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馆里醒来时,亚历山大面前已然没有了晓宇的踪迹。
摸了摸痛的快裂开了的头,亚历山大站起身去问了柜台上的账房先生。
先生说走的那人已结了这桌酒菜的账了。
于是亚历山大只能将所欠的这顿饭记在心里,无奈地走了出去。
邺洲城今日清早本还是万里无云,中午天色却已变得天昏地暗,无尽乌云结在天空之上,遮住了本该在此时最盛的太阳的光芒。
亚历山大看着在城关处最浓的乌云,心中隐隐一突,他感觉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
返回住处时,亚历山大看见了所有使者团成员都在手脚麻利地收拾东西,而维克托一看到他便迎了上来。
“你去哪了,到哪都找不到你算了,快收拾东西,准备要离开了。”维克托本想问一问亚历山大的行踪,但最后似乎因另一件更为要紧的事情,所以放弃了自己的询问。
“怎么,不是盟约还没谈成吗?”亚历山大奇道。
维克托叹了口气,背过身急急地向自己房间走了过去。
正当亚历山大一头雾水的时候,维克托的声音远远地又传了过来,只是这句话中的信息量太过于巨大,几乎惊得亚历山大一瞬之间懵住了。
“大武,自身难保,今日可能就要被灭了。”
“怎么回事”亚历山大感觉自己只是醉酒睡了一觉而已,整个天几乎都变了。
但他还是选择相信维克托,于是走进自己房间收拾了自己的东西。
使者团所有人收拾妥当后,一行人走出了住处。
“怎么回事,现在一边走一边和我简要解释一下吧!”亚历山大边牵马快步走着,边问维克托道。
维克托此时的面容阴郁无比,又叹了口气,同样边牵马快步行着,边向亚历山大说道:“我原以为大武只是式微,但还有些反抗余地,可不想大武这个国家是从根子里已经烂透了,自己国家之内左右城池之间全无联系,稍北一点的上安城和通广城被灭了都一月有余了,今日才有逃到这里的难民报了讯息,而五胡中的鲜卑和羌族已然行进到城西以出不足三十里处了,破城之劫,可能便在今夜之内了!邺洲城一破,大武在这之后便全无屏障,任人宰割了。”
亚历山大被这突如其来的大武亡国之讯冲击的心神大震。
他一边思考着什么,一边继续向前走着,忽然他仿佛想到什么一样,翻身上马,如箭般冲了出去,一边冲一边道:“我有些事要办!城南城关处会合!”
维克托伸出手张了张嘴,又将手放了下来,这时,安妮却忽而在亚历山大离开后骑马跟了上去。
“安妮,回来!”维克托出言挽留,但安妮似乎没听见一般,一瞬便消失在了维克托视线之内。
亚历山大骑马去的地方正是城西的禁卫军驻处,他想带着晓宇一起走,不想晓宇因自己是军人的缘故送命在保卫邺洲的战役之中。
他骑马赶到时,却发现上午来时其内不时有声响传出,热闹无比的禁卫军驻处,此刻却一片寂静,显得十分肃穆。
巧的是,晓宇正在不远处向着禁卫军驻处赶来。
亚历山大马上迎了上去,用最简练的话语问晓宇道:“城关将破之事,你可知晓。”
晓宇点了点头道:“方才刚知。”
“同我一起离开吧,我带你去图利乌斯,保你平安。”亚历山大对着晓宇诚挚邀请道,他真的不想让晓宇死。
晓宇却笑着摇了摇头:“国危矣,常人可弃,兵卒不能弃,国将倾,常人可避,兵卒不能避,若我身为禁卫军将士,不去守这一方城池,不去保护这一方苍生黎民,我还能奢求谁来保护呢,还有谁吗?”
