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见礼又是交接,一番事情下去,待容信进了王府,已是傍晚了。
她从西凉郡率军长途跋涉回新京,如今倦得不行。
容胥虽说如今已是稳坐朝堂的定王,却也是率兵打了十年仗的人。他自然晓得容信如今疲倦,倒也不与她说事,只叫人抬了热汤来给她沐浴。
这下子,容信虽说心里因着自己那“未婚妻”的事情存了一肚子的不解,此时也丢到脑勺后面去,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舒舒爽爽地到热水里泡一泡了。
……搓了一身的泥巴。
感觉寒气出了体,容信长舒一口气站起来,裹上宽大的里衣。
她走到窗前一看,外头侍女正在院子里洗她的盔甲。
干涸在了甲胄缝隙里的血渍被草刷子一点一点刷下来,融进水中。
过了一会儿,盆里水面上飘起了一层淡淡的油脂样的东西。
“那老贼身上油真多。”
容信支着胳膊趴在窗前,正给她洗盔甲的侍女们听得他说话便转过了头来,朝他含羞带怯地笑:“世子殿下?”
“使人把浴桶抬走吧。”
容信也回以一个笑容:“我那盔甲又脏又臭,难为你们了。”
“哪里又难为了。”
领头那个侍女轻轻偏过了头去,脸颊绯红地缠她道:“新京里头整日风平浪静,好不容易世子回来了。芙蓉刚才听得世子说什么‘老贼’,便是这一次征讨西戎遇见的吧……不知世子殿下,可愿与咱们女孩子家讲讲?”
“这有何不可。”
容信轻描淡写:“我在麒麟峰设计伏了西戎突突儿部的大酋,一见之下还以为自己见到了个肉山。宁松将军用枪挑了他的头颅下来,血便从他颈子里乱喷……宁松与我说,他那杆银枪扎进那老东西的脖子时,竟然被肥肉给卡在了里头。”
侍女们想不出那模样,纷纷瞠目结舌地问:“真有那么肥?”
“肥得像个大猪猡,要是过年时宰了,够咱们一个王府里吃的。”
容信翻了个白眼冷哼一声:“西戎那些狗东西惯抢咱们百姓的口粮,这得吃多少才能养出这一身肥肉来。”
在王府里当侍女的多数是贫苦人家里头的年轻女孩子,想到自己在定王府里头当侍女尚且嘴里没点肉味,家里的兄弟姊妹也都瘦的和猴儿般,倒是这抢人的胖得满身流油,心中也生出几分气,七嘴八舌在那里私语:“死得活该。”
当即芙蓉便柳眉倒竖,恶狠狠道:“要是那时我也在,非炼了他那身油膏做蜡烛。”
“你好大胆呀!”其他女孩子便笑她。
总之动作也不见慢,容信便由她们在那里活泼泼如鸟雀一般地说话。不过似乎忽然想到了什么,他撑起身子问道:“方才忘了问了。父王找我没有?”
“大王叫世子歇着。”那群侍女叽叽喳喳抢着回答,
,芙蓉则对容信使了个眼色。
这便是容胥半夜再来与她谈的意思了。
容信遂倒头就睡。
半夜,芙蓉果然轻手轻脚地过来唤容信。
她提着一盏小小的灯笼,刚到走到了榻边,便听得‘呛’地一声,劲风扑面。
刺眼的亮光从她眼前划过,带着血的腥气。
却是剑出了鞘。
芙蓉被吓得跌倒在地,颤声道:“世子,是我。”
剑尖距离芙蓉的鼻尖不到一指堪堪停了下来。
她手中的灯笼落在地上,打了个滚儿。
焦黄的烛光透过灯笼壁照亮了室内的一角,帘子被剑锋划破一条缝,随着风残破地飘摇着。
“是你?芙蓉?”
容信把长剑收回鞘里:“我是不是吓到你了?军营里的习惯我一时半会儿改不过来……”
她说完自己也愣了愣,揉揉眼睛苦笑:
“告诉其他的侍女们,这些日子叫我起床时莫要离我的床榻太近,你也是。我怕我大意误伤你们。”
芙蓉从地上爬起来,胡乱地点着头。
“芙蓉很好,没有大声嚷出来。”
容信披衣而起,扣盘扣时看她还在哆嗦,便抚了抚她的发髻安慰她道:“那些女孩子们说你胆大倒是真的,我还以为你会哭。”
“我阿母说我从小比很多小郎君胆子还大。”
芙蓉声音里还是带着颤抖,却咬紧了牙关:“我才不会哭!我,我连炼了肥猪猡做蜡烛都不怕!”
“哦?”
容信轻笑道:“真不怕?炼成了蜡烛往哪里放?”
“给世子晚上点了照明。”
说了些话,芙蓉倒是真的不怕了。
她提灯引了容信到定王府的书房,容胥果然在里头饮茶。
“父王。”
容信让芙蓉回去睡,自己提着袍子跨进门里,唤了容胥一声。
“吾儿与我手谈一局。”
容胥未待她开口便抢了话,指了指内室。
容信一肚子的话又说不出,只好随着容胥走,父子二人遂于棋桌两侧对坐。
半晌后。
手执白子先手的本是容信,此时却落了下风,拧眉盯着棋局。
犹豫几息后,她将手中棋子落在了某一处。
容胥看了一眼她落的位置不由得摇头:“你啊,你啊。”
他随着又落一子,顿时棋盘上黑子胜势已成,容信白子输局已定。
阿爹你就知道欺负我。
容信默默叹了口气。
谅是在棋盘上损兵折将,她倒是没有什么反应——本来她也从来都赢不过自己的老爹。
眼见得自己的大龙被容胥屠得七零八落,容信知道自己必输无疑了。
她的注意
力本来就不在棋局上,索性捻了两枚白子放在右下角,干脆利落地认了输:“父王棋艺原本便是儿臣远比不上的。”
“左右不过是你不用心。”
容胥挑了眉,不痛不痒地撵了她一句,把白子黑子都拾起来丢进棋盒里:“区区一个女人,你宁可放弃这一盘棋也要问她,果然红颜祸水,古人诚不我欺。”
“父王。”
容信哭笑不得:“儿臣是什么人,父王当真不知晓么?”
