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透过窗户照在桌子上，所及之处每件事物好像都变得暖洋洋的。
包括那个快要漏完的沙漏。
“今天的咨询就到这里吧。”
“夏先生，这是我们的第八次面谈，我认为我们已经有了可预见的进展，你现在需要的是将我告诉你的办法应用到……每次‘异常’发生的时候，当然，更好的情况是之后再也没有‘异常’出现。”
“那么我们下周，还是这个时间？”
说话的人坐在桌子一侧的沙发上，她手里拿着一份打印出来的资料，一边说着，一边用笔在资料上涂改着什么。最后，她朝坐在对面的人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同时给手上的记录添上了最后的补充。
“患者情绪稳定，感知异常情况无明显改善。”
她衣服上的长条胸标表明了她的身份。
“张悦，心理咨询师。”
桌子另一侧的沙发上，夏果苦笑着摇了摇头，他看了一眼上层已经漏空的沙漏，意识到自己今天的这一个小时依旧毫无收获。
轻轻叹了一口气，夏果还是收敛了情绪，说了一句谢谢，拿起放在一旁的外套，他走出了房间。
起身目送着夏果离开，张悦脸上的笑意逐渐消失，她没有像平时那样去确认下一位患者的预约时间，而是盯着手中的资料，仿佛陷入了沉思之中。
a4大小的纸上印着夏果的相关信息，从第一次的预约，到如今的第八次面谈，张悦对夏果整个人的分析和了解已经到了一个很深的程度。
然而这并不能解决夏果的问题。
“……患者有明显的感知异常，具体表现为偶发性错觉，在面对陌生人时患者偶尔会出现错视，错听的情况。据患者描述……”
“……第二次面谈小结补充，患者双亲于半年前因意外去世，推测此为情感压力点之一，同时与患者首次发病时间点吻合……”
“……第五次面谈小结补充，因患者双亲常年在外进行科研工作，患者与双亲之间情感淡薄，推测不……”
“……第八次面谈小结补充，已指导患者应对突发情况的办法，具体执行……”
张悦看着自己写下的小结，记录的文字，缓缓地皱起了眉头。她的眉毛很淡，但是在这张精致的小脸上也不显得难看。
伸出手揉了揉眉心，张悦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是我……对，刚走……我认为不能再等了……不……我是说，他这种情况，很容易出现意外，之前……”
“……不，我不是怀疑她的能力……”
“……明白。”
嘟————
对面先挂了电话。
张悦站在原地，沉默良久，没有动作。
夏果这时已经到了电梯间口，张悦的咨询室在a市高新区的一栋大楼里，二十二层整层都被她租了下来，“心悦咨询”的牌子出电梯一转弯就可以看得见。夏果第一次来的时候还腹诽过，加上前台接待的小姐姐，张悦这里总共也就五六个人，真的有租下一整层的必要么？
最后，夏果只能归结为心理咨询师确实是个财大气粗的职业。
今天是工作日，没到下班时间，电梯里空空荡荡的，夏果进去时只有一个低着头打瞌睡的少女站在角落。
瞌睡少女穿着红色的帽衫，听到有人进电梯，她睡眼惺忪地瞄了电梯门这边一眼，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普通的少女，却让夏果的眼角抽搐了一下。
不过很快，他便恢复了正常的神色，因为……什么意外都没有发生。
“进电梯的时候电梯里有人”这样一个普通的场景，本来就是日常生活中频繁出现的片段，这片段本身也不该出现什么意外。
对于夏果来说，却不是这样。
这与他这半年来出现的感知异常有关。
进出电梯是一个非常容易产生刻意对视的场景，总有些人会下意识地看向从电梯里走出或进入的其他人，然后就会发现对方也下意识地看向了自己。
经过几次“异常”的经验总结，夏果和张悦已经有了一个共同的判断，那就是他的幻觉触发点之一，便是与陌生人产生这种突兀的对视。
之所以说是“之一”，是因为夏果的异常幻觉有明显的偶发性。说白了就像是刮奖一样，平时每次的对视都是“谢谢惠顾”，而九十九次“谢谢惠顾”后突然中了一次五块钱，就相当于夏果无数次与他人的平凡对视中突然出现的幻觉那样惊人。