“可是,留得青山在”亚历山大急道,他还是想让晓宇回心转意。
“我意已决,不必再劝,今日,我与邺洲城共存亡,生死相依,福祸与共!”晓宇用自己坚定的眼神看着亚历山大。
当亚历山大对上那双眼睛,看见其中所蕴着的力量时,亚历山大知道了自己的言语没有半分用处,撼动不了面前这个人的心。
他只能重重的点了点头,对着晓宇道:“保重,兄弟,若此后还能再见,我请你喝酒。”
说完,亚历山大翻身上马,向着城南奔去。
城南城关处,使者团的众人已等待多时了,亚历山大和安妮还未回来。
忽而,马蹄翻飞的声音自众人身后响了起来。
众人回头看时,发现是亚历山大。
“久等了,各位,我们走吧!”亚历山大人还未到,便大喊道。
“你没见安妮吗,安妮跟着你一块过去找你了!”维克托急道。
“什么,这妮子!”亚历山大惊讶道,不及思索,便骑马回身又去寻找安妮。
使者团众人面面相觑,最终还是决定先行离开,在路上走得慢些等一等二人。
半晌,亚历山大仍未寻到安妮,只得骑马向着自己在城内第一次见安妮时的地方奔行而去。
万幸,到达那里时,熟悉的背影出现在了亚历山大视线中。
亚历山大一把上去拉住安妮的胳膊,问她道:“乱跑什么,丢了怎么办。”
“追不上你啊,就只能试试你能不能找到我了。”安妮回过头来,俏皮地对着亚历山大笑着道。
“唉,你这闯祸精,走吧,再不走就迟了!”亚历山大叹了口气,便转身打算离开。
安妮却将他一把拉住。
“不要走。”安妮对着亚历山大道。
“为什么,安妮,你今天有些不大对劲。”亚历山大越发无奈起来。
“我们要不就不回去了吧,就呆在东方这边,哥哥你本来就是东方的血统,把胡子剃一剃,就留在这边,两个人一起,过一辈子”安妮忽而对着亚历山大说道。
“你在说什么胡话呢,该不会是发烧了吧。”亚历山大越发觉得安妮今天有些奇怪。
“我没事,我没问题,我神智很清醒,我只是,只是”安妮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没事就走吧,维克托那老狐狸还等着咱们呢。”亚历山大又打算去牵安妮的手,打算带她一起离开。
安妮却刻意避了开来。
“真的不走?”亚历山大心中已有些火气了。
安妮沉默着,没有说话。
亚历山大不再看她,径直骑马快速向着城南的方向离开了。
“你能不能!等一等我!等等我啊正视一下我啊,不要把我当作妹妹啊!明明没有半分血缘!为什么为什么只自顾自地,不理我的想法,回去还要和一个从来没见过的女孩结婚!妈她她也也要我”安妮声嘶力竭地咆哮着,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
安妮的情绪终于爆发了,失声痛哭起来,如洪水决堤般的眼泪,不停自她眼中滑落。
她真的,真的不愿回到伊斯坦布尔,回到那边,她就会成为一个仿佛被一座巨大机器裹挟着前进的一个齿轮,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切自己所不愿意地事情不断发生,最终脱离自己的控制。
“喜欢上你!亚历山大·图利乌斯,我很抱歉!但我真的控制不了我自己啊!”少女就在这座异乡的大城之中,用尽全身的力气,第一次,没有丝毫掩饰的,将自己的心情完完全全喊了出来。
“别哭了,哭起来真的不好看,我还是喜欢看你笑着时候的样子。”安妮的耳边,亚历山大的声音响了起来。
安妮抬头去看,却被模糊了双眼的泪水遮得什么也看不清。
她急急忙忙地擦拭双眼,脸上却已经红了,低声嘀咕道:“回来干嘛”
“什么?”亚历山大没有听清。
“回来干嘛啊,你这个坏家伙!”安妮又一次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失声痛哭起来。
“好了好了,别哭别哭”亚历山大手忙脚乱,赶紧为安妮擦拭泪水,“我也喜欢你,喜欢你的每一个笑容,喜欢你帮助别人时的样子,喜欢你的闯祸,喜欢你的眼睛,你不让我把你当妹妹,我就不把你当妹妹,你不让我和别人结婚,我回去就直接退婚。”
安妮瞬间止住了哭泣,脸带喜色地惊讶着笑着问道:“真的吗?”