儿臣是女人!不带把儿的女人!
容胥却一副自信的模样:
“那又如何?你十五岁了,该成家了。”
所以你给我做主娶了个女人回家?
容信垂死挣扎了一下:“西戎……”
“怎么,你还打算说一句‘西戎未灭,何以家为’么?”
抢先把她话堵了,容胥皱起了眉:“南边陈氏蠢蠢欲动,西戎虽说暂时退却,然而不知何时又会卷土重来。不单如此,今年还是个灾年,粮食歉收……你说干什么不需要粮?你打西戎不要粮?”
提到粮草,容信乖巧了起来。
眼见得捏住了容信的命脉,容胥心中了然一笑,开始装模作样。
“唉!内忧外患,哪样不要我忧心。”
掷地有声地卖了一句惨,他简直是眉飞色舞地质问容信道:“如今连你也想要我忧心么?”
那,那……难道我一个女人娶另外一个女人为妻,你就不忧心了?
容信愤愤腹诽了一句,正色道:“儿臣扮做个男人,早已经习惯了。只是不该有的还是没有……”
深吸了一口气,她小小声道:“爹,洞房花烛时你叫我怎么办?”
容胥:……
容胥震惊地发现自己竟然一直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然而此时却忽而被问……
此人遂急中生智:“你堂兄容葛不是男人吗?让他代你去。”
“容葛?”
容信想了半天,终于想起来了这人是谁。
她这位堂兄打小没了爹娘,和她差不多大,一直寄住在府里吃白食——看似还算是个翩翩佳公子。
实则……性情胆小又懦弱,整天只知道雪月风花,诗词歌赋。
容胥曾起过教导他的念头,后来发现他实在不是从政或带兵的料子,遂放弃了这块扶不上墙的烂泥。
“他整天避着我,我又没打过他。”
她半天憋出这么句话来:“我要真想打他,他避得了么?我一个能打他二十个。”
“但他有叽儿啊。”
容胥挑了眉,口吐粗鄙之语:“你便当他是个种猪。”
“可,公主……”
容信也知晓为什么容胥令她娶公主,无非就是想兵不血刃地改朝换代。
这件事其实是没有回
回旋余地的。
“你觉得公主可怜。”
容胥一针见血。
容信似乎想说什么,终究只是垂下头。
“信儿,你的心太软了。”
容胥叹了口气:“我最担忧的就是你的心软。”
“你可怜公主么?你可怜她什么?”
他露出一个冰凉的笑来:“你可怜她少女怀春嫁的其实是个女子,你可怜她洞房花烛稀里糊涂委身的是他人。金枝玉叶,沦落成泥,你觉得可怜。”
容信张了张嘴唇,却没有说出什么话来。
容胥把她拉过来摸了摸发顶,叹道:“我儿,你也忒看轻自己,看轻为父了。我们的一举一动,所有的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不是天子,位比天子,多少人想将我们扯下来,你并不是不知道。”
“元家治世三百余年,若想取而代之,则天下腥风血雨。”
容信望了一眼窗外浓如墨的夜色,一字一句接上容胥的话:“父王心中其实是不愿再起纷争的,所以选了桃代李僵。”
“所以,不是你要娶公主,是你必须娶公主。”
容胥疼惜地把她披散下来的头发缓缓聚拢成一束,口中吐出来的语意却椎骨生寒:“她死了,就让她的妹妹给你续弦。死一个,换一个。死两个,换两个。”
“穷人家的女儿任人揉搓拿捏,还得下跪谢恩;皇家的女儿锦衣玉食长大,到了该为皇家牺牲的时候便献身,这岂不是公平得很?若还是要怨,便怨她们生在皇家吧。”
把自己发上的定王金簪抽出来插进容信虚虚拢起来的发里,容胥微笑道:“好看!只是缺了条爬龙,爹要你自己去拿!”
“……儿臣明白。”
容信坐在那里,心隐隐作痛。
生为女儿……她深吸了一口气:“若是容葛露了口风,我便亲手杀了他。”
“夜里的人,便是白日里的我。我欲善待公主。”
瞧着容信脸色不好,容胥也有些唏嘘,言语便软了下来:“哎呀,能只娶一个,就只娶一个。我们容家也不耐烦娶一堆公主在家里头供着。”
“阿爹只娶了阿娘一个,我也只娶昭阳公主一个。”
茶水是冷的,容信给自己倒了一杯,咕嘟嘟灌下去,郁极反笑:“她若是不幸……我也不要再祸害什么其他的女子了。”
久久没有回音。
她抬眼看容胥,却见他一脸正色。
嗯?
“信儿啊,你也别死心眼。夫妻之间岂是只有床笫之乐的?”
女扮男装的世子大人便听她那权倾天下的爹小心翼翼与她道:“你可以带她去看星星,看月亮,在红叶下聊聊人生和理想。你仔细哄一哄,说不准她就会亲亲你。美人的芳唇也是极妙的。”
……爹,你能说点人话吗?
容信更忧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