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入这昏黄之地,异样的气息扑面而来。似是深秋萧瑟万物颓靡的郁气萦绕心头,挥之不去,让人莫名生出凄凉之感,无端忆起悲痛往事,形神俱苦。
此间的诡异凛寒不同于泛舟料峭,那侵蚀皮肉筋骨江风尚可以修为抵御,而这端倪之气无处可寻却又无处不在、无孔不入扰人心神,稍是放松警惕便要失了情绪,沉沦于无边苦痛。
顾亦昔贝齿含唇,面上已显苦涩。她这般年纪正是情绪开合之时,虽是过往令得她表面覆上冷意伪装坚强,而内心深处的悸动却是无法避免的,更何况她全部的记忆皆是痛苦。
未十七自是发觉身后人儿气息不稳迹象,想到丫头身世,心下生了不忍。
自己终究是太过苛刻,她不是自己,自己亦不能是老阎罗。
他回身蹲伏在顾亦昔身前,揽了她稚嫩的双肩,修为温和地传遍这孱弱的身子,继而顺势入了神台,将那些污秽的气息清扫得一干二净。
顾亦昔只觉得像是入了一场梦,梦里那些悸恨的、悲痛的、凄苦的、寂凉的影子扑面而来,像是一只只狰狞的手扼住她的咽喉,令人窒息。她仰面痛苦地想要喊出声来,却绝望的看见那平铺天际的云层愈发漆黑,直至彻底遮盖了光明,世界落入万丈深渊。
无边冷意席卷而来,恍如狂风骤雨过后凛冽霜天接踵而至。她在黑暗中蜷缩了身子瑟瑟战栗,捂着胸口将熄的温度缓缓合了双眼,心想索性随了这彻寒变成冰吧。
而就在此刻,有光火燃了漫天黑寂,一丝丝温和的暖意渐渐流遍全身,她惊喜地睁开眼,那光灼得视线模糊不清……
顾亦昔眸底薄雾缓缓消散,潋滟水光一片清明。而不修边幅的胡茬脸庞整个清晰得映入眼帘,她不由得僵在原地,心生波澜,不觉之中已是粉面桃腮。
见丫头这番模样,未十七以为自己传入她身子的修为失了分寸,暗道不好便收了手紧张地在顾亦昔眼前晃了晃,“丫头,你没事吧?”
顾亦昔回神过来,眼下掩着几分慌乱,抿唇低了头,声若蚊蝇:“没,没事了。”
未十七虽是不解却并未在意,起身抚了她的青丝,言语中竟是带了几分关怀之意:“人们常说:过去之事便是过去了,忘了就好。可是哪有这么容易呢……人一生经历的或欢喜的或悲痛的都是活着的印记,若是轻言忘记,回首向来岂非白纸一张。所以,你要记住这些往事,它们见证你的足迹,是你大步向前的基石。也不要过于沉湎往事,它们会拖住你,影响你的心绪。人心生来脆弱,但是一旦坚守了什么东西便会不可摧,若你明白了,这里的污浊之气便不会再影响到你。”
说罢,转身向那人家之地走去。
顾亦昔看着前人,两剪春水眸光漾微波,心中复杂。
两三矮房紧致相拥,三户人家鸡犬相闻。
旁前老树断枝丫,伶仃而立,生机已失。树下妇人旧衣蔽巾躬身捡拾新柴,见有陌生之人,当即停了手中活计,将目光投了过去。起初神色淡漠,而当看到未十七身后的娇小身影时,满是劳碌之色的面上有了些许动容。
妇人手上新柴散落一地,唇齿间呢喃低语,呆滞地盯着顾亦昔踱步过去。
近了,方才停了步子,目光始终不离顾亦昔,言语瑟缩:“你……你二人可是路过停脚借宿哩。”
未十七凝视这妇人,不动声色地点了头,“天色见晚,恐有兽类妖邪。见此人烟之地便前来求个安稳,可是能行个方便?”
那妇人点着头,面上莫名添了伤感愁容,盯着顾亦昔上下打量,“小……丫头长得真俊俏哩。”
言语间多有伸手去抚摸顾亦昔之意,皆是顿在半处又收了回去,窘迫不堪。
顾亦昔被她盯紧了,身子泛起凉意,不由地往未十七身后挪动。
妇人见状,悲意更浓,带了些许哭腔:“我……我那丫头……也是生得这般娇样……”
“但是……那个没良心的……把我的丫头送走了……”
妇人的情绪近乎崩溃,涕泗横流,悲痛欲绝,“我那可怜的丫头……还不曾记清爹娘的面样……就……”
呜咽细语未半,却听得有谩骂声暴起。
“你这懒货不守着灶火,在那里哭哭啼啼做个甚么!”