夏果尝试过出门戴着墨镜，然后发现根本没有什么卵用，甚至戴墨镜的那一个星期他连着遭遇了两次幻觉。
张悦也明确告知过夏果，不要刻意避免与他人对视，因为这种行为会给夏果自身一种暗示，而这种不正常的行为暗示很可能会给他带来更多的问题。
唯一的好消息就是，异常情况带来的压力还在夏果的承受范围之内，那幻觉并不是非常“吓人”。
在电梯里站定，按下了一楼的按钮，夏果甚至能在烦闷的心绪里苦中作乐地想到，如果刚才自己在与背后少女的对视中触发了幻觉，按照以往的经验那幻觉应该是怎样的。
首先，耳边应该有一个低沉的人声响起，同时自己目光所至的空气中会浮动出几行文字。
“反制！成功！”
“打瞌睡的路人甲（人类）（淡薄）”
夏果想了想，路人少女的话……
后面的字应该是：
“进阶判定成功！随身携带武器：普通的修眉刀。”
这就是夏果的幻觉，他与人对视之后，偶尔会像这样，在他的脑海里响起类似于面前生物说明书的解说声，同时在视线里出现相应的文字，这种情况只会持续一小会。
而夏果之所以认定这是自己的幻觉，而不是他突然觉醒的某种超能力，原因便是这幻觉表现诡异的那一面。
“打瞌睡的路人甲（人类）（淡薄）”这种还算正常的标签实际上夏果从来没有见过。
在他的记忆里，幻觉中出现的最温和的标签也是——耶鲁游猎者（兽人）（冷酷无情）！！！
当时的夏果是在下楼的转角与一名外卖小哥对视，虽然那个小哥的面色确实冷淡，但是……兽人？
思绪浮动中，电梯到了一楼，虽然张悦告诉夏果不要刻意回避他人视线，但是经过刚才进电梯时那一激灵，夏果还是默默地低下了头，准备在走出电梯时不要和可能进入的人产生对视。
迎面确实也有人准备要进电梯，让夏果没想到的是，他还没来得及走出电梯，面前的人已经稳步往电梯里走来，而且没有一点礼让和侧身的痕迹。
砰！
夏果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没能扭身侧行，两人的肩膀重重地撞在一起，这让夏果下意识地看向了那人的脸。
“反制！失败！”
“二次反制！成功！”
幻觉出现了！！！
短短两行字，带给夏果的冲击却比以往的幻觉都要大得多，他呆呆地看着撞了自己的人站定在电梯里，那是一张阴冷到极限的脸，瘦削的面孔如同油画里的尖叫人像一样扭曲，而那双冷酷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出了电梯的夏果，让夏果像是被慑住了一样站在原地无法动弹。
电梯门终于缓缓地合拢，隔绝了那恐怖的视线，夏果这才能深深地喘了一口气。
不对劲！
哪里都不对，刚刚那短短的几秒，有问题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
首先是这次幻觉出现的时间点，之前的心理咨询过后，夏果总会“稳定”一两天，才会再次产生幻觉，而今天夏果这才离开没几分钟，甚至还没有走出大楼……
二是幻觉本身的变化……虽然谈自己诡异幻觉的“规律”像是一句蠢话，但是夏果心里很清楚，自己之前的幻觉确实是有迹可循的。而这次……这次是夏果脑海中第一次出现“反制！失败！”的字样，更不要说之后的“二次反制！成功！”了，夏果从来没见过这种情况。
最后……那人的眼神，残忍血腥的意味像是要把夏果钉死在原地，有一瞬间夏果甚至以为对方已经从怀里掏出一把尖刀，朝自己刺了过来。
是我的感知异常更严重了？已经开始影响到其他感官的接收和判断了？还是那个人……真的有问题。
对了！张医生告诉我的，应对方法！应对……应对。
夏果按照张悦所说，闭上了眼睛，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张悦告诉他，如果再次出现幻觉，夏果需要赶紧找一个安全的地方，闭眼吸气的同时放空大脑，舒缓情绪之后立刻联系她，张悦会根据实际情况来进行即时分析。
还没等夏果彻底放空大脑，他的耳边突然响起了一个平静的女声。
“恩？刚才那个人，触发了你的能力？”
