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浩明没有想到自己的辞职竟然这么艰难，对于一个无足轻重的普通职工，领导为什么非要绞尽脑汁地设置障碍呢？

    周浩明走到省局大门，方正道从门卫室出来拦住了他：“小周，来。”

    刚进门，方正道有点急切地问：“你是怎么决定的？”

    周浩明一时没反应过来，他不知道自己辞职一事早就传的沸沸扬扬了。

    “嗨，就你辞职的事！”方正道声音大了点，看了眼外面没人，接着问道：“这两天局里都翻天了知道不？快说说，你怎么决定的，别走了我的弯路！”

    周浩明没见过方正道如此紧迫的神情，有点慌张，但还是条理清楚地将经过如实告诉了他。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方正道两眼放光，身板也突然直挺起来：“你千万不能答应他们的要求！他们这是在给你下套，以舆论之口舌掩盖肮脏之勾当！”

    方正道之所以如此激动是有原因的。

    当年在孤立无援的绝望中，为了年迈的父母和正读科大的儿子，他同意了领导提出的交易要求：停止上告，保住饭碗。

    开始他是保住了自己的职位，但当事件慢慢平息后，领导就以诬告罪名将他撤职，开除党籍，降为科员，发配到了后勤。

    他所掌握的证据也全部被篡改、清除、销毁了，人证也被买通，并且有大量证据表明，他所做的这些都是为了个人私怨。

    大家都明白，老方人品刚正不阿，公私分明，不可能做这样的事，可有什么办法呢？只能唏嘘感叹，生不逢时啊！

    正所谓：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周浩明清楚，只有亲身经历过才能体会到其中的艰辛和酸楚，眼前这位蹉跎的白发中年人，已经说明了他所经历的一切。

    方正道见周浩明并没走当年自己的老路，心中略为宽慰，继续说道：“昨天晚上我值夜班，就见局里领导稀稀拉拉地上了办公楼，这些年就没见过这阵势，最多也就是气象台开个紧急会议，我琢磨着肯定有事。”

    “我就拿上电筒准备上楼巡逻，看看究竟。走着走着，迎面撞上了郝长生，他面露惊讶之色，低头快步出了办公楼大门，我就更觉得蹊跷。”

    “我关闭电筒，从楼梯间一层层上去，快到九楼时，听到有人打电话，那声音正是郭建峰，说突审出了许多问题，现在还在连夜审查，他还说到了你，说事情全坏在了你小子手里，呵呵。”

    “说了几句，郭建峰就进屋了，我就装作巡查，走到门口细听，这才知道，你这次又引爆了个大雷啊！所有被突击检查的单位都查出了严重问题，什么小金库啦，什么资金使用不明啦，我心想，放在我当财务处副处长的时候，这些都算什么事啊？你就拿这些举报，人家也不理你啊？最多就是个严重警告、书面检查、整改教育就完事了。”

    “我就继续听下去，唉，知道了，这些东西都是相互关联的，所谓扯出萝卜带出泥，督查组并没有满足于眼前这些问题，他们通过专家审查、银行询查、群众问询等方式，摸查出了更大的问题，甚至涉及到27亿人工影响天气专项资金使用问题！”

    “正听的起劲，后面电梯响了，我就赶紧转身继续巡查，转角一看，正是刚才出门的郝长生，这家伙拦住我问我干什么呢？嗨！我正纳闷你们这帮子人大半夜聚集着搞什么事呢，你还先问上我了？”

    “我在例行巡查！有什么问题吗？那家伙干瞪眼没话说，哈哈。”

    方正道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想了几秒后皱了下眉头，话峰一转：“小周，你还年轻，你的阅历还不足以让你看清事物的本质，做出正确的决定，你肯定想不到，他们比你还害怕吧？”

    看着周浩明不解的表情，方正道松了口气，沧桑干涸的脸庞上露出了难得的笑意：“其实你的优势很大，无论从得失上，还是从正义上。”

    “我知道你举报的事，和你辞职一样，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要知道天底下没有能永久保守的秘密，特别对于你我这样普通的人。这件事有风险，但同样也有机会。”

    “你肯定想过：你会失去工作，没有收入，家里老人没法得到好的照料，孩子上学没有钱，吃不好穿不好，被别人在背后指点说坏话，因为举报无人敢用你，生活无法进行下去等等。”

