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苍他其实是见过一面的，就在那一晚的后山，只是现在看上去全然没了当初的那种朴素气质，现在反倒是有一股压的他喘不过气来的势头。眼瞅着他从院子外面缓缓走来，院子中的落叶无风自动，四散而飞。太苍一双布鞋带着绑腿，活脱的老农，脚步不大，但是每一次轻飘飘的落脚，就好像是他的每一步都会踏在朱羽飞的心口上一般沉闷，朱羽飞的五脏六腑都在剧烈震荡，那一步落下，他的心头如遭雷击，不出七步，他周身的火元素力已经自七窍当中不自觉的喷涌而出。

    自古以来，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世间武夫总习惯在修为境界上论高低，所以就有了武夫入劫之前的九重关。五行元素力中金木水火土各有劫关，能够应劫过关才算是在武道一途真正的登堂入室。

    入劫之后也同样是秩序森严，太苍究竟是什么境界朱羽飞看不透，但是这种事情他掰着脚趾头去想都知道，劫境高手里头，太苍如果真要认认真真去评选的话，东玄榜上一定是有数的，因为那份战绩实在是彪炳的吓人。能够凭着一人之力压的半个魔宗都抬不起头来，这是什么境界。

    东玄武榜是有绝对的说服力的，但是这并不代表除去这十个人就再也没有真正的高手了，佛道两家顺应天道，讲究参悟和机缘，道家有“一夜悟长生”，佛家有“拈花微笑”两家在破境一面都是不能以常理去揣度的。就连儒家也有“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隐喻，所以他们就不愿意在这武榜之上纠缠。

    更何况太苍还不算是纯粹的武夫，他是正儿八经的阵法宗师，而且当今世上硕果仅存的阵法宗师，于阵法一道浸淫多年，龙山登基以来曾经有意在天底下去找这些懂得阵法的人才，只是哪怕皇城司已经算是倾尽全力，也是收效甚微。

    高人一旦高到了一定境界，那就不愿意露相了，也难怪他找不到。也因此，太苍的阵法宗师之名也就更加显得众望所归。

    他要是有意为难朱羽飞，就凭着他九重关的功夫，当真是不够看的。朱羽飞不知道为什么护龙国院的院长太苍会对自己下狠手，多年来培养出来的求生本能让下意识的爆发出惊人的元素力，本是坐在椅子上的朱羽飞现在是盘坐在地上，金色火焰在一瞬间席卷全身，如一朵金色火莲。冲天火柱映照在太苍黝黑的脸庞上，他目不转睛的盯着此刻已经接近走火入魔的朱羽飞。

    而盘坐于金莲中的朱羽飞睁开双眼时，两抹金色的火焰在眼底亮起，他的眉心也亮起一道金色的印记，院中的温度在急剧升高，看不见火焰之体，却能够见到浊浪波纹在空气中抖动，四周的墙体，树木，房屋都扭曲了。

    没有火焰燃起，但是这些物体都在渐渐的化去。

    太苍的身边也亮起了金色符文，斑驳复杂的阵纹挡住了侵袭的热浪。朱羽飞已经站起身来，双目微垂，直视着他，他也对望过去，却看不到朱羽飞的样子，那双眼睛的背后藏着的是疲惫，是要让人沉沉睡去的疲惫感。

    太苍稳住心神，心中大惊，面前的朱羽飞差一点就动摇了他这个阵法宗师的心境。

    现在的朱羽飞双目之中金色焰火闪烁不定，挥手之间有红枫飞舞，绚丽夺人，他向前一步踏出，带出一连串的残影，空中一连串的爆炸空饷，太苍浑身上下不断有阵纹图案亮起围绕他周身三丈之地，朱羽飞在他身边如同鬼魅一般挥拳，在这短短的一瞬间有上百个拳头轰打在他的身外三丈。

    如同撞钟一般，声音急促而浑厚。

    太苍轻轻垫了一下脚，整个院子都在晃动，他的身外有金色符文组成的巨大铜影显现，直接震开了朱羽飞，这个时候的朱羽飞身上半边都已经被火焰所席卷，金色的火焰在跳动飞舞，他微微一笑，两个人的脚底亮起一圈火线，火焰攀爬扶摇而上，涌起一道巨大的火龙卷将两个人包裹在内。

    巨大的火柱冲天而起，整个护龙国院的任何一个角落都能够看到一道擎天火柱。

    他伸出右手食指，点向朱羽飞的额头眉心处，指尖之后，能够看到山影憧憧，而朱羽飞的脚下也处处龟裂，石屑崩飞。

    不过太苍本以为自己这一指须弥能够建功，谁知道异变突起，朱羽飞的背后有金色光影透体而出，有凤凰展翅，翱翔九霄。

    尖利的凤鸣几乎就要震开这一指，只是到底还是这个大陆上几乎是硕果仅存的阵法宗师的太苍还是没能让他真正弹开，那一指还是直接压碎了那道栩栩如生的凤凰火影，印在了朱羽飞的额头上面。

