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赵静安的爹叫赵大贵,是个水工,全北京的水工都是山东人,所以赵大贵也是个山东人。在赵静安还小的时候 ,赵大贵每天起早贪黑拉着水车在胡同里卖水,媳妇在有钱人家找些缝缝补补的零活,日子过得紧紧巴巴,但总比在老家种地要好过一些。
没活计的时候,赵静安的娘和胡同里的几个婆姨,总爱往宣武门的教堂跑。赵大贵也曾让媳妇拽着去过一回,但他感觉十字架上的那个光膀子的红毛,面目狰狞,远不如庙里的观音菩萨来得亲切慈祥。不过他也没拦着媳妇不让去,因为媳妇时不时总能从教堂捎回些杂合面、老玉米什么的。他唯一进过教堂的一次,也是因为碰巧洋教的某个节庆,教堂布施给教民的杂合面格外多些,媳妇担心拿不动,硬把他一块拉了去。
到了赵静安六、七岁的光景, 赵静安的娘说要把孩子送去洋人办的学堂, 赵大贵同样没说什么。洋人的学堂不收学费不说,每天管三顿饱饭,到了月头甚至还有几文零花钱,这比起在家里顿顿棒子面粥就咸白菜,简直就是上了天堂。至于洋人传授的功课是不是也算得上一门学问,那都是考虑不上的事情了。
学校的校长是个美国人,叫谢菲尔德,中国名叫谢福恩,传教士,身长六尺,美髯垂胸。谢福恩言谈优雅温厚,对教民的疾苦多有体恤,在教民中拥有长者般的威望,但其年龄不过才三十出头。
谢菲尔德家族世代经商,父亲是最早与中国通商的美国商人之一。那时候,朝廷把所有的贸易都限制在广东一地。交易的方式也大多是老谢菲尔德和他的同伴们,默默接受从大清帝国的城墙上递下来的成捆的生丝、满箱的茶叶,然后把墨西哥银圆和英国鸦片用传回去的绳子递上去。这样的贸易方式让老谢菲尔德和他的同们伴获得的认识是,在这个帝国,他们不受欢迎。
但只要有利润的存在,不管开头的情形多么困难,商人们总是会忍辱负重锲而不舍。毕竟,随着那根捆绑货物的绳子在中国城墙上下来回的拉扯,老谢菲尔德在银行里的存款也在迅速的增加,这让他的家族过上了尊贵体面的生活。
谢福恩对经商没有兴趣,进入耶鲁大学成为一名医科学生的时候,最先吸引他的是医学,特别是物理、化学、生理学这些课程。就像人们普遍认为的那样,他也觉得自然科学是了解世界真相的唯一途径。但过不了多久,他就发现,这些被称为“科学”的知识,对于了解一块岩石、一杯香槟,或者一付人体的内脏是有帮助的,但对于了解人们的内心和灵魂,却几乎毫无助益。人们为什么会感到欢乐或者恐惧?人们为什么会彼此憎恨或者彼此依恋?人们为什么会对财富如此贪求?人的意义是什么?谢福恩不停的想着这些折磨人的问题。
谢福恩毕业的时候,同时获得了医学和哲学的博士学位,可是他却觉得,这个世界在他眼里却变得更加模糊,更加难以理解了。此后,人们时常看到一个孤独的身影在纽约街头漫无目的的游荡。就像一张美丽的脸庞,如果放到显微镜下观看,也不过是一堆堆油腻的脂肪和组成脂肪的一个个细胞,眼前的栋栋高楼和推搡的人群,在这个年轻人的眼中,全都化成了一片无边无际的虚无。
经过漫长的苦闷,一天,谢福恩在报纸上看到一则教会的广告,招募人员赴远东地区传教。他想,上帝的召唤和遥远的中国,也许是条便捷的解脱之路吧。
到东方去, 到那片既古老又野蛮, 既穷困又愚昧的大陆去传播上帝的福音, 老谢菲尔德非常喜欢儿子的这个想法。在他看来,传教的最大好处就是能促进贸易的增长,发现崭新的市场。
“每一个传教士都是基督教国家工业产品最好的推销员。” 隔着餐桌,老谢菲尔德盯着儿子的眼睛,推心置腹。
