“我似乎不认识你。”
拾就站在燕安面前,颤抖着手轻轻抚上老者脸颊,如清风拂过他脸庞。
兮华清楚的看见老者那浑浊的双眼里一瞬间的错愣。
小伙子知他们有事要谈,道了一声,“我下去泡茶。”
便退下了。
“拾,是你回来了吗?”年过百岁的老者颤抖着伸出手抹上自己的脸,和拾的手叠加在一起,近在咫尺,他却看不见她。
拾轻轻的拥住坐在石凳上的他,“燕安,好久不见…”
她仰起头,缓缓的闭上眼,有透明的泪顺着她脸颊滑落,落在燕安脸上。
“唔!拾是你吗…”老者突然捂着心口的位置,痛苦的呻吟起来,浑浊的眼里夹着不甘,他颤抖地伸出手摸向眼前空空如也的地方,紧咬着牙,有鲜血顺着嘴角流下。
他至今不明白,当年她为何会突然死去,然后再也没有出现。
他至今不明白,当年他亲手埋下的玉笔,究竟去了哪里?
这个身体,早就到了该死的时候,可是他不甘心啊!
“拾,是你吗?你真的回来了吗?我找了你五十多年啊…”
“可以让他看见我吗?”拾眼泪闪烁着泪光,兮华能感受到的,她自然能感受到。
燕安,要‘死’了。
兮华沉默的上前,咬破手指头在拾身上画起符来。
燕安疑惑地看着那长相美丽的少女咬破手指在空气中画着什么,然后那抹绯红的身影突然出现在眼前。
“燕安,我回来了。”那女孩嫣然笑着,脸上挂着泪痕,虽不相识,但延安心里却响起一个声音:拾。
“拾?”他看着眼前的女子,吃力地想要站起来。却花光了所有力气,最后还是重重的坐回了石凳上。
沉重的喘息着,渴望的看着眼前的少女,眼里闪过释然,仿佛身上一下子轻了,“真的是你吗…”
“原来你长这个样啊!”他说着,确实突然咳出了一口血。
“燕安…”时在燕安眼前蹲下,静静地凝视着那张腐朽苍老,已经看不出少年年轻时样子的容颜,轻轻抚上他满是皱纹的脸,“燕安,我回来了,可是你却…老了。”
有泪从她眼眶里涌出,落在燕安手背上。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大概是世界上最悲哀的事情吧。
再次相见,却是二人都要死去时。
“真好…”燕安缓缓的瘫坐在木椅上,有些晕散的瞳孔静静地看着天空,“终于再见到你了…”
他缓缓的闭上眼,一直压在心里那抹执念,在此刻消失。
疲惫的身体,再也撑不住了。
燕安缓缓的闭上眼,紧紧的抓住拾的手也在那一刻松开,无力的垂下。
燕安依稀记得,那一年,他说要娶她。
可是,还没有等到他娶她,她却不见了踪影,寻遍所有地方都没有找到她。
他一直相信着,她一定会回来的。
今天,你终于回来了。
拾蹲着老者身旁,趴着他膝盖上,哭的泣不成声,清楚的感觉到这具身体里的生命在疯狂流逝。
或许,他活着的这些年,为的就是等她。
过了不知多久,她的情绪才渐渐平息下来,起身看着椅子上没有了生机的老人,低着头,眼神悲哀,眼泪顺着脸颊落下。
如果她是他活着的理由。
如果她没有来见他,他是不是就不会死。
绝望,愧疚,她认为是自己的出现害死了这个男人,不论他是嗜血的少年将军,还是如今迟暮苍老的老人,在她心里,都是那个当年会把她当成独一无二宝贝的男孩。
过去岁月静好,却再也回不去了。
死亡,是一场漫长的离别,给活着的人,留下最深刻的留念和苦痛。
“燕安,我来陪你…”随着拾低沉的声音响起,顿时狂风大作,丝丝灵力从拾身上溃散开来。
兮华猛的一愣,上前几步怒声道:“你在做什么?你本就时间不多,为何自散灵力,你这是在加速自己的灭亡,他会有来生,而你这样做,只会魂飞魄散!
”
“可是,来生的他,还是他吗?”拾扬起头,微微扭头看着身后的兮华,脸上泪水微干。
兮华猛的一愣。
是啊!来生的那个人还会是自己心里的那个人吗?
她双手紧紧的握成拳头,指甲扎进肉里,鲜血顺着指缝留下,却没有再去阻止。
都是执念啊!
由灵力凝聚成的飓风中,拾的身影越发透明,甚至连兮华都要快看不见她了。
从下半身开始,那一身红群的少女一点点化作尘埃
,消失。
在那最后一刻,她突然笑起,如昙花一现般绝美的笑容,女子声音轻柔,“你知道吗?”
“我想见的,其实不是这将军,而是当年枣树下,执笔的青涩少年…”可是她也不后悔,拾缓缓的闭上眼,化作尘埃,永远消失。
她从来都知道自己想要的,那岁月静好的日子,终究一去不复返。
她固执跟在少年身旁,伴他几十年。
她不明白当年那个少年,为什么会成为后来的样子。
固执的守护着,想要回到过去。
可过去,早就不可能了…
是什么样的情感?她不知道那是什么。
她花了几万年的时间,从一块劣质的小石头变成一块玉,然后又花了万年时间拥有灵性。
她本可成为惊世大妖…
风渐渐平静下来,温暖阳光照进院子里,却无法温暖那冰冷的心。
姜逸看着沉默的兮华,缓缓走上前伸手搭在她肩上,沉声安慰,“你已经尽力了…”
他很少见兮华多管闲事,大妖兮华从来不做亏本的买卖。
身后突然响起‘砰’的一声,有东西落在地上,伴随着一个惊恐的男音,“老爷!”
去准备茶水的少年冲了过来,仔细检查了燕安,呼吸全无,顿时哭了起来,“老爷…”
他指着眼前这一男一女,怒声道:“你们对老爷做了什么?!为什么害死老爷!”
二人沉默着,过了许久,在那小伙子地呜呜的哭泣声,兮华微微扭头,实现落在肩膀上的那只手上,眼神复杂。
“知道吗?百年前,我其实很不乐意收你为徒…”她拿着装有玉笔的盒子从姜逸身旁走过,大概走了十几步又停了下来,“人的寿命于妖而且,太短了,百年的相知相遇,留给妖的只会是无尽的折磨。”
“所以,当你说自己要修长生时,为师很高兴。千年来,你是第一个愿意留下来的人。”
愿意留在她的身边。
兮华头也不回的走了,姜逸深深望着她的背影,薄唇微掀,却是没有吐出半个字。
其实,他也很想说,他的人生,只有师傅了。
那一年,七岁,家破人亡,初识师傅…
相伴半生,那已是比爱情更加重要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