    而这一瞬间，太苍的背后随之亮起的是漫天的万千阵图，它们环环相扣的锁死了这一方虚空，密密麻麻的黑色阵纹一道又一道的落在了朱羽飞的身上，朱羽飞的眼中，这方天地仿佛已经要塌陷了一般沉重，他周身都动弹不得。

    朱羽飞自认已经将太苍的实力估计的很高了，所以他第一时间引动了体内的那道奇异力量，只是在力量席卷全身的时候，他仍旧在短时间内保有一定的清醒神智，也就是这短短的几次呼吸时间，他终于感受到了这位护龙国院的第一人的实力有多么恐怖。

    自己的现在这种状态就是对抗神兽夫诸都有一战之力，可是连太苍的衣角都没有碰到就已经要被制服了。

    他哪里知道，在走到他这所院子里之前，四下里太苍就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等到他引动阵眼的时候，就是阵法启动的时候。

    太苍手上托起一道正在不断旋转的黑色球体，上面有阵纹流转。里面正有一团金色的火焰在横冲直撞。他拔地而起如一道白虹，在天上划出一道弧线后，坠入海面。

    护龙国院城中广场上的钟楼顶层，一个身材佝偻弯曲接近九十度的老头那张老的如枯木的脸颊上，看不出悲喜，他的目光顺着流光一直跟到他们入海的地方。

    同一时间，护龙国院中的大师兄墨守就站在了海崖边，身后站着的面色清冷的断舍离，两个人看着太苍入海。

    墨守笑道“听动静，咱们的小师弟应该要入海了吧？”一旁的断舍离还是冷着个脸，点了点头，但是又马上反应过来，说道“还没开始拜师，现在应该还不算。”

    太苍随手摆出的避水阵在身上包裹着缓缓沉入海底，迷迷糊糊的朱羽飞就听到耳边风起，下一刻他就被太苍裹挟着来到了护龙的海底世界。

    漆黑的海底有浅淡的珊瑚光，随着波浪摇曳，远处有一道若隐若现的光影，能够隐隐的看到鹿的轮廓，他想起了初次来到护龙国院的时候的那头鹿。

    神兽夫诸站起来缓缓走向太苍，海底顺着他走来的方向，水波退散，形成一个圆拱形的通道，朱羽飞被太苍放下来的时候，太苍也刚好散去了那道避水罩。

    不过他倒是结结实实的落在了地上，他抬起头就能够看到鱼儿游动，头顶的海水也托着这些生物为他们撑起一道空间。

    太苍倒是率先走向通道里面，然后是夫诸顶了朱羽飞一下，示意让他跟上。

    来不及欣赏这五彩斑斓的周围，他在海底通行无碍，大约是走了有上百丈的光景，他们来到了一面墙壁的面前。

    黑蒙蒙的海底除了那些五彩斑斓的生物实际上还是很昏暗的，只是当太苍伸手触及那面墙壁的时候，他的脚下腾起一道巨大的阵纹，顺着他的手开始，一道道的古老的阵纹开始在这面巨大的墙壁面前蜿蜒攀爬。

    金色的光纹随之亮起，在这海底世界照亮了朱羽飞的脸庞，他满脸震惊的望着面前的这面宽大到他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墙壁，还在不断爬升的阵纹已经显现出了轮廓，他很清楚这是一种妖兽的图案，但是他却压根就记不起来究竟是在什么地方有见过，甚至在什么地方有过古籍记载。

    “这上面的，无论是人族还是妖族，都应该算是一种禁忌，整个东玄大陆，都少有记载，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它的名字。”太苍似乎是看出了朱羽飞的恍惚神色，解释道。

    朱羽飞目不转睛的盯着墙壁上的图案，这面墙壁是围着整座护龙国院而建造的，它就在海底，护龙国院的规模不亚于一座城市。

    他的脑中突然浮现出了一个之前从未见过的妖兽模样，但是很模糊，以至于当他下意识念出来的时候，他自己都有些懵。他念的是“龙。”

    这下倒是轮到太苍惊讶了，他看着面前这个浑浑噩噩的样子的朱羽飞，一下子吃不准他的现在的状况了。

    赶忙托住他的后背，一道土元素力刚刚要接触到他的身体，没想到却看到朱羽飞身上金焰喷吐，他的手上传来一股庞大的反震力道，声音震动，头顶的海水都掀起了层层波澜。

    神兽夫诸本来盘坐在一边打瞌睡，被这一身巨震惊醒，现在坐直了身子，盯着背对着他的朱羽飞，眼中警惕之色显露无遗。墙面之上，金色的阵纹这个时候也终于走完了它的轨迹，一条又一条的巨龙盘绕现形，有喷水的，有吐火的，有腾云驾雾的，有搬弄雷电的。

