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唐僧心中生疑，这里怎么还会有道观，若在别处，肯定会以为是邪魔的所在，但这是在灵山。唐僧推开门直接走向里面，庭院里的石板路，石桌，石椅，都是一尘不染，好像刚刚经人打扫过一样洁净。

    过了石板路就是正堂，堂前并无香炉香纸，而是一个方鼎，石制方鼎，并不是几块石板拼合而成，而是一块天然大石经利器凿空，再经磨光的一方石鼎，粗陋而不乏精工细琢。鼎内盛满清水，有几尾鲤鱼嬉戏其中。

    唐僧再一看那正堂，堂门大开，一个青黑色的石像，醉卧在没有香烛的座台之上，令人颇感诧异。唐僧一路西行从未见过有那个道观会供奉这样一个神祇，他想问问孙悟空猪八戒，但突然又意识到他们根本不在身边。

    唐僧环顾四周，发现院子里面的石桌上面不知何时竟摆上了一壶酒，两只玉杯，他不由的一惊，慌忙朝前一拜。

    唐僧：“东土大唐游僧来此叨扰！”

    唐僧屏气凝神，但见微风拂过，一片花瓣慢慢悠悠的飘来，落在了石桌的上面。唐僧见了花落，便就觉得有芳香入鼻，心神动摇之际，一袭青衣的女子就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唐僧：“东土大唐游僧来此叨扰！”

    女子：“你就是唐僧？”

    唐僧：“正是臭脚的唐僧！”

    女子：“你怎么会走到这个观里的？”

    唐僧：“我不知道，走着走着就来了。”

    唐僧：“仙子莫非是要与谁共饮么？”

    女子：“也许是的吧！”

    那女子坐了下来，轻轻拿起酒壶斟了两杯酒。唐僧对那女子不置可否的言辞感到不解。

    唐僧：“仙子这是要与谁共饮？”

    女子：“你刚才盯着他打量了许久，难道没有发现他是一个醉死了的人么？”

    唐僧：“醉死了的人，你是说堂子里面那个躺着的石头么，你难道是要与他喝酒么？”

    女子：“有时候，就是会发生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我今天就是要与这块儿石头，说说话，喝喝酒！”

    唐僧在一旁听呆了。他大着胆子坐在了那另一个石头的椅子上面，他看着眼前的女子，拿起那另一只酒杯，端详了片刻，将它一饮而下。

    唐僧：“确实很不可思议。那么，你为什么要跟一块石头喝酒呢？”

    女子：“因为无聊！”

    唐僧：“以前的很多时候，我也是常常感觉到很无聊，所以后来就剃光了头发，跟着一个行脚僧乞讨，再后来，那个行脚僧生了一场怪病，他死后，我就拿了他的破帽，破衣，破鞋，还有他的名字，混吃混喝直到现在！”

    唐僧从怀里摸出一块破布，那上面写有字：洛阳净土寺僧玄奘持戒，隋大业八年某月某日。

    女子：“你顶着别人的名号，吃着别人的饭？”

    唐僧：“是的！”

    女子：“那么，为什么千里迢迢赶到这里求经？”

    唐僧：“可能也是因为无聊！”

    女子：“无聊，这个世道难道就是因为一群无聊的人才变得这么荒谬，不可理喻？”

    那女子和唐僧喝着酒，说着一些没头没脑的话，渐渐的，他们神思飘摇，变得无约无束。

    唐僧：“可不是，不无聊谁能走那么远的路，难道我真有那样的决心，去开悟大道，舍己为人？”

    唐僧：“我也是个凡夫俗子，我也想山珍海味，穿金戴银，但是祖上没有给我积攒那份儿阴德，他们只是让我在穷困潦倒，颠沛流离中度过了半生！”

    女子：“想要富贵，不如不做和尚。”

    唐僧：“不做和尚，做什么？”

    女子：“去给富贵的人做个奴才，你得不着富贵，那么就去紧紧的贴着富贵，那样你就可以捡主子吃剩下的吃，捡主子穿剩下的穿，走到外面，还可以仗着主子的威风耍耍威风，那样岂不是也挺好的？”

    唐僧：“是挺好的！但是做奴才就得有个做奴才的样子，如果没有做奴才的样子，主子就会不高兴，主子不高兴，奴才就不能够出人头地。要知道，如果没有祖宗八辈子的勤奋和修为，断是不能够培育出一个有着奴才的样子的子孙的，你没有奴才的样子，那就不如不做奴才！”

