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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一碗面情牵两父子

    玉料厂阴阳两代人

    刘峪虎和他大刘德旺急急的辞了主家,连口水都顾不上喝就匆匆的上路了,蜿蜒曲折的山路,在洪庆原上如蛇般盘旋,骄阳的炙烤下远处升腾起滚滚热浪。入伏以来,连一滴雨都没降过,庄稼都拧成一股绳,大树似中暑般,失去了精神,一片片的树叶都蔫头耷脑的挂在枝岔上,毫无生机。

    路上的浮土有半寸来厚,脚踩上去便升起了一尺来高的黄雾,溅起来的浮土沾的满腿满身都是,干细的浮土和着汗水,整个人都成了泥菩萨。

    “大”峪虎在刘德旺的背后轻轻的叫了一声。

    “咋!饿了,到前面油坊咱打个尖。”刘德旺头也没回的答道。

    “嗯!”峪虎应承了一声。

    父子俩又开始低头赶路。

    刘德旺和儿子刘峪虎几乎是没有交流的,他对儿子的爱沸腾在心里,燃烧在血液里,可表面却冷若冰霜,像路人般陌生,贫穷使他变得迟钝木讷,他的脸除了阴云密布外,这些年从来都没晴过。

    严父俩从塬畔的小路顺坡而下,走上了宽敞的官道,远处油坊的几间土坯房,在滚滚的热浪里,仿佛海市蜃楼般飘渺虚幻。

    “峪虎,看,前面就是油坊。”说完话,刘德旺回头看了一眼儿子。

    进面馆咥上一老碗biangbiang面,这是他刘德旺这辈子对儿子最好的款待,在他刘德旺看来,咥上这么一老碗放着葱花,干辣面,再用煎油泼过的宽面条,此生足矣,要知道,就是前几年,他为了百十斤杂粮,把他闺女杏儿给卖了,去年本家的刘德义,因为没有粮吃,结果让观音土活活的胀死了。草根,树皮放到去年就是救命稻草,比啥都珍贵。现而今,他能把儿子领进面馆,吃上一碗汪汪的油泼面,就像做梦一样。

    刘峪虎和他大一样,左手端着老碗,胳膊肘担在左腿上,很自然的蹲上长条木凳,眼睛盯着老碗里的面,右胳膊抬的与肩平齐,嘴巴向前努着,把浑身的力气都用到那双筷子上,眼神随着筷子在碗里有节奏的搅动,搅面可是个技术活,这个动作严父两在梦里不知道练了多少回,睡着了都能流出涎水,不能搅的快,快了搅不匀,也不能慢,慢了搅不开,必须和着节奏,让面在碗里伴着葱花的窜味,沾着辣子的香味,嘴里此时酝酿着满嘴的涎水,眼光随着挑起的面条上升到头顶,全身的注意力都集中到高高挑起的面条上,然后耳朵里就听见清脆的“吸溜”声,满口香,面只要开始吃,就得一鼓作气,头也不抬一下,最好是吃的满头大汗,这就是吃面的行家,吃完面把老碗舔的干干净净,然后去盛上一碗面汤,这叫“原汤化原食”,吃饱的感觉让父子两个有一种激动与兴奋,要不是儿子饿,他刘德旺打死也舍不得这样奢侈,按他心里想的,在油坊街道上买几个黑面膜凑活着就回来了。

    天快黑时,两人进了窑门,窑顶上夕阳的残红,给这黑白惨淡的院落,留下一丝活的色彩。家依然破败不堪,窗子糊的纸烂成马蜂窝,炕上铺着一张烂草席。被子破的露出了油黑的棉花套子,胡乱的窝在炕角。母亲雕塑般坐在靠窗的炕沿上。

    “他妈,娃回来了!”刘德旺走到半人高的水缸前,用水瓢舀了半瓢凉水一饮而尽。

    “妈,我回来了,你这阵子好着没?”刘峪虎坐到炕沿上看着他妈发呆的样子关心的问道。

    “哎呦!是我娃回来了,叫妈看我娃长高了没有!”白菊花的反应越来越慢,有时刚说过话就忘了,有时似乎又清醒了。白菊花抓住儿子的手,在昏暗的窑洞里,把峪虎端详了许久许久,她似乎在寻找着什么。一头苍老凌乱的头发,迟暮成冬雪。当她把手放到儿子的脸上时放声大哭!

