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英武雄壮的健者,他背着古剑,意态平和,不事张扬的沉静中却流露豪者气派,深邃的目光里霸气和仁慈并存。无须通名,贺重明马上猜到来者是谁。
江威霆只看他一眼,就生出由衷好感:“武林中突然出现了一位不用兵器的青年高手,想不到竟是如此斯文的小伙子。”他转向阴沉莫测的高羡愚,“你知道贺莲舟和曾清辉两位前辈何以隐居莲花淀?他们为何置正邪之分于不顾,硬要舍命包庇殷亭之?以及邵公子为何要找你应证龙形手绝技?倘若你知道真相,恐怕就不敢贸然威胁了。”
江威霆一连三问如同擎天一剑难以抵挡,贺重明跟高羡愚同样惊疑。
江威霆微微一笑,回答了高羡愚的重重疑惑:“曾、贺两位前辈是江湖间最具个性的名侠,只因处世率真,得罪了名门正派中的某些人,竟被诬作巨盗打进官家死牢。殷亭之徒手挑战雁荡山的时候,偶然得知此信,孤身入牢,身遭重创,才将二人救出苦海。曾贺二人突然获救,竟不知恩公是谁,直到莲花淀一战,贺莲舟才认出殷亭之,他们愿意为之献身就毫不奇怪了。殷亭之脱险之后,回首前尘,才猛然醒悟谁是莲花淀惨案的始作俑者。他便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要贺公子替全家报仇,替莲花淀所有屈死者讨个公道——贺公子,我们都是江湖罪人,你有权向我们索命!”
贺重明狐疑地盯着江威霆:此中情由,你缘何得知?”
“恕我不便明言。贺公子,我知道你来意,我死之后,希望你接掌忠义堂,终身善待曾悦……”突然间,江威霆急叫道:“小心!”
脑后风声骤起,高羡愚手中软剑响尾蛇般呼啸而来。贺重明没有躲,也来不及躲,软剑刺中胸膛,他突然伸手抓住毒蛇般的剑尖,身躯疾转,出人意料的右拳重重打在高羡愚太阳穴上。高羡愚吐出浊气,瞪着弯曲的软剑陡然弹直,像夜空里振鳞欲飞的蛟龙一跃而出,流星般斜插地上。许多黑点在失明的瞳孔中渐渐融汇无边黑暗时,那个疑问跟他的意识一起沉沦:“这是什么功夫?完全超越了殷亭之舍己从人的技法嘛……
贺重明胸口流出细细血线,江威霆眼里流露真诚的喜悦:“这就是你在殷亭之武功基础上悟出的寒山绝技?!”
贺重明盯着他眼角下那颗红色的肉痣,往事惊涛般涌上心头。灭门之恨,不共戴天,江威霆了解这种感情,他铮地拔出擎天剑:“江某有愧于心,惟有自绝以谢天下……”
贺重明向前半步:“不亲手杀你,我怎么向惨遭横死的冤魂交待?”
“哦?那我就领教邵公子的寒山绝技。”江威霆显得异常平静,“难道你用空手对付我的擎天剑?”
出于谨慎,更出于尊重,贺重明拾起高羡愚的百炼软剑。眼前这个人身上有种令人尊敬的禀性,他不想杀这个人,然而,他却非杀此人不可——这是他的责任和义务,如果放过杀父仇人,他将沦为贻笑天下的懦夫!
江威霆久阅人世,熟知贺重明此时的彷徨与痛苦,他想成全贺重明。于是,森寒的剑锋在冷月下泛出光华,随着口里迸发的凌厉杀声,他举着古剑冲上来。
江威霆的擎天一剑名冠武林,时至今日,尚无败绩,与这样的敌手争雄,稍有差池,就是死路一条!
贺重明不再犹豫,百炼软剑在他手中灵动无比,两柄剑搭在一起,一捎一带,擎天剑险些脱手。江威霆深知贺重明借力打力的功夫,他神意凝结,强劲的力量贯注剑锋,擎天剑的威力犹如惊涛骇浪,发挥的淋漓尽致。一击,再击,软剑连卸连退,贺重明似有不敌之势。
慢且沉的招式固然极具威力,却给灵活多变的贺重明以可乘之机。他力贯手臂,绷得笔直的软剑顺擎天剑刃滑到护手边缘,两股劲力一碰,软剑仿佛被赋予生命,突然幻出乱鳞光亮,灵蛇般缠上江威霆的手臂。随着一声轻呼,贺重明身躯疾进,锋锐的指突顶住江威霆喉结。
高手相争,生死立判。江威霆输得有些糊涂,沮丧和喜悦交织成一种难言的苦涩——他终于亲身领略了殷亭之难得推崇的寒山绝技。
知道出人意表的险奇招式凝聚着许多近乎枯燥的坚实基础,江威霆对贺重明的坚韧深感佩服,他愿意用生命偿还旧债,给诸多冤魂一个交代:“懦夫,还不动手!”