骂声未落,便见背厚腰粗的蛮汉子蹿出矮屋怒目奔走而来。临了妇人竟是一胳膊扫将过去。
妇人正处于悲极之中,身子本就摇摇欲坠,哪里经得住这般蛮力,当即打得飞倒在地,怨声不停。
“你这虎狼豺豹投的,没半点良心……”
蛮汉子面生戾气,横眼扫了未十七二人便不予理会,抄了妇人肩臂拖着大步回屋去,任凭妇人苦苦哀嚎也不留一丝余地。
未十七冷眼旁观,至始至终无有动容。顾亦昔却是心觉诡异之极,蹙眉拽了未十七的袖摆,“十七,这二人好生怪异。”
未十七看了她,将她心中所想道出:“那妇人极悲,而那汉子极怒,你在想他们为何会如此极端。”
顾亦昔轻点臻首,未十七迎着她疑惑的目光解释道:“他们不是人。”
顾亦昔杏眼睁圆,面上尽是惊惧之色。
未十七拍了她的肩,示意她不要担心,继而说道:“他们活着的时候是人,不过如今只是一团气罢了。往日里你所闻魂鬼之说也非无根胡诌。不过,这和那传言之中的说法又有不同。这并非人之魂魄,而是煞。人之久住之地当会留存这个人的气息,这种气虚无缥缈,却有迹可寻。有一种术法可使得这气凝聚而制煞,这煞生得与原主一般无二,却极端于原主性情。”
未十七顿了顿,不欲详尽细说术法之事,“不过这不是你我之道,有个一知半解便可,不必深究。”
见丫头仍有顾虑,未十七缓声道:“无碍,我们过去吧。”
言语间已是领着顾亦昔走过去。
三处矮屋蔽陋,皆是草灰敷墙,茅针盖顶,不施一砖一瓦,可想而知这三户人家的贫穷窘境。
未顾二人进了院落,便见一处矮屋适时开来,一佝偻老妪蹒跚走出。
老妪神着粗布却也打理得洁净可观,银丝盘扎,井井有条。干瘪的面上褶皱横生,气血两虚,异样苍白。她行至二人身前,混沌无光的眼洞看着二人,声音虚弱不堪,“让二位瞧笑话了,他们夫妻二人虽常有吵闹却是恩爱得紧。”
老妪稍稍审视了二人,询问道:“可是借地落脚?”
未十七点头称是,老妪扯着脸皮笑了笑,“平日里,我们这三户贫苦之地是少有路人的,这几日倒是逢了缘,接连来客。外人对于咱们来说可是稀罕的紧,且让我们好好招待一番。”
正说着便将二人迎向一屋,一边絮絮念叨:“前几日啊,也有个俏生小哥歇脚此处,现在就住在隔壁屋里。”
她颤巍巍地指了指一处矮屋,未十七只看得一眼便收了目光,屋里那人虽是敛了气息,却依旧没有逃过他的感知,但那气息却不在他印象之中便不予关注。
涉事之人愈发扑朔迷离。
便听老妪接着诉说道:“那小哥倒是颇有些神神秘秘,平日里也不见人影,没日没夜的在那屋里,也不知作甚。”
她看了看另一处矮房炊烟,摇头苦笑:“那夫妻二人约莫还有些闹腾,可得耽搁了伙食。你二人先稍作歇息,我去劝劝。”
未十七施谢,目送老妪出门,耳边传来丫头的嘀咕声。
“这老妇人看着却是如同常人,但怎如此虚弱?”
未十七答她:“她是人。”
“当真怪异。”顾亦昔蹙眉,询问未十七:“十七是否已经看出端倪?”
未十七打量着屋内,空间狭小,只摆上了一张简陋的木床便没了多少占地,同时回答顾亦昔,“八九不离十了,却有件事情依旧没有头绪。”
到底是谁从那个地方出来了?
这煞事根源不过是那术法之功,而他在意的是背后的施术之人。未十七皱了眉,目光深沉,呈思索之色。
顾亦昔早已熟悉他的性子,往日里大小之事皆是淡漠处之,今日里却是难得见他这般郑重,想来此间定是有惊人秘闻。
或许是与他有所关联?在一起半载之久,顾亦昔从未听闻他透露过半点身世,她对他一无所知。未十七的过去是怎样的呢?她突然生出了极深的兴趣。
不过她并未去扰了未十七的思绪,索性于那木床上寻了一脚之地盘腿而坐运转起了功体。
自未十七传她这功体以来,她进步神速,几乎没有在修习上碰上困顿之处。未十七说她身骨奇佳,本就是修行的料。她也曾暗自欣喜颇有自傲,却猝不及防地被他的话淋了个冷寒。
大千世界,身骨尚佳者之多,然步入先天者却少之又少。道之一途,重在修者之悟性。
……
转眼天幕已黑尽,顾亦昔沉入修炼状态,未十七置于一旁垂眸思定。中途老妪来送过吃食,虽是糠谷之物却也是一片热情。未十七早已脱离五谷,对此已不在心。倒是顾亦昔尚需进食这些凡俗之物。
时间无声,夜渐深沉,周遭陷入诡异的寂静。
无端的,断续的敲门声令未十七目光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