    峪虎在外给人当了一年多帮工,每次回家,总是把主家给的工钱全部买成粗粮,给老人带回来。他心里知道,没有这些粮食,就要饿死人了。

    十月的田野,展现着秋的妩媚,空气中飘着野果的清香,刘家窑村里又开始弥漫着一种兴奋的情绪,好像压抑的欲望马上就能得到释放的感觉,早早的有人从乡公所领回了白面和大烟籽,刘德旺也带着峪虎和几个相好的一起去了,还顺路捎回了十根洋腊和一叠纸,峪虎还专程给母亲买了一个木梳。他要给母亲把头发梳的整整齐齐,让母亲回到年轻的样子。

    种完烟,太阳依旧炽烈而热情,天空比前阵子更加瓦蓝,像洗过一样透亮。父子俩从峪口整整挑了半个月的水,把地透透的浇了一遍。

    烟苗绿油油的,田野里生长着希望,人们谋划着、憧憬着来年的幸福生活。峪虎则每日给母亲梳完头后,就随父亲进山逮野兔,捉野鸡,采野果,采药材。

    山里人靠山吃山,打到的野物、采到的山药除了自己用,多余的都拿到镇上换了柴米油盐。时光荏苒,转过年,到了三月间,自从去年腊月二十八下了一次零星小雪,老天爷就一直没有下雨的意思,天天的晴空万里,地里已经裂开了拇指宽的缝隙,烟苗有些已经干死了,刘德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不停的在窑里打转转。打他记事起,这峪口里的水从来都没断流过,可今年竟只剩手掌宽的一条小溪,全村人都挤着挑水浇烟,天天都有为了争水打的头破血流的事情发生。

    后来大家抓阄,按顺序挑水,每户一天。全村一共三十户,刘德旺排在倒数,等轮到他时,地里的烟苗干死了多一半。

    干旱持续着,图地龟裂成无数张干渴的嘴,地里的烟苗已经枯萎干缩。赤地千里,刘家窑村也似枯萎的烟苗般失去生机。时间交上六月,村里已经出现举家逃荒的事情,人们携家带口,背井离乡,从此走上艰难得逃荒之路。

    刘德旺回头看了他家的破窑洞最后一眼,依依不舍的转过身,原本盼望的好日子被一场旱灾,化为乌有。他望着峪虎消瘦的背影,独自坐在院坝的石碾子上,老泪纵横。

    峪虎帮母亲整理好东西,把家里的草席、被子捆好,带上两只破碗随父母出发了。

    一群饥肠辘辘的流民,沿着山路,向峪口走去。忽然,一声枪响,从峪口处的树林里,窜出了十个县保安团的兵油子,以通匪的名义,强行将这群流民抓到山里的玉石采料厂。

    那个年月,国乱法亡,谁手里有枪谁就是法,杀良冒功,随意盘剥的事情天天都在发生,好端端的人经常会已莫须有的罪名获刑。

    峪虎他们一伙人就被县保安团随意安个通匪的罪名抓了起来。送到了玉料厂干苦力,可怜的山民再怎么解释都没有丝毫作用,在他们朴实的心里,他们仍然坚信天理,坚信勤劳致富,可他们不知道,现而今的世事是豺狼挡道。最后他们在皮鞭和棍棒的威胁下,乖乖的顺从了。

    保安团一身黑制服美其名曰:保一方净土,安一方百姓,实则是治匪无术,扰民有方,无恶不作,老百姓恨之入骨,背地里叫他们“黑狗子”。

    那十几个黑狗子,押着衣衫褴褛的山民,七拐八绕的来到峪口里的一处玉料厂,远远就听见叮咣叮咣铁锤敲击山石的声音,慢慢走进去,只见一堆乱石丛中,有十几个人正在开山凿石,他们满身满脸的石粉,身上的衣服已经烂的用针缝补不到一起了,一个个似雕塑般,只有从眼睛的开合与挥舞榔头时的动作知道,他们是活的人。

    峪虎一伙人,已经被打的似一群待宰的绵羊般温顺听话。

    “来,跟着我去把行礼一放,准备干活。”一个木声木气的声音说到,只见此人大肚翩翩,整个人呈纺锤形,上身穿丝质汗衫脚蹬黑色灯笼裤,因为太胖,脖子几乎都看不到了,让人觉得好像肩膀上就直接长着一个大肥脑袋,头顶稀稀拉拉的长着几根黄毛,满脸的络腮胡却茁壮茂密,皮肤黝黑而松弛,眼角向下耷拉着。

    “能到这来,就好好干,表现好了,就能早早回家。”黑胖子接着说。

    “叔,这是啥地方……”峪虎紧走几步跟在那胖子的身后小心翼翼的问道。

    “哪里那么多废话,来了就好好干活。”胖子不等峪虎把话说完,就打断了他。

    胖子停在了一排低矮的草棚跟前,那草棚靠着崖壁搭建,没有一个窗户,一眼看去,一溜开着五个门,与其说是门其实更像是狗洞,那门只有半人高,一尺来宽,紧容一个人弯腰方能通过。此时天气炎热,站在草棚跟前一股潮湿霉变的味道里夹杂着汗臭味、发酵的尿骚味迎面而来。

    胖子用手里的皮鞭指了指道“赶紧把行李放进去,马上到工地干活。”

    大家站在原地谁也没动,小声议论着这哪是人住的地方。

    “咋了!还嫌不好,你以为叫你们当皇上来了,赶紧把东西一放,再木囊这就是娃样子。”话音未落,他手里的鞭子已经重重抽在了一位山民的胳膊上,站在旁边的保安团也马上围过来,一个个凶神恶煞般叫嚣着“咋?的是都不想活了?”

