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风高,明月皎洁,寂静的七步坡迎来了两位客人。
一个胖和尚,一个儒生。只是那儒生竟是个虚影,若隐若现。
胖和尚手里拿着一条铁链子,后面牵着儒生,两人相隔不过三米。
儒生似是不满,一直扭动着身躯,企图从前面人手中挣脱开来。
而前面那个胖和尚呢,哼唱着歌谣,一步一步登高七步坡。
“天乃方,地为圆,人横中间逍遥愁。放你飞,任你游,浪荡天地几时休。阴为河,阳为山,君且西去莫回头。爱恨滔滔,一别两宽,来世你我再聚首。缘结份,份生缘,今生仇,来世休。阎王殿上莫害羞,孟婆汤水莫留口……”
后面的儒生痛苦地摇头晃脑,似乎这是一道紧箍咒在钳制他的自由。
“大师,你就放过我吧!我不想被超度,不想再重生为人了!我宁愿做孤魂野鬼,我宁愿下阿鼻地狱!”
走在前面的问凡尘压根不理会他的痛苦挣扎,继续唱着往生歌。
突然!
只听得“砰砰砰”几声,问凡尘手里的铁链尽数断裂。
急忙来个回手掏,可惜已经晚了,白影已经消失在茫茫黑夜里……
“曹利马快收网!”
黑暗中的曹利马闻声立即松手。
哗!
刹那间,寒芒突现,一张银色密网冲天而起。
“唰”一声合住,暗夜的丛林里渐显出一个白影,挣扎在半空中,上下不得。
“问红尘!你放开我!”
愤怒的咆哮并未管用,反而使得那张无形的网越收越紧。
儒生凛冽的眼神怒瞪向某处。
黑暗中,一阵窸窸窣窣缓慢向自己移动,待到近时,隐藏在枯叶下的符箓瞬间跳至半空中的白影,死死的粘在上面。
一个肥胖的身影闲庭散步般踩着月光降临。
“常泯怀,你就别跑了,就让我把你超度了吧。”
常泯怀死命的扭动着身子。
“哼!你自己不也是孤魂野鬼一个么,还妄想来超度我!那你自己呢?”
问红尘身躯一震,缓慢抬头,眼睛寒光四射。
“看来你是真的想做孤魂野鬼,也罢,我就不成全你和那女鬼了。”
说罢,转身离去,决然又冷酷。
女鬼?常泯怀有些惊慌,急忙叫住离去的身影。
“问红尘,你是不是有我妹妹的下落?”
背影顿住,没有回头,只淡然的说道:
“唔…我不仅知道她的下落,还知道她埋葬在哪里,以及她为什么死。”
“那你快告诉我!”
“凭什么?”
远处的暗影终于转身,睥睨的眼神望向常泯怀。
半空中的常泯怀静默了半晌,说道:
“凭我愿意让你超度。”
接着,又自嘲的笑道:“可你现在超度不了我不是么?”
是的,她现在超度不了他,因为他心愿未了,心魔未消。
“那你既然知道为什么,更该好好配合我才是。”
“那你先放我下来。”
没有回应。
见对方犹豫,常泯怀不由得苦笑,随即无奈的冲着黑暗里大喊:
“我很真诚的祈求你放我下来,如果我跑了,怎么还能知道我小妹的下落不是?”
好像是这个道理,问红尘想了想还是决定将他放下。
于是,又冲着黑夜里叫喊到:
“曹利马松网!”
哗!
大网瞬间掉落在地,常泯怀急忙飞到问红尘身边。
“来吧。”
“来什么来?”
问红尘疑惑的看着面前的鬼影,好像不知其所云。
“你刚才答应了我的!你可别耍赖。”
眼看唬弄不了,问红尘无奈的摊开猪爪子,摇头道:
“你的心愿我能帮你了却,可是你的心魔,得你自己放下才作数啊!”
常泯怀失望的埋下头。
如此这般落寞寂寥的身形看的问红尘有些扎眼,快步上前,手放在他的肩上。
“或许我可以帮你消除心魔。”
“真的?”
本来绝望的人顿时欣喜若狂,上前抱住问红尘肥胖的身躯。
虽是人鬼殊途,这个拥抱压根没撒感觉,但还是让作为女生的问红尘有些脸红,怕被对方瞧出端倪,一蹦三尺远。
常泯怀并不恼怒,只微抿着薄唇。
“大师,拜托您了!”
问红尘有些诧异,这人变脸也太快了吧。刚还直呼她的名字,现在倒是叫的亲切。
“罢了,就帮你一把吧。”
提手向空中一扬,寥寥烟雾自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慢慢形成一个个人形。
仔细一看,竟是马家十六口人!
常泯怀惊恐的瞪大双眼,倏地!飞出数米远。
“你这是何意?”