餐桌的桌布是一块产于中国湖南的名贵刺绣,这是大清帝国的一个督抚送给老谢菲尔德的礼物。现在他早已不用隔着城墙和中国人做生意了,他还可以作为贵宾,出入中国各级官员的宅第,和他们亲切的寒喧。父子二人的盘子里,各躺着一块热气腾腾的娇嫩牛排,老谢菲尔德现在每卖给中国人一箱鸦片,就可以赚到数不清的这样的上好牛排。当然,盛牛排的盘子也是产自于中国景德镇的名贵瓷器。
冬去春来,时光茬芮,不知不觉过去了几个寒暑。又一年的五月的阳光,携着院子里花草的清香, 斜斜的透进北京一所教会小学的课堂。
“ ……所以你们要去,使万民作我的门徒,奉圣子圣灵之名,给他们施洗。凡我所告知你们的,都教导他们遵守,我就常与你们同在,直到世界的末日。” 谢福恩站在黑板前,念完《马太》中的这 一段,然后轻合书本。
“孩子们,现在可以下课了。下课后你们都会回到温暖的家中,而我,也是最后一次给你们上课了。我也要回家了。我跟你们介绍过,我的家在美国,在地球的另一端,太平洋的另一侧,离北京很远、很远。但是,你们都是我可爱的孩子,我多么不愿和你们分离。如果我说我可以带上你们一同到美国去,到我的家乡去,你们觉得好吗?有谁愿意和我一起?请举手告诉我。”
谢福恩看着孩子们,孩子们也看着他,就这样沉默了片刻。离开这个学校, 孩子们听到大人们的所有议论,都是除了大清,这个世界其他的地界都是茹毛饮血的野蛮人的国度,孩子们的父母把他们送来,只是为了免费的食物和发给孩子们的一点点零花钱,孩子们还拿不准到底该相信谁。
在教室的一角,赵静安默默举起了手。
在学校里,有些日子,孩子们能分到一碗加了糖的牛奶,和几小块烤得很好的牛肉或者羊肉,但并不经常。赵静安总是盼望能吃肉喝奶的那些日子。
“在美国,是不是每个小孩都能有肉吃有牛奶喝?”他曾这样问谢福恩。
“是的,差不多是这样的。”
“是每天都有吗?是想怎么吃就怎么吃,想吃多少就能吃多少吗?”
“大多数孩子可能是这样的,但有些也不是……”
赵静安在家里,一年到头,可能只有到除夕的晚上,母亲勉强能包一顿饺子的时候,全家人才能看到一点肥肉,或者是肥肉炼油后剩下的一点油渣。赵静安渴望吃肉,他想,去到谢福恩所说的那个美国,也许就能实现这个梦想了吧。
赵静安的娘不相信什么杀小孩吃人肉的鬼话,觉得有谢福恩这样的贵人管教, 一定不会亏待了孩子,赵静安的爹也觉得这事没什么不好,但还是郑重其事,请来街坊一位代客写字的秀才,写下了一份“出洋志愿书”。出洋志愿书这样写道:具结人赵大贵今与具结事,兹有子静安愿送天主教会带往花旗国,倘有疾病生死,各安天命,此结是实。童男,赵静安,年满十岁,身中面圆白,山东莱州府掖县赵家庄人氏。光绪六年七月初五,赵大贵,亲笔画押。
于是,1880 年8月的一天,赵静安和他的教父从上海登船,六天后到达横滨,然后再换乘“中国号”, 用二十八天横渡太平洋到达旧金山。从旧金山换乘火车横贯整个北美大陆,又在六天之后,谢福恩领着他的中国教子,终于回到了康涅狄格州的家中。
一路上,太平洋上的巨大鲸鱼、落基山脉的幽长隧道、中西部一望无际的草原和草原上的印第安人,还有成群奔跑着的野牛,这些景象在赵静安的脑海里留下了毕生难忘的印象,但多年之后,赵静安每每回想这段经历的时候,真正藏在记忆深处的并不是这些,而是那张漫无边际的巨大的铜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