    胖子继续恶狠狠的叫嚷着,耷拉的眼皮下,射出两道凶光。

    玉矿上都是重体力活,吃的差不说,还常常挨打受饿,半个月下来,白菊花就躺倒了,其他人也失去了人形,一个个瘦骨嶙峋,似一副活骨架。

    晨光照在离草棚不远的地面上,草棚内霉变恶臭的味道随着气温的升高越来越浓,让人有一种窒息的感觉,已经昏迷了两天的白菊花慢慢睁开深陷在眼眶里的眼睛,公棚里静悄悄的,其他人天刚擦亮就被胖监工赶到工地上去了。白菊花用尽全力喊了一声“峪虎,妈渴!”可她的嗓子里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微弱的气息从嘴巴里呼了出来,她又挣扎了几次,还是无济于事。灿烂的金色的晨光慢慢的顺着地面爬了狗窝一样的草棚,照在离白菊花不远的地上。白菊花混浊的双眼里忽然看见白光中走来了她的闺女杏儿,杏儿在冲她笑呢,她用尽全力把手伸向那白光,终于抓住了杏儿的胳膊,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

    太阳火辣辣的,石头在强光照射下也白晃晃的耀眼,峪虎手上已经磨出厚厚的老茧,他像其他苦力一样光着上身,身上老伤未愈又添新伤。他伸手又抱起一块被太阳晒得灼烫的石头,强忍着胳膊和肚皮的灼痛,慢慢向前挪着,背上已经晒得褪了几层皮,眼前的一切都恍恍惚惚在动,他感觉自己已经到了生命的极限。

    刘德旺刚把一块大石头搬到料场,正准备坐下来喘口气,就觉得脊背好像被撕开了般疼痛,整个人一头栽倒在地上。“

    老东西,还偷懒,小心我要了你的命。”胖监工把皮鞭举得高高的准备继续抽打刘德旺,旁边干活的苦力李大个子赶紧过来陪着笑脸说“工头,老汉年龄大了,你就高台贵手饶他一回吧!”

    胖监工用眼光斜了他一下道:“咋?你狗日的也皮松了,滚!干活去”。

    听到嚷吵声,负责看门的黑狗子呼啦一下冲了过来,一个个咧腰拾胯的站在胖监工的身后,其中一个瘦的像猴的黑狗子走到大个子跟前,瞪起一双老鼠眼,把嘴咧到腮帮子上,恶狠狠的道“弄啥?翻了天了,在嘴长小心的小命。”

    趴在地上的刘德旺挣扎着坐了起来,背上皮鞭抽打的地方,渗出了一片鲜红。

    “长官,不关大个子的事,是我想歇一下,实在干不动了。”说完刘德旺看了一眼大个子,流露出感激的神情。

    峪虎也扔了手里的石头,从远处跑了过来,用仇恨的目光扫视了一下胖监工和那群黑狗子,他蹲下身子,用手掺着刘德旺的胳膊,把父亲慢慢扶了起来。

    干活的苦力纷纷放下手里的活,先后围了上来,胖监工用鞭子指着大家道“都回去干活,要不然就开枪了。”

    黑狗子们一个个凶神恶煞般举起枪,拉动枪栓。

    “哇~”一声犀利而凄惨的女人的哀嚎,从低矮的草棚传了出来,众人不约而同的寻声看去,哀嚎声转而成为连绵不绝的呜咽声,一阵阵从那漆黑如狗洞的门里灌进大家的耳朵。

    刘德旺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甩开儿子的手,踉踉跄跄的冲进草棚,草棚里又安静了下来,大个子的媳妇满脸惨白的爬出草棚,“峪虎你妈…………”话没说完,人就抽泣的说不下去了。

    草棚里安静了好长一段时间,谁也不知道他刘德旺在里面干了些啥,草棚里隐隐的传来了刘德旺的啜泣声,如泣如诉最后变为嚎啕大哭!

    胖监工和黑狗子早早就退到一旁,用警惕的目光注视着这群被他们榨干血汗的穷苦人,白菊花的死对他们而言无足轻重,他们要的是这蓝田山里的翠玉。白菊花死了,还有李菊花,王菊花……穷人的命从生下来,就如草芥般。

    峪虎静静的站在原地,从中午到下午如雕塑般,不管谁叫他,他都木木的站着。

    白菊花死的当天晚上,已经半年没下雨的灞河流域,忽然下起瓢泼般的大雨,山石随着洪水倾斜而下,天空电闪雷鸣,玉矿也被洪水冲毁了,胖监工和黑狗子早早都跑了,苦力们如鸟兽般都各自逃命去了。

    山洪席卷了地面的一切,刘德旺坐在草棚里陪着白菊花再也没有出来。

    刘峪虎从乱石堆上爬起来时已是第二天的早上,原来搭草棚的地方也被洪水吹来的山石堆出一座小山,他跪在地上朝那堆乱石磕了三个响头,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