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入了深秋,夜色更浓,南下虽不入冬,却也带了几分霜凉。
码头依旧热火朝天,这野蛮且汗气冲天的地方从两个月前却徒然多了个小姑娘,日日守在一旁,让伙夫们在单调的做工里有了新的消遣。
“我说你们有没有看出来,小丫头片子越长越水灵了?”
“俺也看出来了,那眉眼比那水云间的姑娘还好看哩!”
“哈哈,还不是咱们十七兄弟养得好。我说十七啊,不如养大了当媳妇儿吧?你年纪也不小了,也该成个家了。”
“哈哈哈哈!”
顿时惹得一阵哄笑。
未十七心知不过玩笑,不为所动,一刻不停地搬动的货物。
家啊……看过别人的家,也听过别人说的好,本以为自己天生地养,与众不同,可却得知自己也有个家。不过在那个家里,他已经死了……
心中烦闷,未十七加快了手脚。
篝火旁,倩影摇曳。淡青衣裙勾勒娇小身姿,过肩秀发随意扎结露出光洁脸蛋儿,映着光火,两抹青黛下,流光潋滟的水眸寻着人群中那道忙碌的人影,一刻不离。
与母亲流落在外,听过最多的话不过是:要坚强!于是她铁了心肠忘记自己女儿身子伪装成少年模样。母亲貌美,身子却羸弱不堪,常惹得来人不怀好意,于是她小小年纪便要与人斗狠,每次总是一身伤却不会再有一丝委屈。她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的力量足以打跑那些糙汉子,却明白自己想要护着母亲就必须变成野兽,露出爪牙。
那天晚上母亲走了,从此世界只剩她一个人,而就在她整个人就要跌入绝望的深渊,世界被黑暗吞噬之时,他的话一把将她拉住,撕裂心中的灰暗。
“往后,我护着你。”
记忆中,除了娘亲便再也无人与她说过‘护着’。那一刻她徒然忆起,自己和母亲一般无二,也是一个女子……从前她护着娘亲,往后他说他要护着她。
那天起,她卸掉了伪装,做回女儿家。
……
火光温暖,映在玉颊上,她唇角微扬,一抹浅笑恰似春水映梨花。
码头今日出奇的早早完工,徐三张罗着分发银钱,轮到未十七时,徐三刻意地看了眼少女,“如今家里两个人了,多一个人就是多一张嘴,老哥我再给你添了些工钱,别让小姑娘受了委屈。”
“家里……”
未十七伸出去的手僵在那里,咀嚼着二字,胸腹似有暖流。
“多谢!”
……
“走吧,丫头。”
未十七将得来的银钱丢进少女怀里,一前一后,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缓缓步入雾里。
徐三望着烟波里的灯火微光,面上带笑。
这人啊,终究不是一块儿冰坨子。
……
依旧是先去给陈瘸子送了酒。
陈瘸子端着酒壶目送两道身影离去,眼里包不住的担忧。
第一次看到那小姑娘颇觉得惊奇,以未十七冷淡的性子不是个合群的人,怎么还领了个丫头?
饶有兴趣地打量那姑娘,小脸儿精致,容色脱俗,这般年纪已是如此,长开了怕是倾城国色,陈瘸子心中暗赞。可当那双淡漠的眸子落入眼里,陈瘸子兀地糊涂……
这……两人身上拒人千里的冷意简直如出一辙。
两道目光齐齐落在他身上,虽处在火炉房里,陈瘸子却意外的感受到深秋夜里的凉意。
这样的性子,理当相遇即散,可却成了一路人,当真是匪夷所思。
陈瘸子不禁去想象两块儿冰疙瘩放在一起……
若是泼上一瓢水,也得经过漫长而凛冽的冰寒才能融在一起,那可糟心了……
糟心……
长桥卧波,灯影稀疏,人影斜长。
未十七步子放得极缓,以至于身后的丫头走的悠闲。
丫头跟在后头,第一次询问:“为何每日送酒?”
未十七想了想,“我从未有过朋友。”
丫头看着他背影寂寞,“你把他当朋友。”
未十七脚步顿了顿,言语间颇为认同:“他是个趣人。”
丫头不解:“他不过是个凡人。”
未十七摇头:“道中人亦是凡人,这天下人诸般事,不过一般烦恼。”
丫头琢磨着未十七的话,“十七也有烦恼事?”
……
未十七陷入沉默,丫头识趣的没了声音,唯有两人的脚步你深我浅环绕着各自的心事。
良久,未十七清冷的声音打破寂静,“丫头,你觉得家是什么?”
闻言,丫头脸上却是覆上了严霜,眼底冰寒,“我没有家!”
未十七清楚地感应到身后丫头的气息变化,至于缘由如何,并不做思量,直接道出自己的打算:“丫头做我的家人,如何?”
