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端玉所住的宅院不远处就有一片桃林,每当初春盛开之际,桃花十里,灼灼其华。
但他极少独自走进去。
桃林的最深处,藏着他不敢揭开的过去。
方仲仁一向想得周全,十数年前带他回门派的时候,就叫人收拾了他父母的东西,要依原样给他置屋子,又怕他睹物思人,见了父母的旧物反倒伤心,便另指了间屋子给他住,还在旧屋外栽了片桃林,以防他不自觉走进去。
这些年来,他从未踏进过那旧屋子一步。
记忆中的温暖和爱,就如水中的泡沫,经不起他轻轻一触。
但今天,他不得不走进去,亲手打破他给自己构建的幻象。
有些事,总要面对的。
轮椅一点点碾过曲折的石径,待望见那屋子熟悉的檐角之际,时间仿佛瞬间倒转。
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温柔的母亲,严厉的父亲,他们终于等到了迟归的孩子。
院子里棋盘犹在,却已被风尘淹没,棋子也不知去向。
君端玉伸出手指,在尘灰上点了点,却发现自己早已记不起当年父亲留下的残局。
怎么就忘记了呢?
君端玉捻了捻指尖的尘土,不禁悲从中来。
也许他不该来。
十数年过去,一切都变了。
连他也一样。
物仍是。
可终究人已非。
君端玉在院子里枯坐了半晌,一如当年他坐在棋盘前,呕尽心血去解那一局没有结果的死棋。
可他明明早就知道,那个人留下残棋,又交代了那些话,便是凶多吉少。
终究是不死心罢了。
始终是不相信那个被他奉若神明的男人会死,所以才执意要等。
君端玉喉头滚了滚,却只轻轻叹了一声,驱动轮椅进了门。
环顾四周,竟有些陌生。
十数年未曾打扫的屋子尘灰满地,蛛网遍布,早已辨不出原本的模样。
他忽然后悔,为何不早些进来看看。
君端玉阖眸敛了敛情绪,然后才挪动轮椅进了屋子。
恍惚之间仿佛听见孩子的嬉闹声,他知道,那是曾经的自己。过去与现在的距离似乎被抹去了。
不知怎的,君端玉忽然记起幼时曾在父亲书房里找到的剑谱。
鬼使神差地,他回到了书架前,抬手去摸记忆中的那个暗格。
这一瞬间,时光重叠,年幼不知事的他打开了暗格,君家的剑法方得以重现天下。
而此时,君端玉打开暗格,里面只放着厚厚的一沓宣纸,上面镌着一色儿的蝇头小楷,是君怀瑾的笔迹。
“父亲,”君端玉低语:“这么多年了,您还是一样,不擅长藏东西。”
展卷从头阅过一遍,太阳已渐渐西沉,将天边染成血色,宣纸上的字迹也渐渐模糊不清。
那宣纸上记载得详尽,不是旁的,正是自君家落魄起,到君怀瑾亡故那一段往事!
“……”
君端玉面色变了,竟比他手上的宣纸还要苍白。
若事实真是这样,那他……
又该如何自处?
君端玉自顾自地出神,没注意到背后一个鬼魅般的人闪进了屋子。
那人一身红衣,手中的长鞭也是赤红的颜色,像是饮过了无数人的鲜血,戾气重得很,整个人就像是地狱里索命的厉鬼。
那红衣人见君端玉垂头坐着,手腕一勾,血红的鞭子转了向,狠狠抽在君端玉身前的书架上,木制的书架早已朽坏,经不起这一鞭,当即断作两截,倒在地上。
君端玉悚然,一手控制轮椅抽身退却,另一只手仍抓着那叠宣纸不放。
他出来的时候没有带琴,原想着无事,如今却成了人刀俎上的鱼肉。
大意了。
红衣人不急不忙使了个巧劲,鞭梢缠住轮椅侧面扶手,一把便将君端玉连同轮椅扯了回来。
“又是你?”君端玉很快记起了这红衣人是谁,这无赖般的行径太容易令人印象深刻,想忘记都难。
“你究竟想……唔!”身子被提了起来,狠狠贯在墙上,没说完的话都被阻了回去,化成一声吃痛的闷哼。
“我问你,叶沉素呢?”红衣人像个疯子一般,没头没脑地质问。
若是换作旁人,也许就被那人吓住了,但君端玉又岂是能轻易受制于人的性子?当即运起内力,一掌拍向红衣人腰腹,这一掌丝毫没有留手,若是拍实了,那人必死无疑。
那红衣人也不是泛泛之辈,自然知道这一招的凶险,只得撤了捏住君端玉肩膀的手,退步抽身。
君端玉原本也只为逼他收手,如今目的已经达到,便撇下红衣人不理,转手按了按地面,身子借力腾空,破窗而出。
他此时手上全无护身之物,若是留在狭窄的小屋里,局势将对他极为不利。
君端玉虽双腿不便,轻功却一向极好,身形灵活,几次腾挪便隐进了桃林之中。
红衣人随后出来,见桃林地形复杂,自己不知路径,不敢轻易进去,料君端玉逃不远,只运了内力高声道:“君端玉!你出来!我不伤你,我们谈谈。”
红衣人的声音四下里回响,却无一人回应。
红衣人也不急,手里提着鞭子,慢慢在院子里踱步,闲适到了极点,与方才疯魔的模样判若两人。
忽地脑后风响,红衣人回手长鞭一扬,赤红的鞭子像是活了过来,准确绞住了自红衣人身后刺来的一根削尖的桃枝。
“背后偷袭,实非君子之举。”红衣人嘴角一勾,抽回鞭子,桃枝随着他的动作,被绞成了数段。
君端玉早在桃枝被绞住的瞬间便弃了这仓促之下制成的武器,但骨子里的矜傲不容他再一次仓皇躲进桃林,索性盘膝坐在地上,微微仰起头,开口,声音冷得很:“那阁下昔年趁我君家发丧,偷袭毫无防备的君家,就是君子应有的作为?”