    这一面墙上，有百龙显形，姿态各异。看得朱羽飞是一阵一阵的头晕目眩，他分不清楚自己是死是活，他疑心自己可能是来到了地狱之门的入口。

    他甚至都产生了错觉，听到了震耳欲聋的龙鸣之声。

    面前的百条巨龙无一例外，全都没有眼睛点出，虽然各个都惟妙惟肖，几乎要透墙而出，但是也终归没有突破桎梏。

    许久之后，朱羽飞的眼底金色火焰散去，他又恢复之前的风轻云淡的样子。回头再看太苍的时候，他的眼中还是有些许的遗憾之色，笑道“看来仍是未醒。”

    朱羽飞站在原地，看着面前的百龙图在慢慢消散，阵纹在慢慢退去，他问道“我究竟是谁？”

    太苍看起来似乎是有些疲惫，一屁股直接就坐在了旁边的一块礁石上，看着他问道“真想知道吗？”

    朱羽飞看着这面墙，又看了看头顶的海水，周围的这一切似乎都不那么真实，他以前从来不考虑自己是哪里来的，养父御天尘又为什么会选中自己？他从巫金寒那里学到的，是人要活在当下。

    可是他想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自己究竟算不算是妖族的人，有没有父母。

    随后，他再一次看着太苍，认真道“请老师赐教。”

    太苍眼中带着笑意，开口道“可知道神兽凤凰？”

    他当然知道凤凰，观星台上博览万卷，凤凰又是整个妖族的图腾，他又怎么会不知道。

    “其实很多事你现在不必太急于知道答案，你现在还未醒来。”太苍道。

    “你不会是想说，我就是凤凰吧？”朱羽飞虽然猜到答案，但是还是觉得匪夷所思。

    “轮回之中，凤凰涅槃，丢掉了太多的记忆了，孩子，如果你无法领悟涅槃的秘密，那么你就算是，那也不是。”太苍叹了一口气，话语之中颇多无奈之处。

    “我记事起，就生在巨野城中，就算我真的是，又如何？”朱羽飞自嘲一笑道“我只知道，人要抓住眼前，前世宿命再多纠缠，也不妨碍我今生过一个坦荡的人生。”

    太苍点了点头，他其实明白，唯有这样豁达的心境才能够撑得住那样不厌其烦的轮回。问道道“既然来了护龙国院，愿不愿意拜在我的门下。”

    朱羽飞抬头望着这个如老农一般的小老头，就连夫诸都走上前来盯着他，朱羽飞对于太苍口中的身世实际上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拜师护龙是巫金寒和御天尘给他的任务，可是现在他不把它完全当作任务去看了，太苍所展现给他的已经颠覆了他的认知，跟着这样的师父他不吃亏，于是跪倒在地，沉声道“老师。”

    老人眼中突然多了点激动的色彩，虽然明白当下的朱羽飞拜师算不上有多少是真心实意，可是他心里头还是颇多感慨，拍了拍朱羽飞的肩膀，将他扶起，然后扭过头去，朝着夫诸摆了摆手，神兽会意，领着朱羽飞离开了海底。倒是弄的朱羽飞有些不知所措，以为他会再说些什么，但是没有。

    朱羽飞走出海底隧道前回头看去，太苍的背影好像又佝偻了几分，再回头时，好像又佝偻了几分。

    他不知道的是，太苍正弯下腰去，哭泣无声。

    太苍低着头，轻轻抚摸着面前的龙墙，然后缓缓坐下来，苍老的面孔中，泪水止不住的滑落，落在海底，远处响起了悠悠的鹿鸣声。

    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抬头望向龙墙，看到了回忆中的自己，看到了那个黑色长袍，袍子底下有一簇一簇的火焰升起的男人。

    那个时候的太苍还是个爱哭的鼻涕虫，手里还攥着一顶破毡帽。他低着头在慢慢的抽泣着，那个男人就这样站在自己的面前，还是个孩子的太苍对着那片麦田止不住的流泪，金色的麦田上空，秋风扫过，鼻尖带来的却不是麦子的香气，而是浓浓的血腥味。

    身后的麦田浮尸遍野，都是披着灰色铠甲的战士，他们蒙着面，看不清楚样貌，不过也没有必要看清了，因为他们都倒下了。

    自己的父母，亲人，朋友，都倒在了麦田的血泊中，男人的嘴角渗出血丝，被他伸手轻轻擦拭过去，他将手放在了孩子的头上。

    柔声说道“以后，我就是你的老师。”

    年幼的太苍痛苦失声，栽倒在男人的面前，一如现在，太苍就这样栽倒在龙墙面前，流泪，但是无声。

    他们两个，前世是师徒。

    今世，仍是师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