    女子：“不做奴才，做什么？”

    唐僧：“做和尚，做道士，做闲云野鹤！”

    女子：“做和尚，有什么好处？”

    唐僧：“结善缘，远离灾愆。在这俗世，做个孤独的世外人！”

    女子：“和尚！”

    唐僧：“什么？”

    女子：“快走吧！”

    唐僧被女子这一句突如其来的“快走”吓住了。那女子端着酒杯，看着墙外野蛮生长的林木，一个奇怪的影子急速地消失，影子的背后，抖落一片黄叶！

    唐僧：“我为什么快走，这里难道大白天的还要闹鬼？”

    女子：“哪里有鬼呢？”

    唐僧：“即使不是鬼，却也会像鬼一样做些不解的事情，说些不解的话！”

    女子：“你说什么？”

    唐僧：“总之我现在感觉很奇怪，而往往奇怪的就是不合理的，不合理的就是危险的？”

    女子：“你是说我，很危险吗？”

    唐僧：“我是说，这里也许很危险！”

    女子：“看来你这一路上的确是受了很多刺激。不过，疑心重，有时候是一件好事！”

    唐僧：“我如此多疑，也只是出于好奇，好奇你们为什么如此处心积虑的对待我这个唐国人！”

    女子：“你说什么？”

    唐僧：“我说，我很好奇我自己这些年的经历！”

    女子：“那么这些年你都经历了什么呢？”

    唐僧：“你也许不信，有些人想把我剥皮抽筋，送进油锅，还有些人想把我供在高堂，赠我以千金，甚至还有些人要跟我软玉温香，相伴终生！”

    女子：“那么都是因为什么呢？”

    唐僧：“因为有人传言，食我一块肉，便可授之以爵禄，除灾免祸，福荫后世！”

    作者：“原著里说唐僧是十世修行的好人，所以吃他一块儿肉就能长生不老，如果你相信或者从未怀疑妖精嘴里的这种逻辑，那么你也就成了妖精。”

    女子：“那么这传言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唐僧：“听的多了，有时我也会信以为真。不过，即使是真的，也没有关系，我原就未想过成圣成真，让人拿石头刻我的样子，拿泥巴封我的尸骨！”

    女子：“真有意思，你是说这里有人给你施设魔障，欲图谋害于你吗，你是觉得我这里也有个什么毒计什么陷阱的吗？”

    唐僧：“难道没有吗？”

    女子：“可是你自己个儿进来的，我可没拿刀子逼你，你若觉得有危险，那就再自己个儿走出去，找个你认为安全的地方躲起来吧！”

    唐僧：“好吧，酒喝的多了，我就会胡言乱语，你们权且当我是放屁！”

    女子：“你这个粗鲁的和尚，自己当自己说话是放屁，还讲什么赠以千金，软玉温香，如果不是你颈子上的秃头，我几乎要以为你是哪个拦路的飞贼！”

    唐僧：“飞贼我不是，我倒是有几个飞贼的徒弟，常话说，近墨者黑，我也是跟他们相处的久了，沾染了他们身上的污浊，故而让仙子这么动恼！”

    女子：“那么你又是如何招了飞贼做徒弟的呢？”

    唐僧：“天意弄人，老天或许想我度化几个心有魔念的人，所以让我遇见了几个无心害我的妖魔！”

    女子：“那倒是可笑至极了，你怎么没把他们度化反倒被他们给度化了呢？”

    唐僧：“我法力微弱，所以常常要倚靠他们，所以就被他们浸染了！”

    女子：“他们，倒是更有意思，当初为什么要做你的徒弟？”

    唐僧：“这天下原没有善恶，有的只是无尽的悲欢，他们当然也有他们的经历，他们的苦衷，若不是这苦衷，他们断然不可能跟着我一路走了这许多年。”

    女子：“什么苦衷，能让他们冒天下之大不韪，去招惹那些漫山遍野的妖魔？”

    唐僧：“也许，他们跟我一样，身不由己，却还总想着自尊自爱，可能就是因为有了这么一点私心，才得罪了这辈子最不该得罪的人，落得个死不死活不活的结局！”

    唐僧又斟了一杯酒，他看着杯中的碧空般澄清的玉露琼浆，竟一时陷入了沉思。

    唐僧：“都是不为天地所容之人，故而敢为世人不敢为之事。他们都是末路的狂人，藐视一切的亡命之徒，他们岂止是敢与诸魔为敌，甚至是敢与诸神为敌！”