    “当年我也一样，我考虑的甚至比你更多，因为当时我已经不年轻了，希望太渺茫了。我在最后软弱了，妥协了。”

    “这些年我一直倍受身心上的煎熬，我也尝试过改变自己，贪点有什么不好？又没人管的了你，有权有钱还能为所欲为，多好！”

    “但最终我明白了，我就是我，还是当年的我，纵使时光流年，也无法改变我的初心啊！”

    说到这里，方正道有点哽咽，他用双手抹了把脸，继续道：“与我当时不同的是，你并不是孤立无援，你有强大的后盾，这个后盾切实存在，并不是课本里的虚无，与你一样，他们也前所未有的用行动表明了立场，是与贪污腐败水火不容的立场，你们是同一阵营的战友，你有支援有依靠，不用像我当年那样，苟延残喘……”

    方正道叹息了一声，拍了拍周浩明的肩膀，眼中流露出希望的光芒，让周浩明心中暖和许多。

    “不要太高看那些领导，他们也是普通人，他们的所作所为，并不像你我这样，遵从道义和公正，而是站在他们的立场上的利益得失。”

    “一个操劳半辈子的办公室主任，德劳勤绩都优秀的人，却不被提拔，干到退休才明白了，领导提拔谁并不是看这些表面上的东西，什么年终考核？什么工作优秀？什么品德优良？都是哄人的幌子。”

    “提拔谁，用谁，是看谁能给领导带来更大的利益，这种利益是指个人利益，而不是单位利益。认清这点很重要，这也是行政和事业单位的诟病，完全市场化的企业不会存在这种问题。”

    看周浩明听不明白，方正道调整了下语速接道：“举个例子吧，比如已经在京南市局当了七年的一把手，根据干部任用条例最多一两年他会被调任到其他单位。这时，在干部任命上，你认为他是站在市局未来发展的角度上去任命那些不给自己送钱输送利益的德劳勤绩都优秀的人，还是站在自己角度上任命省长亲戚或是送了上百万现金却没有任何作为和成绩的人？”

    “而作为公司法人，如果这个公司不倒闭、不注销、不申请合并分拆，法人是要负责到底的，公司效益不好，他是直接损失者。所以，我极度反对现在这种领导干部任命形式，表面上看，经常轮换一把手不容易产生势力腐败，但你经常换就不产生腐败了吗？反而有的单位因为一把手更换，工作效能下降了几个档次。”

    “我认为，只要监管落实，长期不换反而会减少腐败，因为这无形就是终身责任制的践行机制啊！如果不是为了贪，你完全可以从工资待遇上提升啊！一个县局局长也能拿到市长的工资水平，只要他的单位工作优秀。可是我们却不去施行，所谓的领导干部要成长，要多在不同的岗位上磨练，呵呵，磨练了什么？到底有什么作用？有科学的论据和证明吗？”

    “具备科学认知的人都知道，这个世界的规律是简单和有效的，不要搞太多的花花肠子，那样反而会绕死自己，加重内耗，人们的思想都在怎么换位子，怎么整人，怎么迫害人才上了，哪有心思搞创新？搞科技？搞人工智能？”

    “不要搞的太大，职能不要搞的太多，人员也不要搞的三六九等，你看看我们，一个单位就有四类人，同岗不同待遇，你怎么去公平公正？还天天会上学习这学习那，一天到晚学到啥了？问题解决没？效能上去没？群众满意没？”

    方正道感觉有点跑题了，不好意思地笑了，看了下手表时间还早，接着前面的话题说道：“再看看你举报的这些人，他们不只会失去你上面的全部，他们还会坐牢，甚至牵连亲人，所以他们比你还要害怕，只不过表面上强作镇定，用自己最后的权力清除你这样的威胁！”

    “现在是关键时刻，是决定胜负的时刻，所以，千万不要妥协，战斗下去！至少，你让大家看清了你的立场和阵营，我无条件支持你！”周浩明感受到了方正道握住自己肩膀的力道，坚定地点了下头。

    与此同时，大门外来了一行车队，清一色的黑色大众，头车下来一位白衬衣的中年男子，向值班室走来。

    方正道预感到变盘的前奏，他笑着拍了下周浩明，快速走出值班室。

    “同志，你好！我们是中央督查组的，依据举报线索和相关法律，前来检查，这是我的证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