红衣人被这话噎住了,面上神色变幻不定,低声道:“我原不知你们家遭了白事,闯了灵堂方才知晓,此事,我亦悔之。”
“悔?”君端玉冷笑:“君家上下数百人口,皆丧于你手,江湖上因你而死的又何止万人,你如今方才知悔?”
“君家百年基业毁于一旦,武林中你又屠尽了多少世家,你如今方才知悔?”
“你满手鲜血竟不知悔过,却因闯了个灵堂便说悔?简直本末倒置,可笑!”
“你这人,当真是……”君端玉直气得全身颤抖,指尖抬起,指着那红衣人的脸:“不可理喻!”
十数年前的恩怨,压得君端玉喘不过气来,他极需要一个人来供他发泄。
他常年以一张冷淡的面具示人,可是归根结底,他也只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又怎会真的冷静自持如此。
压抑了多年的情绪都在此时爆发,君端玉红着眼眶,虽仍恨极,却什么都说不出了。
君家何其无辜!君怀瑾何其无辜!而他又……何其……
可是城门失火,须要殃及池鱼。
“当年的事,是我误了。”红衣人,如今该叫他叶羽觞,昔日风光无限的魔教教主把鞭子缠在腕上,低声道:“我于你们家,不,于整个武林有愧,当年那些事,我一定会给个了结,只是,能不能让我再见一见……”
“了结?你怎么给?”君端玉心里痛极,便任性地用最尖刻的语言去刺叶羽觞:“当年你对不住的,该听你道歉的,都死了!你如今这了结,又做给谁看!”
“我……”叶羽觞只有叹气:“我妹妹沉素呢?被你们藏起来了吧?你让我见一见她,我的心愿也就了了。”
“你恶事做绝,也无怪我母亲要大义灭亲。”君端玉说着这些话,同时也是剜着自己的心,把伤疤重新撕开,只是为了伤害那个站在他对面的人。
仇人。
“你侥幸从山崖底下爬了回来,你没死,可她死了!只是因为她是你妹妹!我母亲嫁给我父亲,嫁给那个差点杀了你的人,你很不痛快是不是?现在好了!你想见的,不想见的,统统都死了!”君端玉斜睨着叶羽觞,看着那张脸瞬间变色,只觉得有趣。
他原不是刻薄的人,可是他和叶羽觞之间,又何止是血海深仇。
他独自背负,独自疼了这么久,凭什么要让仇人逍遥地活在这世上?
“死……死了?”叶羽觞愣住,似乎完全没听懂,小心翼翼地又问:“你刚才说,谁……”甚至不敢再去提那个残忍的字眼。
君端玉的嘴角勾了起来,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滑落,他抹了把脸,哑着嗓音:“我母亲,你妹妹,沉素,叶沉素,她死了,你听懂了?满意了?”
“死了?为什么会死了?”叶羽觞傻了似的喃喃,骤然暴怒:“君怀瑾呢?为什么不保护好她!”
“我娘死了,我爹随她也去了,你还想要他怎样?”君端玉咄咄逼人的模样终于伪装不下去,呜咽一声:“你不要再问了,我不想说了,还想知道的话,你来自己看吧。”
君端玉从衣服里摸出那一沓宣纸,遥遥递给叶羽觞,手有些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