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登门,江威霆还是没在。“江堂主回来,我们一定设法通知您。”忠义堂的人变得很客气,颇有些巴结的味道,这绝不是因为霍管事受挫的原因。贺重明也不着急,他看看日头,背着手向陶然居踱去。
午睡方过,市面上又热闹起来,陶然居挤满三教九流之士。楼下乌烟瘴气的茶堂见不到曾悦,贺重明正寻找座位,一个伙计来到身边:“贺公子吗?楼上有人请!”
曾悦温文尔雅地静候在雅间里,她虽换作书生妆扮,自然天成的清秀仍难以掩饰,那派头显示出某种特殊背景。贺重明嘴角一咧,这丫头玩出任何花样他都不会奇怪,此时的恬静倒叫他摸不着水深水浅。
曾贺两家均是莲花淀富户,曾清辉的剑法和棋艺,贺莲舟的气功和医术,曾在江湖上小有名气。他们厌倦了江湖间那些阴谋诡计,宁愿躲在乡下安享清福,两家大人孩子都挺近乎。
那一年,莲花淀展开血腥屠杀,贺莲舟无意间救得一个不明身份的幸存者,又看到一些不该看到的隐情,心知不妙,便找曾清辉商量。曾清辉觉得潜逃易着痕迹,只须藏妥伤者,反而更为安全。然而,伤者未及转移,惨祸就发生了。
后来的事让曾悦如经炼狱,终生难忘。曾清辉在激战中剑折人亡,贺莲舟在血里垂死挣扎,贺重明和那个伤者已经不知所终。贺夫人从急疯的曾夫人手里夺过曾悦,将她推入枯井。“不准做声!”她匆匆吩咐了一句,就拉着曾夫人躲进宅院,刀光剑影映出她们惨白的面容,最后一瞥,竟成了生死永诀!
熊熊烈火把曾贺两家烧作白地的时候,喧哗的人声中突然传来凌厉剑声,惊呼痛叫不绝于耳,终于变成一片死寂。遥远的星月在井口端闪出无边寒意,天地间仿佛只剩下曾悦一个人。
突如其来的黑影遮住头顶星光,一个相貌俊武的汉子把吓得嘴唇发青的曾悦拖出枯井。那人手持残缺扭曲的长剑,目光复杂地看着她。良久,复杂的目光变成深深的怜悯,那人用沾满血迹的大手替她抹掉泪珠,把她抱到驰援而来的正道侠士中间:“这是一个刚刚从火场里逃生的孤儿,兄弟们,江湖杀孽太重,我不能让各种悲剧在武林中重演!”
“这位恩人把我救出苦海,将一生的爱倾注到我身上,就是亲生父亲也不过如此。”曾悦的话有些沉重,“从他身上,我明白了很多事,既然人类的善良天性在黑暗中熠熠生辉,个人的恩怨情仇又算得了什么——你能猜到他是谁吗?”
贺重明点点头,曾悦的话里有些耐人寻味的东西,他不知如何是好。回首间,由衷的关切凝聚在曾悦明亮的秀目中,那个血火冲天的明月夜在贺重明眼里溢出阵阵冷意,他无法回避这种刻骨铭心的仇恨。
十年前那个骤雨初歇的深夜,莲花淀的厮杀声已经消沉,他缩在母亲怀里。凌晨时分,仿佛有野物重重撞在柴门上,贺莲舟操起木棍出去察看,很快拖进一个咬紧牙关的男子,裂肉见骨的重创触目惊心。
贺夫人替那人包扎伤口的时候,贺重明父子到沼泽寻找草药,薄雾萦绕的月色下飘荡着绰绰鬼影,贺莲舟突然捂住儿子的嘴,一颗心险些跳出胸腔。
凄冷的沼泽地溅起泥浆,一群蒙头遮面的鬼卒手执刀剑,循着垂死喘息声拨草寻找残存的伤者,鼓噪的蛤蟆突然绝迹,浅霭升腾的草丛间不时亮起刀光,将莲花淀发生的一切浓缩在贺重明幼小的心灵深处。
医治完毕,与父亲情同手足的曾大叔也来了,他们取出闲置多时的兵器,未及将伤者转移到安全地方,那班鬼卒追踪而至。曾清辉和贺莲舟握着兵器当先硬闯,转眼陷入重围。已经醒转伤者突然对贺夫人说:“把孩子交给我,免得绝了贺家香火!”虽在重伤之下,此人这番话竟说得极有威势,贺夫人凝目向他看了几眼,露出深深感激。
当伤者抱着贺重明爬出宅外,夜色里已没有一个活人。伤者露出一脸悲愤:“孩子,睁大眼睛好好看着,永远不要忘记今日之恨!你这一生,最大的意义就是报仇!”