亚历山大却没有多说什么,深深一吻吻在了安妮的嘴唇上。
良久,两人的嘴唇才分开。
“啊!你这坏人,我的初吻就这样没了!”安妮娇嗔道。
“谁不是啊,咱们还说不好是谁占了谁的便宜呢!”亚历山大坏笑起来。
“打死你个混蛋!”安妮一下子生了气,不痛不痒地锤了亚历山大两拳。
“好了好了,再不走就真的迟了。”亚历山大赶紧牵上了安妮的手,打算向着城南行去。
这一次,安妮没有反抗。
她只是甜甜地笑着,感觉自己现在的处境是如此地不真实,所有梦寐以求的事物一瞬间降临在了自己的身上,她已经幸福的快要当场去世了。
邺洲城外的乱军,即将发生的灭国,鲜血无数的战争。
同此刻她的幸福而言,显得那么渺小,那么不能相提并论。
亚历山大的心境也是如此,他早就不知在哪个时候深深将情感埋在自己心中了,只是自己也没有察觉,当安妮将自己的心情大喊出来的时候,他才终于确认了这份感情。
两个两情相悦的人纵马走着,从皇城到城南的这条路仿佛无穷无尽一般,两人只盼这一生都走不完这条路。
但天不随人愿,城南还是很快就到了。
使者团的全员却还在城关处。
“你们怎么还在这里?!我以为照维克托你的性子,你现在已经在路上等着我们了。”亚历山大奇道。
维克托的脸却黑着,没好气地道:“本来却是该是如此,可惜啊,我们似乎是被软禁了。”
“什么?!”亚历山大面色一变,似乎想到了什么。
他走到了城关处,对着上面的守城士兵道:“使者团事务已谈妥,打算离开了,可否放行一下,通融则个。”
“不好意思,皇帝陛下有令,为防居民出城外会有危险,现已全城封锁,不容任何人出城。”那士兵回答道。
亚历山大一脸失望的退回,与维克托看向彼此:“看起来,得去找大武皇帝问一问了。”
一行人很快走到了皇城处,但这一次他们喊了半晌,才终于来了一个声音同样嘶哑尖利却和之前那人略有不同的人回应道:“皇上有恙在身,不便接见使臣,各位请回吧。”
使者团两处碰壁,无奈之下,只好回到住处。
“这大武皇帝,不放人是想拖着咱们一道同归于尽吗?!”维克托烦躁无比,怒喝道。
亚历山大却是冷静地道:“他应该不屑于做这样的事情,我倒是觉得刚才那士兵和宫里那人说的可能是实话。于百姓而言,确实出城现在有风险,贸贸然开城门还可能会招致诸多麻烦,而皇帝本来就身体欠佳,忽然听此噩耗,病情加重也不是没有可能。”
“那现在,咱们怎么办?”维克托问道。
“等,然后祈祷于奇迹发生,邺洲城能够守下来,守不下来的话,我们便只能换道而逃了。”亚历山大沉吟片刻,给出了自己的建议。
“现在看来,也只能如此了。”维克托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等待片刻后,亚历山大因不愿坐以待毙打算出去看看情况
“我出去看看!”亚历山大对着维克托道。
“等一下,我和你一起出去!”安妮忽而主动发出了请求。
“乖,外面危险,别出去了。”亚历山大摸了摸安妮的头,道。
“不行,我想和你一块!”安妮毫不退缩。
“那这一次出去了下一次就不能跟着出去了啊!”亚历山大只好无奈道。
“嗯嗯!走吧!”安妮的情绪一瞬间便活跃起来。
二人便一起走了出去。
天上的云积的更加浓厚,虽只是下午而已,天却黑的仿佛已到了晚上一般。
安妮紧紧抱着亚历山大的手臂,不愿松开。
亚历山大向着城西走去,他打算见一见晓宇。
就在这时,视野远处,一个黑色的点出现在了城西外城墙之上的空中。
下一刻,一声巨响震彻了整个邺洲城。
无数道目光向着那个方向投去。
所有人只看见了一件事。
城墙,破了。
一个小小的缺口,出现在了城墙之上。
这小小的缺口,可能连城墙整体的千分之一大都没有,但所有人都知道,这预示着什么。
