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没有学过什么唇语,之所以敢那么笃定,这要归功于我的父亲。
他老人家在去世之前反复念叨的便是这四个字——当时他的意识已不太清醒、所以我当时不以为意。
但是他那干裂、苍白的嘴唇上下张合的印象倒是深深刻入了我的脑海里,由于这种感觉太过诡异和亲切,使得我如梦一般迷迷糊糊的。
父亲从小对我就很严厉、在我的印象中他总是紧锁眉头、表情严肃。厚厚的嘴唇和浓密的眉毛、胡须使他威严、独傲。
魁梧高大的身躯更是令人望而生畏。他总会莫名其妙地大发雷霆——不论是看报纸还是看电视。
他经常因为一些小事和人展开争论,但他从不仗着身体的优势与人动手,因此他被许多人忌恨、瞧不起,最后甚至是敌视。
不过他倒是很无所谓,因为他知道,有一个人能够理解他、深爱他——我的母亲,这就够了。
与父亲性格不同,母亲总是扮演慈祥、温柔的角色。每次她都会不厌其烦地为我们爷俩闯的祸赔礼道歉、并收拾烂摊子。
街坊邻居都羡慕我父亲上辈子修来的福气摊上了这样一个贤惠的妻子,可我父亲总觉着是理所当然,不是运气所致。
我母亲待人和善、既不因为小事与邻居赌气,在大事上也爱憎分明,对父亲始终不离不弃,默默地尽着一个妻子的职责。每每看见他们,我仿佛就瞬间明白了爱情——即使当时我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
由于我是独生子,所以父母对我寄予了厚望,但父亲总是不满意于我,无论我在学习成绩上多么出众,他总觉着不高兴。还说那都是唬人的把戏,要让我真正做出一番事业来。
因此在我小的时候,他从来没有因为满分成绩当着任何人的面夸奖过我,唯有母亲会这样做。
就这样我总是生活在自卑感之中,一个只有母爱没有父爱的畸形儿。
毫无疑问我渴望得到父亲的认可,也希望得到更多人的认可,可我总是过不了父亲这一关。他就像一根刺,一直卡住我的咽喉。
后来因为他长期在外工作,无法时刻监督我,母亲心慈手软,叛逆期一到我便渐渐学坏了、整天逃学和朋友鬼混。
父亲知晓后居然并没有因此做出任何暴跳如雷的举动,只是给我讲了一大堆至今我仍不可理解的大道理。
可叛逆期的孩子单凭说教又怎能管用,所以我仍然我行我素。既然无法得到父亲的认可,那便不予理会好了,我就这样说服了自己。
再后来父亲离家的时间越来越长,留下母亲一人操办家务,无力再约束我。
我像是继承了他那易怒的基因,极力想要摆脱力量弱小所带来的自卑感,开始健身并到处和人打斗,最后断送了自己的读书生涯。
母亲在此期间呕心沥血,不少为我落泪。我确确实实成为了一个人们口中的坏孩子,滑稽的是在这一方面我得到了认可。
听闻我只能休学去当兵,父亲仿佛早有预料,不羞不恼,那时他的病情已经恶化,母亲整日整夜陪在他身边,离不得半步,经常深夜里偷抹着眼泪。
临行前我最后一次去看他,也便成了最后一面……
看着重型坦克毁坏的炮口、现在我大概明白了激光炮无法大面积普及的原因。
首先是灵活性,其本身蓄能耗时较长,连续性较差。
其次便是这东西普及以后,一旦被这种怪物大量缴获,后果将不堪设想。
就火力而言不管如何强大的怪物都抵不过我们——地上的坦克、空中的战机随时都能把它们轰成碎片。
敌人肯定非常清楚这一点,所以他们的战术便是凭借极其迅速的突进能力、和强大的防御能力,混入人群展开近身作战,使重型的武器无法在混乱的人群中施展开来。
这群“怪物”如此的有组织有战术,一次次让我思考我们面对的究竟是什么?