贺重明学得舍己从人的绝技后,才知道伤者竟为邪派第一高手殷亭之。据说殷亭之生平只有一个对手,那就是正道明宿高羡愚,此人刚柔并济的龙形手与殷亭之欲擒故纵的太极绝技并驾齐驱,两人虽然各不相让,私下却互相钦佩。
十余年艰难岁月,贺重明发现殷亭之极是率真,他从穷乡僻壤中崛起,明明对弱者充满同情只因恨其不悟、怒其不争,行事独特而诡异,遂遭众人误解,变成一个名恶心善的邪派人物。
殷亭之不承认自己是贺重明的师父,他常对贺重明说:“你有两个仇人,一个是挑起莲花淀血战的罪魁祸首,另一个就是我。若不是我,贺曾两家怎会猝遭惨祸?我知道你心地善良,不肯杀我,艺成之后,我一定给你一个交代!”
明知殷亭之是江湖人人极欲杀之的邪派之徒,贺重明还是觉得他不是坏人,知道真相那天起,他已经从心里将殷亭之视为师尊了。
看着精细的瓷杯在贺重明手里瞬间变成碎片,曾悦抛过一条丝巾,她眼里充满疑问,口气中饱含指责:“半天时间,你得罪忠义堂,放肆英灵祠,殴打霍管家,这不是存心在莲花淀捣乱,让忠义堂好看吗?你到底想干什么?”
“大丈夫独立人世,率性而为,我干什么,关别人什么事?”贺重明不接丝巾,转眼瞅着窗下人声鼎沸的繁华市井,“即使江威霆对你有恩,也不能阻止我跟他比个高低。这种人老奸巨猾,谁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江威霆是个好人,我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他——你也不行!”迎着贺重明毫不相让的目光盯了一阵,蛮横的曾悦恢复了少女的温柔。
“曜哥哥,告诉你一件谁也不知的事情。半年前,听说武林中突然出现了一位不知来历、不用兵器的青高手,三掌击败仇恨天,独力解散铁网帮,数十名江湖名宿联袂恳请义父出头,为武林讨个公道。他老人家却只叹道:‘铁网帮恣意妄为,天怒人怨,仇恨天出手凶残,草菅人命,跟黑道中人有何两样?而此人连败十数位高人,武功之高、心智之敏且不用说,仅那份不伤人性命的侠义仁心,就令我万分钦佩。唉,真想早点见到他呀!’曜哥哥,义父他是真盼着你来啊!”
“一个像鬣狗般在沼泽中舔人骨血的凶手,突然间变成光风霁月的大侠士,你叫我怎么相信?”他坦然面对曾悦的恳请。
曾悦何其聪明,自然看透贺重明的心思,她把丝巾硬塞到贺重明手上,继续将她的故事。
“获救的第三天,我从惊颤中恢复,只觉渴得厉害,忽听院外有人说话,是义父厉声喝道:‘你处心积虑,一心要把江湖拽在手心,为了赢得天下第一之称,你挑拨离间,无所不用其极。莲花淀死这么多人,难道你就无动于衷?’一个老者尖声冷笑:‘姓江的,这事揭穿,谁也没有好处,乖乖跟老夫干,将来少不了你的好处’义父沙哑的声音露着惶急,‘拼着一死,你也休想在江湖间建立你那套铁腕统治!’刹那间剑光霍霍,老者灵猿一跃,长剑把义父钉在墙上。‘哈哈,老子偏要武林一统,你到九泉之下静候老子的佳音吧……啊……’原来,义父拼着自废左肩,用力一挣,身体顺剑锋滑到手柄,老者未及防范,重掌之下左肋尽数断裂。他狂喷两口鲜血,乘义父伤重未起,逃进黑暗中。
“我恍然明白这位身受重伤的恩人就是率众狙杀曾贺两家的凶手。不知不觉中,我走进院中,拾起地上的长剑对准他的心窝。他冲我笑笑,神情间充满感激,仿佛我这一剑能给他带来无限福音。但是,他眼里不仅有对生的遗憾,对我的愧疚,更有一种对死的渴求,当我的剑掉到地上时印象中只有他伤心欲绝的失望表情。等我再次醒转,他已经变了个人,他把广博的爱心慷慨地施予每一个需要帮助的弱者,我是亲眼看着莲花淀随着忠义堂的快速崛起而变得繁荣昌盛的。
“我曾问他,那个莲花淀惨案的始作俑者还在人世,难道您就这么放过他?义父叹道:人生在世,谁无罪恶?只要他不再为祸江湖,何不给他一条自新之路?’在他心中,除了尽量消除人世苦难这件大事,早已容不下个人私怨了。这就是我终身敬仰的义父,一个全身心扑到江湖大义中的侠士。曜哥哥,你还想杀他吗?”
没想到金光灿灿的江威霆跟殷亭之一样,也有人性化的另一面,贺重明百感交集,惟有苦笑:“以我的功力,哪是人家擎天一剑的对手啊!”
“如果有把握,你杀他不杀?”曾悦隔着桌子审视着。
为什么越对敌手有所了解,他就越不想痛下杀手呢,难道他天性中潜伏着尚未察觉的懦弱成分?贺重明不敢贸然置辞。
看见他缓缓摇头,曾悦笑得非常开心:“这我就放心了,我最怕你们做出令亲者痛而仇者快的傻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