夏果正要清空的思绪一瞬间全都又被还原，他恼怒地睁开眼，然后猛地后退了两步。
在他面前的，是之前电梯里的那名少女，也就是夏果自娱自乐定义的路人甲。刚才出电梯时电光火石间发生的幻觉，让夏果根本没有注意到少女是什么时候跟着自己走出了电梯，并且一直站在自己身边。
“你怎么……”
“恩，看来我猜对了。”少女提起一个小幅度的笑容，然后看了一眼他们刚才乘坐的电梯，这么一会的功夫，电梯已经将阴冷男送了上去，并且……停在了二十二楼。
“难道是冲着……”
夏果看着面前自说自话的少女，意识到对方确实是个人类而不是什么神出鬼没的幽灵，不禁加重语气说道：“嘿！自言自语什么呢？！你是什么人？突然说什么……”
少女完全没有理会夏果的问话，在看到之前的电梯停在二十二楼以后，她毫不犹豫地按了上行的按钮，然后进了旁边停在一楼的电梯，同时从红色帽衫的前兜里……掏出了一把手枪！
“你，跟我来，就现在。”
夏果第一时间以为这是某种恶劣的电视节目恶作剧，因为在华国，私人持有枪支是严重的违法行为。
他正要努力表达自己被愚弄的愤怒，就看到电梯里的少女脸上最后的笑意也消失了，同时少女做了一个夏果能看懂的动作……她打开了手枪的保险。
“我可以一枪打烂你的肚子，看着你瞬间被冲击打翻在地，然后因为肾上腺素的大量分泌在地上挣扎一会，最后死于内脏破碎造成的大出血。”
“顺便告诉你，中弹之后你没有任何机会得到救援，我手上这把枪的型号是ri55，也就是马格南公司最新的那款大口径自卫手枪，在这种距离被射中，人会炸裂的像烟花一样精彩。”
…………
短暂的沉默过后，夏果知道自己没有什么犹豫的机会了，他走入电梯，没敢有任何额外的动作，甚至没敢用余光看看周围是否有能够求助的人。
因为直觉告诉他，面前的少女肯定能够一枪打死自己。
这种直觉很少出现，只有在某些时刻才会一闪而过，就像是站在天台上你才会明白，跳下去应该不是解脱，可能只是某种自我欺骗的选择。
电梯门缓缓的关闭，少女言简意赅地说道：“二十二楼。”
夏果默默地按下了二十二楼，同时在心里祈祷着心理咨询师张悦其实也是一名私人持有枪支的法外狂徒。
在进电梯以后夏果狠狠地给自己腿上来了一下，熟悉的痛感让他明白不管眼前发生的事是不是他自己臆想的幻觉，他已经无法脱离这个突发的情况，并且这急转直下的剧情正在向着某种异常危险的方向冲锋着。
大楼的电梯上升的速度不算很快，此时此刻的情况好像是几分钟前的闪回一样，夏果站在前面，背后是一名少女，电梯里除了他们两没有其他人，只不过现在两人中间多了一把泛着黑光的手枪。
夏果开始思考，等电梯停在二十二楼，自己突然向前扑出然后翻滚到前台的桌子后面，这种操作下他存活的可能性有多大。奋力思考求生之路中，夏果突然发现，那把致命的手枪出现在自己身侧。
“拿着，等会可能没空管你，你只能自保了。”
夏果被惊得第一时间没有接过枪，直到他僵硬地回头与少女不耐烦的眼神对视，他才意识到，少女不是在故意戏弄他。
这是什么套路？？她把枪给我了？她不怕我一枪崩了她？这枪一定是假的吧……我被一名拿着假枪的少女绑架了？我特么……
荒诞的情绪像是海潮一样瞬间扑了上来，然而又马上退去。
入手冰冷的质感和踏实的重量，简单地告诉了夏果一个事实，这就是一把货真价实的手枪。
没等夏果从这种突兀的转折中调整好心态，他就又被眼前的景象惊到了。
在夏果的眼皮子底下，那名少女在略带心疼的表情中拔下了她自己的一根头发，然后一套宽松的黑白道袍像是有生命一样，从少女的身上“长了出来”，盖住了红色的帽衫，同时，她的左手凭空一抽，拔出了一把道剑。
作为一名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夏果在这个瞬间，想到却是……
如果他真的疯了，处于某种比以往更加严重的幻觉之中，要不要用手里的枪给自己脑门上来一下，说不定能让自己脱离眼前的困境，说不定……自己会在张悦的咨询室醒来？这一切都是自己的梦？
叮。
电梯停在了二十二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