我无法体会那可怖的怪物,面对四个所形成的弹雨,仍显露出的那种藐视生命的神之视角,只觉得自己如蝼蚁一般可怜。
我无法拯救我想拯救的人,就像曾经无力保护自己,现在还妄想保护别人,一种自责和自卑如黑色的潮水般使我窒息。
那神秘男子又将激光剑从停止滚动的怪物头颅顶部直插入泥土之中,炽热的温度使粘稠的血液蒸腾后冒出一缕缕白烟。
原来人……人也可以如此强大吗?我热泪盈眶,仿佛一下子在沼泽中被赋予了力量,马上就要呼啸而出。
他伸出一只手,将我拉起来。
“士兵?你没事吧?”
我连连摇头,这温度、力度、这柔软度,没错!他确是个人类!我彻底信服了。
紧接着又有几个类似装容,手持激光剑的神秘人匆忙赶到,那人拔出剑后、对他们点头说了几句话后又匆匆一齐转身离开。
我回过神来,狼狈地环视了一圈后,开始漫不经心地给重新装弹。队长此时正在安抚一些情绪有点不稳定的士兵,并让他们带着伤员先撤回到后方的总部。
待所有东西重新准备就绪时,我们又开始了行军。两队人马分道扬镳,两个情绪崩溃的人,带着三个还能吐气的伤员,一瘸一拐地向来时的方向走去。
他们如果运气好,兴许还能遇见后援部队,用车送他们回去,不然就得这样一直走回去。
队长见我情绪低落本打算让我也陪同护送伤员回到后方,可我谢绝了他的好意,加之剩下的人手实在不够,他只得作罢。
我心里清楚,原路返回也不能避免遭到怪物的伏击。带着伤员,一旦遭到伏击,生还的几率几乎为零。
可我这并不是害怕死亡,我对死亡,经历这些之后变得有点麻木,没有新的更大的刺激,这些器官很难再因害怕而兴奋起来。
我只是不愿意回去看见那些痛苦嚎叫、身体残破的人,特别是他们那死沉的眼神。也不愿意承认自己软弱,要做一个“逃兵”。
只剩下九个人的小队继续前进,显得十分悲凉、稀疏。那一个个熟悉的面庞逐渐从身边消失,我不免想起了曾经在军营里同甘共苦的兄弟,不知道他们现在身在何方、是死是活。
一路上我们没有进行交谈、只是看着身边东倒西歪的一具具尸体,好容易能看见一丛杂草,却还是沾满沙尘。
远处爆炸的轰鸣声无法再刺激到我们麻痹的神经,唯有看不到尽头的荒原使人感到迷茫、无助。
小队行进了将近一个小时,这时当空的轮日已悄无声息地滑动至斜后方,枪声和火炮声渐渐稀疏起来——不知道是敌人被歼灭殆尽还是迅速推进的战线将我们远远抛开,我们终究成了遗弃的孤儿。
这一个小时我们走得很轻松却又很压抑。
小队逐渐接近一片被炮火摧毁得面目全非的小镇,相比一览无余的荒原而言我们的视野开始受到破损房屋的阻碍,敌我都心知肚明这种地方太适合埋伏了,因此所有人的神经都稍稍紧绷起来。
越过房屋来到街巷,我们的步子迈得越来越慢、越来越轻,炮火声也配合着我们逐渐收敛起来、直至周围完全地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整个世界如一个入睡了的吵闹婴儿、瞬间放大了每个人的心跳声和呼吸声。急促而又缓慢、紧张而又混乱,来回交替使人就快要情绪奔溃。
每前进一步确认安全后所带来的愉悦感,瞬间被再要踏出一步所带来的未知恐惧感吞噬,如此循环、无休无止。
我轻咽着唾沫,眼珠子圆圈式转动,逐渐干涩起来。天色变得有些昏暗,但还不至于打开照明灯,这种黄昏从来是让人不详的。
大地时不时还会闷响几下,那是孩子的呼噜声,队员们背对背,端着枪,相互维持着那仅剩的一丝安全感。
突然队长挥手示意我们停下,我们便立刻靠墙持枪站定。
他指了指这个不起眼的土培房,并竖起三根手指,然后是两根,最后是一根。
“砰!”