丫头脸上寒霜瞬地散去,愣在原地望着未十七的渐行渐远的背影,内心复杂。
她终究是带着戒备。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一切都太过美好,可她无从知晓,他是否这般善良……
迟疑。
与娘亲流迹这么些年,她以为自己早已丢了童真,丢了信任。可当有这么一个人真如此而来,却转眼又要如烟消散,她抓住了就不想再放开。
就在未十七的身影在薄雾中化作一团黑影,就要消失在她视野里的一刹那,她的心没由来的惊慌,不及多想,已是下意识地向他追去……
离了他,自己又当如何?
娘亲的眼光向来没错,除了看错了那个人……
“娘亲给我取名,顾亦昔。”
……
步入长街,正是入夜热闹之时,人潮涌动,形形。
未十七对吃食并不上心,于是询问丫头:“”今晚想吃什么?”
顾亦昔不假思索便领着未十七向着张记走去。
这丫头似乎很喜欢张记的云片糕……
张记云片糕在十里烟波渡是出了名的,入口即化,甜而不腻,深受欢迎,以至于二人不得不站队等候。
半个时辰的等待,顾亦昔终于如愿捧到了云片糕,一双杏眼如两剪春水,流光溢彩,小手迫不及待地拿来一块儿,正要往嘴里送,却是传来调戏之语,令她黛眉一蹙。
“哟哟哟哟!这是哪家的姑娘,这小鼻子小嘴儿都快生到哥哥心窝子里去咯!”
就见来人锦衣华服、浑身酒气,笑得嚣狂,张开了双臂来拦顾亦昔。
顾亦昔下意识往未十七身后去躲,而那人似乎并不把未十七看在眼里,就要绕过他伸手去抓顾亦昔,却被一只手死死擒住,动弹不得。
他怒气横生,刚要破口大骂,一双黑瞳透过乱发映入眼底,那眼里的杀意宛若利剑,直扎进他脑子里,霎时脸色苍白,汗湿衣襟,瘫软在地上瑟瑟发抖。而三两护卫亦是被这邋遢男人浑身散发的凛冽杀意所慑,丝毫不敢上前,惊恐地杵在原地动弹不得。
未十七带着顾亦昔从容离去。
当醉酒青年缓过神来时,自己等人看热闹之人围了个透,而未十七二人早已没了踪迹。
“妈的,活见鬼了……”
他横眼扫了自家护卫,满脸戾气:“一群废物!养你们有何用?不如养条狗!”
骂罢,他喘了粗气:“去给我查!”
”不管他是人是鬼,在这烟波渡里,惹到我,便让其生死不能!我李申想要的,从来没有得不到的!”
他素来有恋童之癖,那小丫头小脸儿粉雕玉琢,唇红齿白,一对儿水眸恍如春水映波,勾魂摄魄,令他欲罢不能。
却不想这次却是吃了这么大的亏!
李申双眼赤红,不甘地呲牙,转而对着众人怒吼。
“滚!再看挖了你们的眼珠子!”
……
先前的小风波似乎并没有对顾亦昔造成困扰,小嘴儿含着云片糕行地悠闲。
对街戏台暗哑,一下子吸引了小丫头的注意,脚步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而戏台却被观众围了个水泄不通,顾亦昔左看右看,踮着脚尖却还是架不住身形矮小。
“想看?”
未十七的声音传来,顾亦昔想也没想就点头。下一瞬,她只觉一阵天翻地覆……
平稳过来时发现自己已经坐在了未十七的肩膀上,不由心中一紧,小手捉住了未十七的耳朵……
戏台的故事天花乱坠地演绎着,灯光打在顾亦昔脸蛋儿上,桃腮恍若熏红。
今夜班子唱的是《乱妖惑》,讲述了一段人与妖之间艰难坎坷却最终不得圆满的悲情故事。无非是天地有法,人妖殊途罢了。未十七对这类打着爱情的幌子,拐弯抹角地传输做人要守规矩的故事并不陌生,也并不感兴趣。
而顾亦昔却是听得入迷,戏台上唱到故事高chao迭起时,未十七忽觉耳朵被抓得吃紧了些,好奇地仰头去看她。
就见小丫头皱了青眉,小脸满是担忧之色。
这天下的女子当真是一般无二,对这情爱之事颇为上心……
看着丫头,未十七心中流过暖意,想到这两个月的来往,自己似乎是颇为享受的。人生前二十年除了修炼与杀戮,再无其他。时日重叠,仿佛天地岁月一并停滞。如今有这么一个人儿陪着,昨日与今日有所不同,于是时间才有了意义。于是有过去、有现在、有将来。
他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情感,但是他清楚这是自己在找的。
老阎罗说人世间所有的情感都不值得,他便偏偏不信,他曾被剥夺的的东西,他会一点一点找回来。
所以他从不觉得她麻烦,因为照顾她成了他如今的所有事。
那么多佛法禅经,想要教会修习者看破红尘、心如止水,而令他们洞中枯坐千百年,后来成了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神灵妖魔的转念间,最先尝到的,竟然是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