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之后,太子的通事舍人郝象贤,被自家仆人告密说“有造反的言行”。郝象贤是高宗时期的吏部侍郎郝处俊的孙子,而郝处俊曾极力反对高宗让位给武则天,接到告密之后,太后立刻命周兴负责调查此案。
周兴的手段,朝中的人都是知道的,犯人到了他手里是绝没有活路的,很快,郝象贤被处以弃市之刑。就是在闹市处斩之后,尸首任由其曝露在外。
我代表司刑寺陪同秋官员外郎张涛负责监斩。这种差事没人愿意干,没办法,我在司刑寺没什么地位,也最好差遣,我不干谁干。
一大早,我们便将犯人押到市口,附近的百姓知道今天又有热闹可看,纷纷奔走相告,很快就有一大群人迅速围拢过来。
我坐在那想着心事,满以为很快就可以回司刑寺喝茶了,却没想到,一件令所有人都无比惊讶的事情发生了。
跪在那里的郝象贤突然一个扫堂腿,撂倒了左边的刽子手,又一记朝天蹬,踢翻了右边的一个卫士。接着他跳下处刑台,大声叫喊起来:“嘿,大伙都听着。宫里的活神仙,高高在上的太后,其实是一个人人骑的老。她在深宫夜夜春宵,好不快活。”
我大感事情不妙,赶紧对臭蛋他们道:“快,抓住他。”
平常来刑场看处决的市井之徒,如果看到犯人垂头丧气、一声不吭、任人宰割的摸样,多半会骂几句,“没出息的东西,害得老子白白起了个大早。”“早知道这样,我就不丢下手里的活特意跑过来看了。”“真没劲,阿黑阿白打架都比这好看。”
相反,如果犯人能喊声口号,慷慨激昂地吟句诗,或者高声痛骂朝廷的官员。那么群众就会像得到奖励一样,大声叫好。
而郝象贤的行为,简直像一个火眉子扔进了堆里,迅速点燃了人群。有人怪叫着,有人吹口哨,有人大声叫好,众人纷纷鼓起掌来,似乎在鼓励他继续说下去。自古以来,权贵们的私生活向来都为百姓津津乐道,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代替那些需要花钱享受的娱乐,以此消磨无聊的时光,民间由此衍生的野史是多不胜数。而这次郝象贤说的,是独一无二的女性当权者,那个高高在上的太后。这自然激发了看客们极大的兴趣,起到了强烈的刺激效果。
郝象贤冲向人群,继续喊起来:“你们不知道,薛怀义那花和尚的玩意有多大,一般女人根本承受不了,只有太后才能消受。太后把那江湖骗子带到床上,每晚尽情交欢,,响彻宫殿,屋外守候的侍女,就算用力捂着耳朵,也听得一清二楚。”
人群再次沸腾,大家挥舞着胳膊高声呐喊,站在后面的人拼命往前挤,想要听得更清楚一点,而远处还不断有人赶来,场面很快就要失去控制。张涛这时才反应过来,命令道:“抓住他,快叫他给我闭嘴。”
吏卒闻言一拥而上,因为拿着兵器,又恐伤及无辜,彼此碰撞跌倒,样子真是狼狈不堪。臭蛋他们有几次就快要抓住郝象贤了,也被他侥幸躲开了。张涛气得大骂:“你们这帮饭桶,这么多人连个犯人都抓不到,他还被绑着双手呢。”
而此时,郝象贤已经成功混入人群,并得到群众的声援,这家伙一边逃跑一边还不忘继续叫喊:“你们的太后,是个欲望很强的女人,哥几个谁要是那方面本事特别强,别忘了进宫服侍太后,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啊。”而看客们为了多听点后宫轶闻,有意无意地阻挡吏卒的追捕,甚至还有人偷偷解开了郝象贤手上的绳索。
眼看着事情难以收拾,我再也坐不住了,一跃而起,从旁边人少的地方绕过去,准备迂回包抄郝象贤。二牛赶了过去,从后面一把揪住了郝象贤的衣服,不过由于他和郝象贤之间还隔着别人,因此也仅仅只能抓着衣服而已,人被死死挡住挤不过去了。郝象贤用力一甩便挣脱开了。
我从后面包抄过去,准备截住他,这家伙手里不知从什么时候多了一根木棒,迎面就朝我劈来。我措不及防,脑袋堪堪避过,被一棍子劈到肩上。为了卸掉棍子的力道,我歪着身子降低重心,不防被哪个混蛋推了一下,一下没站稳跌倒在地,混乱之中还被踢了两脚。我顾不得疼痛,立马爬起来追赶。
就在郝象贤挤出人群,准备逃往巷子里的时候,被一队人马拦住去路。为首的汉子横枪一扫,将郝象贤打躺在地,接着对着他的身体又是狠狠一枪刺去。郝象贤怪叫一声动弹不得。
我快步向前,只见郝象贤心脏部位洞穿,血流如注,已经没气了。围观的群众怕惹麻烦,立刻一哄而散了。原本应该死在死刑台上的人,没想到被打死在路边。
我叹了口气,心想这汉子也太鲁莽了,打倒在地就好了,何必杀死呢。但一想总比逃走好,遂向那汉子道谢:“多谢将军出手相助。”
汉子满脸胡须,瞄了我一眼,一脸不屑地收回了他的长枪。
张涛这才赶来,结结巴巴地对那汉子道:“见见见过丘将军。”
那汉子哼了一声,骑着马,带着队伍继续向前走去。原来他就是丘神绩,太后最信任的人之一,也一如传说中的那样冷血残忍。
今天的事算是闹大了,洛阳城很快就会人尽皆知。我看了看张涛,他还没有缓过神来,脸色煞白,不停地擦着汗。
这件事,我不知道员外郎是怎么跟太后说明情况的,也不知道周兴后来又是怎么解释的。总之,太后非常愤怒,后果非常严重。她下令对郝象贤进行鞭尸,再处以。又挖开他祖宗十八代的坟墓抛尸弃骨,尤其是他爷爷郝处俊的尸骨,被挫骨扬灰了。同时,郝象贤全家人全部被流放到岭南。