一脚踹开了这间民舍的破木门,举枪冲了进去,我们也紧跟着持枪冲入。相比较外面的凄凉小巷、光线昏暗的木屋也要有安全感得多。
遍地的瓦砾、倒塌下来的房梁,为无数光束的进入提供了便利。
毫无疑问队长拥有着敏锐的听觉和视觉,很快我们就在一个房间的床上发现了一个腹部中弹正血流不止的受伤男子。
他没有穿军装、也没有武器,像是居住在这里的平民,可这里怎么会有平民?
队长想要一问究竟,可那男子只是痛苦地着,半天也吐不出一个字来。
对平民不能见死不救,无奈之下队长只得示意我们放下对准他的枪、并叫出两名队员将他护送回后方救治。
他再一次叫到我,我则再次婉拒。
于是男子被另外两名队员抬出了木屋,我看着那木板床上暗红色的鲜血,不免伸手去触摸了一下。
我大吃一惊、这些鲜血已经凝固,可以说明受伤男子已经滞留很久、但如果是一个人类在鲜血都已凝固的状态下还没有因失血过多而死亡或者失去意识,未免太过夸张。
我招呼队长过来查看这一蹊跷,回忆起这种熟悉的血液,刚要准备说出自己的想法。
只见队长大呼一声,飞扑过来将我摁倒,那木板底部的定时瞬间爆炸,我感受到弹片在整个屋子里面四处横飞、没有铠甲服保护的脸部已被割伤数处,队长全身压在了我身上。
随之而来的、并不是队长身体的重压感,而是爆炸产生的冲击力搅得我的五脏六腑开始翻腾的剧烈绞痛感。我甚至无力将这种剧痛通过嘶喊发泄出来,只是躺在地上动弹不得,在死亡的边缘徘徊。
队长挣扎着从我身上爬起,用呆滞的目光四下环视一圈后,抓住我的两条胳膊将我抱起。
此时我像死人一般全身瘫软、任由摆布。他用腿一般粗壮的手臂将我拖至墙边坐下,翻着我耷拉的眼皮,看到我眼球无神地转动了一下才稍微放下心来。
我也迷迷糊糊地环顾四周一圈,感觉到天摇地动。我又凭借着队长捡回来了一条命。另外五名不幸的队员没有反应过来,被这弹片扎成了马蜂窝。
其中一名队员他的铠甲服从胸口往下给锋利的弹片给割裂开了,胸口的肌肉已经绷裂得如花朵般绽放开来,白生生的骨头肉眼可见,还有内脏甚至是骨头都烂成了一滩肉泥,脸部也成了浆糊、血肉模糊。
如此坚硬的铠甲服在这爆炸面前竟脆弱得像蛋壳一般被无情剥开,如此厉害的定时倒是很难见得,像是为我们精心准备的一份大礼。
其他几人的死相也好不到哪去,实在是不容直视,为此我心里不禁阵阵作呕,口吐污秽。
“队长?里面出什么事了!?”
“哒哒哒!”
此时屋外又响起了凌乱的枪声和人声,不过随着几声穿刺和哀嚎,这枪声戛然而止。
“哐当!”
门被一脚踢开,显然有人进来了。听这凌乱的脚步声,应该不止一个人,分明是两个人!队长抓起身边的步枪,对着门口举起胡乱扫射一通。
“慢慢慢……别开枪,自己人啊!”
这意料之外的人声诡异而深邃。我们默不作声、只见一只脚从门口踏入、紧接着是半个身子。
“哒哒哒……”
队长又疯狂地朝那半露着的身子扫射而去,顿时打得鲜血淋漓,弹壳横飞。
此时另一个人从他背后跳出,一枪正中队长的眉心。他那无比粗壮的双臂终究是耷拉了下来、已空无一弹的步枪也随之掉落在地。
我不禁“啊!”地喊了一声。
话音一落、队长歪倒在一边,血液从头部淌了出来。我赶忙拼命爬过去、捧起那额头被子弹打了个黑窟窿的脸庞,可怖却亲切。
重击从我身后袭来,我弹飞、扑倒在地。冰冷的枪口顶住我脑门,使我浑身一阵阵地颤栗……
……
斜照进屋子里的阳光照在我那染满鲜血、青筋暴起的双手上,光线非常黯淡、我知道这确是最后一抹阳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