    女子：“听不懂！”

    唐僧：“料你也听不懂，听不懂那么就喝酒！”

    女子：“是的呢，这人不懂人，酒却是最懂人的，只要是喝了酒，就会感觉不再那么孤独！”

    唐僧：“说得好，这酒也好，只可惜今天他没喝着，都让我替他喝了！”

    唐僧举着杯子看了看堂子里面躺着的石头。

    唐僧：“爱喝酒的人，往往都是知己，不知道这个知己有什么样的经历，他的故事是否也和我一样？”

    女子：“你不知道西方三圣，不知道接引道人？”

    唐僧：“我早说了，我是半路出家，没读过几本经书，也没拜过几个真佛，我只是混口饭吃而已。那么敢问仙子，这个接引道人到底是谁呢？”

    女子：“他原与道家三清同门，后来落寞游历四方，最后到了这里，被如来奉为上宾，如来要留下他，于是就与他八拜为交，尊之为佛，号南无阿弥陀佛，也有人叫他接引道人。他是一个顶有意思的人！”

    唐僧：“那么你又为什么说他是个醉死了的人呢？”

    女子：“爱喝酒的人往往都是醉死的，不喝就不会醉，不醉就不会错，不错就不会死，他是这样死的，他的徒弟也是这样死的，他们一个老酒鬼，一个小酒鬼，都是这样死的！”

    唐僧：“有意思，他的徒弟又是谁呢？”

    女子：“他的徒弟也是一块石头，他们一个是由人变成了石头，一个是由石头变成了人！”

    唐僧：“哦，我也有一个徒弟，大家也都说他原是一块石头，难道这世上的石头真的能够变成人么？”

    那女子喝了一口酒。

    唐僧：“我那个徒弟，他叫孙悟空，他不仅相貌丑，而且脾气也不好，听说当年天庭十万天兵都奈何他不得。后来，他被如来压在了五行山下，压了五百年！”

    唐僧一边喝着一边说着，不经意间，却发现对面的女子垂下泪来。他心中一惊，似乎想到了什么，他看着眼前的这个女子，她一袭青衣，桃红点缀的香腮，十指纤长，肤净如玉。他心想，难道那个鄙陋不堪的猴子竟会和她相识吗？

    唐僧：“你知道我徒弟孙悟空么？”

    女子：“孙悟空是谁？”

    唐僧：“这路上的妖魔，都说他是齐天大圣，据他们说，五百年前，这人间被他搞得血流成河，一片荒芜！”

    女子：“齐天大圣是谁？”

    那女子忽地站了起来，放下酒杯，摇摇晃晃的在院子里散起步来。

    唐僧：“可笑，你不认识，这天底下还有谁不认识我大徒弟，只有死人，才会不认识我那个大徒弟呀！”

    那女子笑着，舞着，仿佛去到了另一个世界，对于唐僧的胡言乱语，她仿佛已是充耳而不能闻了。

    唐僧：“你是谁啊，你不告诉我他是谁，那你告诉我你是谁啊？”

    唐僧依然喝着，喝着，就开始诧异这酒壶好像怎么也倒不干净，其中的玉露琼浆好似不枯不竭。

    女子：“我是我，我就是我，我谁都不是，我也没有名字，我也不知道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

    那女子忽然转过身来，笑着，如此说道。然后，她终于不胜酒力，伏在院内道旁的花丛中睡去了。唐僧轻轻坐倒在那青衣女子身旁，看着她，一边自言自语，一边自斟自饮，直到天明。

    唐僧如此饮了一夜，已是酩酊大醉，飘飘然然中，他的七魂六魄溢出了躯体，终于只留了一个呆子提着个酒壶持着个酒杯在那青衣女子身旁痴痴傻傻疯疯癫癫。

    那青衣女子醒来，睡眼惺忪，发了许久的呆，忽然惊觉面前的这个唐朝来的僧人，他的异常，只见他一手提着酒壶，一手持着酒杯，不停的斟酒，饮酒，口中含糊其辞。那女子呆呆的笑了。

    那青衣女子摇摇晃晃的起身，走出了玉真观，消失在清晨一片迷茫的山雾之中。

    与此同时，不停斟着酒喝着酒的唐僧，终于不支倒了下去，昏昏沉沉，不省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