经过这次之后,太后下令,凡是带到刑场处决的犯人,一律都要含枚噤声。“枚”就是像筷子一样的长条形东西,让犯人含在嘴里,两端打孔穿梭牢牢绑在脑后,使之不能说话。古代行军打仗,夜间作战多以此方法控制人马的声音,达到出奇制胜的效果。
太后这么做,显然是为了杜绝今后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不过郝象贤所造成的影响已经无法抹去,整个洛阳甚至整个国家都在谈论太后的私生活。
周兴被太后严厉地训斥了一顿,看得出来,他心里很火大,一进门看到我,就大声质问起来:“来老弟,你是怎么搞的。”
看着面前气急败坏的周兴,我没敢说话。
周兴继续咆哮着:“张涛那个老家伙,年老体慢,没有脑子,我就不说他了。可你年纪轻轻的,怎么也笨手笨脚的,这种事情也能让它发生,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看着他唾沫横飞的样子,我心生厌恶,都是他自己懒得过去监斩,现在倒怪起别人来了。再说,就算他当时在场,结果也并不会好到哪里去。
我小心翼翼地解释道:“当时事情太突然了,我们根本就没有预料到这种情况……”
“突然什么,在场那么多人,连一个双手被绑着的人都抓不住,这两年我也白教你了。以为让你去监斩,肯定会顺顺利利,没想到全是饭桶,一点小事都干不好。本来还想找个机会提拔提拔你,现在看来我还是别白费力气了,提拔一个废物有屁用啊。”周兴喋喋不休地说道,“你知不知道太后有多生气,我好说歹说,才让她赦免了对我们的处罚。”
听他这么说,我只得唯唯诺诺。周兴这个家伙,虽然我也不想跟他有过多交集,但是至少我也不希望把关系搞得这么糟。
下班之后,我的心里依然很不顺畅,独自到景行坊去喝花酒。
自从酿酒术被发明之后,人类就和酒结下了不解之缘。心情烦闷要喝酒,心情畅快要喝酒;喜事要喝酒,丧事要喝酒;离别要喝酒,相聚也要喝酒。东方人如是,西方人亦如是,汉人自然也不例外。洛阳的大街小巷遍布酒坊,我最喜欢的是景行坊的那一间。
这是一家装修别致的二层小酒坊,淡雅清新,名曰“天音落涧”。一些人零零散散围坐在回廊上,听院中一位老者弹奏古琴。有钱的,就叫个小仙女陪着;特有钱的,就叫上两三个小仙女;败家的,就叫上半打。
抚琴者满头银丝,留着长长的八字胡。不过弹起琴来却是铿锵有力,节奏快慢衔接得非常完美,并且伴随着音乐变幻身体摆出各种姿势,很是自得其乐。一曲《秦王破阵乐》终了,赢得一片喝彩。
我叫了一壶葡萄酒,点了几个下酒菜,也坐下来欣赏起来。
老者的琴技确实不俗,接下来一曲,清雅素洁、静逸悠远,让人感觉仿佛置身于空谷之中,忘却了俗世的烟硝,正是南朝梁的隐士——丘明先生的《碣石调—幽兰》。
这让我想起了夫子的《幽兰》,当年夫子周游列国,想施展自己的抱负,却都得不到重用。归途中见兰花盛开于幽谷,与野草杂处,无限感慨,创作了《幽兰》。兰花是一种清新、雅致的花种,与野花在一起,俗人难辨其高雅。夫子时常教导我们,无论身处何地,都不要被环境所左右,要保持自己的心境。
丘明先生改编的此曲,虽然少了夫子的豁达包容,却别有一番与世无争的韵味。我陶醉在音乐的世界里,深深感叹曲作者的细腻,也为老者的琴技折服。
正当我准备欣赏下一曲时,老者已经收拾好乐器走了出来,我赶忙上前拦住他:“先生可否再弹一曲?”
他冲我微微一笑:“在下今日三曲已终,郎君明日请早吧。”
听声音并不十分显老,我细看他脸,布满沧桑,然而凭我阅人无数,此人也就四十上下,不会超过五十。尽管眼角有数道鱼尾纹,但眼睛却异常的清澈,从里面看不到“名”和“利”。看来又是一个有故事的人。我喜欢有故事的人,遂摸出一个金锭恳求道:“来某十分仰慕先生的高才,可否破例……”
他礼貌地回绝道:“实在是对不住了,在下还有一大家子要赶着回去照料,还望见谅。郎君若有心,明日再来既可。”
说完就径直走了出去。我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这种感觉怎么似曾相识……我无奈地用力捏了一下手中的金锭,千金易得,然心情难拾。
高手在民间啊。太后之前所说,确实很有道理,孙思邈如果入朝为官,也只是众多御医中的一员而已,弄不好还要被同僚排挤,哪会被世人尊为“药王”。
贞观年间,民间的琵琶高手罗黑黑,曾被李世民招入皇宫,负责向宫女们教授琵琶技巧,所得报酬颇丰,不过那是在被“去势”之后。这位先生的琴技也足以横扫整个皇宫,进宫取悦太后应该不成问题,但是他的蛋蛋有可能不保。
像这样一位高人,原本应该隐于山林的,这才是我印象中的画面。他却选择居住在繁华喧闹的洛阳,还出没在这烟花之地,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大隐隐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