问红尘不答话,提手又是一扬,马家十六口人缓慢向着常泯怀的方向飘移。
虽说只是烟雾汇聚的障眼法,但这些人形却逼真的很,有鼻子有眼的,完美的还原了当时这些人临死前的状态。
有害怕的,有愤怒的,有哭泣的,有绝望的,甚至还有含笑的;一双双眼睛紧盯着不远处的常泯怀,似乎在向他索命。
“常泯怀,正视他们,你很清楚你的心魔怎么来的,为什么会有。”
问红尘又逼近一步,远处的白影亦后退几步。
“你无非就是觉得自己也同那马超一样,同样杀了人,同样都是罪大恶极之人。况且自己还滥杀无辜,一个帮厨的老妈子、三个不过豆蔻的丫鬟、一个年迈的老管家、以及两个来做客的马超的无辜好友。”
“我没有想杀他们的!是他们自己!是他们自己要护着那魔头!他们拼命拦着我,还护送那魔头一家逃跑!可是为什么?那马超明明就是个马匪,杀人不眨眼,手底下不知道多少冤魂,就应该杀人偿命才是!可他们不知道!不知道这恶魔的真面目!所以我帮他们看清了不是更好?”
声调越拔越高,面目也变得扭曲狰狞,原本温润儒雅的才子如今却变成面目可憎的恶鬼。
诶,何其悲哉!何其哀哉!
“他们是无辜的,你也是无辜的;你只是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并不是当年那群滥杀无辜的马匪,你同他们不一样。”
问红尘再往前一步,这次常泯怀没有后退。
“哪里不一样?”
常泯怀希冀的望着问红尘,期待她能懂自己,说出自己心里想要的答案。
果然……
“你也是受害者,即使你犯下了滔天罪行。马超是在为他当年的恶行赎罪,至于那七个人,他们保护的是马大善人,而你,杀的是马匪,所以你们都没错。”
我们都没错……我们都没错……我们都没错……
常泯怀脑海里一直在重复这句话,像是一束暖阳突然照亮了暗无天日的监狱,而这所监狱关押的正是他自己,现在就差一把钥匙了。
几个人形已经悄然行至离常泯怀不过两米的地方,与他面对面。
待迷惘的常泯怀清醒过来时,猛的被吓一跳,身形就要往后撤,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压制住,动弹不得。
“问红尘!”
被他怒吼的某人慢慢从黑暗中走出来,在月光下站定。
“你好好看看他们,你们都是做了自己认为对的事;他们死得其所,你亦是,所有的因果已了,放下吧。”
可能由于问凡尘长期受梵音的熏陶,经他口吐出来的话都带有少许清心明目的功效。
常泯怀慢慢抬头,直至直视面前的虚影,静默许久……
白影突然跪在地上,对着面前的马家十六口人弯腰伏地,悲怆道:
“对不起!”
呼……
不知是风呼啸而过的声音,还是有人在无声的释怀,几个人形瞬间消散,只是在散去时似乎还出现了马超的人脸。
“问红尘,我问你,为什么好人需要历经九九八十一难才能成佛,而坏人只需放下屠刀?”
又是这个问题……也罢,就让我这个孤魂野鬼替你们解惑吧。
“那我问你,为什么一个人变坏容易,而让一个坏人变好却很难?那是因为,一个人变坏不需要理由,而让一个坏人变好,却是需要不断的感化他,而这个感化的过程就是淬筋炼骨。”
原来是这样……常泯怀突然明悟,一口浊气吐出,狰狞的面目变得柔和了许多。
“那我小妹呢?”
“你以为我为何带你来这里?你小妹就葬在这里,当年你父母将她送走的那户人家是个心善的老实人,一直把你小妹当亲生女儿一样看待,从未亏欠过她;
只是你小妹天生孱弱,有一年村里有人染上了天花,你小妹意外感染,不久便辞于人世;她的养父母就将她厚葬在这里,选的地方也算是块宝地,所以她投胎的人家也是好人家,算来的话,现在,你小妹该是五岁了。”
听到小妹如今很好,常泯怀很是欣慰。
当年他父母老来得女,小妹也因此体弱多病,磕磕跘跘长至三岁,后来父亲不知从哪个江湖术士那听说得:若是将小妹送养出去,她以后定能安稳无虞。于是父母就将年幼的小妹送走了,为此,他还同他们大闹了三天三夜呢,虽然后来又生下了五弟,但是在他心中一直还有小妹的位置。现在看来,那江湖术士的话也不尽可信,专门糊弄愚人罢了。
常泯怀感激的看向问红尘,想上前又拥抱一下以表感谢,然而对方似乎猜到了他的动作,急忙侧身避开。
扑空的他讪笑着挠头。
“问红尘,谢谢你,如今我心愿也了,心魔也去,超度我吧。”
“好”
问红尘席地而坐,拿出木鱼、筷子、佛珠,心里呼唤道:出来吧,都给你解决好了。
眼睛一闭,一睁开。
之前阴沉的眼神逐渐明亮,变得敏锐了许多。
问凡尘摆好姿势,正要唱往生歌,常泯怀打断他。
“问红尘,你为什么不愿意被超度?”
问凡尘愣住了,过了许久,他黯然道:
“因为她(我)从未活过。”
“你是——”
“天乃方,地为圆,人横中间逍遥愁。放你飞,任你游,浪荡天地几时休。阴为河,阳为山,君且西去莫回头。爱恨滔滔,一别两宽,来世你我再聚首。缘结份,份生缘,今生仇,来世休。阎王殿上莫害羞,孟婆汤水莫留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