墙外,鲜卑族和羌族的军队,到了。
“安妮,这样,你快回去,回去跟维克托报下信,说下外面的情况。”亚历山大挣脱了安妮的手,对着安妮道。
“那你呢?”安妮狐疑道。
“我也很快回来,快!快回去!”亚历山大催促道。
安妮只得不情不愿地向着回去的方向走去。
而亚历山大却食言了,他根本没有回去的想法,他想去看一下晓宇,并从旁观战。
只有这样,在城破之前,使者团才能得到第一手的信息,才能大概率安然无恙的撤退。
但亚历山大到禁卫军驻处时,那里早已空无一人。
亚历山大只能继续向着西城门走去。
而城门处,攻守城池的大战已一触即发。
“汉人们,乖乖放下兵器不抵抗,还有一条活路,若坚持抵抗到底,我们会在城破之后,屠城以回报你们的抵抗之英姿!”鲜卑族那边有人用汉语喊道。
他的话音刚落,城墙上便有一支箭向着他的方向射了过去,喊话人连忙地上打了个滚,才堪堪避过这支箭。
“好!好!很好!有骨气,看来你们是打算宁死不屈了!”那鲜卑人气急败坏地喊道。
“汉家子弟的兵,宁可战死沙场,如一点星火般燃烧过自己生命就消失不见,也不愿空丢了手中的兵器,本有保护的力量却没有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长夜之中若本无光芒,我们的生命,就是新生的光!”城墙上射箭那人喊道。
“汉家子弟,宁死不屈!”城上的士兵的情绪一瞬之间被点燃起来。
“禁卫军军团共五万八千一百六十七人,愿为邺洲城献出生命,死战不屈!”
“邺洲城城守军部队共两万七千八百一十人,原为邺洲城献出生命,死战不屈!”
“御林军军内共两万四千一百二十二人,原为邺洲城献出生命,死战不屈!”
一道道声音,不断响起。
不论从前有无恩怨,不论从前认识与否,不论彼此有无关系。
这十万余人,此刻于此地同心,共同守护自己的家,守护自己的邺洲城,守护汉人最后的屏障。
只是,十万人对一百万,以一敌十,有胜算吗?
城下的鲜卑族羌族联合军团皆身披黑色甲羽,一如头顶阴云一般,黑压压一片,使人望之而生畏。
但现在的邺洲城,没有办法,只能选择相信这些人。
这些在危亡时刻仍愿挺身而出的人。
只能相信他们了。
此时的皇城内。
皇帝所居的养和殿内涌满了人,所有人都在急切地等着什么消息。
就在此时,一个太医忽而从皇帝的内寝处走了出来。
他一出来便跪在地上,满脸是泪。
“皇上,驾崩了!”
这突如其来的噩耗惊呆了每一个等待消息的人。
他们万分想不到就在城池可能即将遭破的关键时期,皇帝忽而撒手人寰。
宫内已经陷入了群龙无首的困境之中。
而这时,一个太监又跌跌撞撞冲了进来,对着一众人报道:“东海王,东海王今日在自己府内,薨落了!”
这连环炸来的消息几乎使每一个人本就紧绷着的心弦断裂开来。
“完了,完了”一个大臣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绝望的情绪一个传染一个,很快房间之内的消极气氛,已到达了顶峰。
“我今日,主导政事,今日之事若能平安度过,咱们再处理父皇身后之事吧。”太子忽而站了出来,主动担起了大梁。
众人正缺一个主心骨,听得太子这样说,便都竖起耳朵,想听他如何布置。
只听见太子临危不乱,井井有条地分布各项事务,从抚民,守城,到安置东海王和先帝,手段有力,布置精巧,俨然一副参政已久的老手一般的模样。
二府三司官员的心定了下来,顺着太子的布置,各个部门有条不紊地动了起来。
而此时的城关处,双方已然战做了一团。
邺洲城,今夜会平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