软剑嗡嗡颤动,被抛到江威霆脚下,贺重明无声退离,略带悲哀的目光越过江威霆,默默注视着狂野中婀娜的身影。
淡若轻烟的薄雾从沼泽向夜空里缓缓升腾,身着素装的曾悦乘着月光向贺重明走来,所有的感激和欣慰都凝聚在含情脉脉的明眸中:“义父,您错了,这才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行事!”
“对,屈从陈规陋习而不敢循良知办事,那才是真正的懦夫。”江威霆兀自叹息,“高羡愚鸡肠鼠肚,玩弄权谋,反而赢得大好声誉;殷亭之光风霁月,我行我素,明明是侠义为怀的好汉,竟不见容于人世,真是侠者的悲哀啊。”
贺重明的表情很复杂:“过去的江湖征战不休,一代又一代仁人志士欲打破的噩梦在莲花淀暂时画上句号。然而,现在的江湖正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对弱者的自然愿望实施干预和限制,求告无门的弱者仍生活在令人窒息的氛围中。你们太强大了,以致任何一个对忠义堂的公平性与合法性抱有怀疑的人都被视为叛逆。我想问问,手执牛耳,你为什么不恪尽职守,为大家营造一个较为宽松的生存坏境,真正为广大的民众做点实事?”
江威霆喟然长叹:“陈陈相因的陋习,盘根错节的人情,加上根深蒂固的世故,像一张无形的巨网罩在我们心里,与千古习俗抗争,一个人的力量何其单薄!唉,江湖阅历已磨掉我曾有的锐气,如果你能率忠义堂革除旧弊,我愿……”他忽然闷哼一声,瞪视着肚子上那段轻微颤抖的剑尖,渐渐委顿于地。
与此同时,曾悦像愤怒的野豹,将刚刚醒转就忽施暗算的高羡愚扑倒在地,短刀疾闪,高羡愚喉头血光迸现。
江威霆手握剑尖,侧身瘫在湿地里,伤心欲绝的曾悦跪在他身边:“您为什么不讲出事情真相?如果不做这种无谓之争,高驼子哪有偷袭机会。”
江威霆惨然一笑,嘴边涌出许多血沫:“我不能借助顾……来求得宽恕。邵公子,请你接管忠义堂……否则,我死不瞑目……”
贺重明心里一动:“什么真相?”
曾悦哭出声:“临终之前,殷老师悄悄托人给忠义堂带来一封遗书。信中详述了他与你我两家的渊源,顾老师胸襟豪迈,他希望你明辨是非,放弃前嫌,跟忠义堂一起平息江湖纷争。如果你执意私仇,他要义父拿出这封亲笔信。可是……”看着对自己疼爱有加的义父生死难卜,她哀痛欲绝。
贺重明心头一痛,顿时明白江威霆心意。江威霆乃一代雄豪,不论心里多么渴望贺重明原谅自己,都不愿丧失尊严,处在他的角度,根本没有选择余地:要么得到宽恕,要么让你报仇——死志已决,什么都无所谓了。
“殷亭之对你非常信任,你到底没有辜负他的期望。刚才你手下容情,证明你已经原谅我了……”江威霆紧捂伤口,惨然一笑:“贺公子,我一直在等你。希望你能满足我的最后愿望。”
生命的活力正从英武雄健的江威霆身上慢慢消散,伤心的曾悦泣不成声,贺重明不免自责:既然江威霆早已痛悔,并竭力为此赎罪,为什么还要逼他?就算寒山绝技胜过擎天一剑,又能证明什么?如果是非和公道必须通过强力而实现,或者是非公道永远成为强者的特权,对于弱者,人间还有什么公道和正义可言?
清冷的夜风吹走地上的血腥味,曾经精光闪烁的眸子渐渐黯淡,江威霆脸上仍有执着的企盼,那不是为他自己。刹那间,江威霆和殷亭之的形象融为一体,逼出贺重明满心悲怆,他紧紧拉住越来越冷的手,“可能我太天真,我想让是非公道不再成为强权的专利!”
曾悦抹泪呜咽:“不管目标多么遥远,我跟忠义堂一起帮你!”
江威霆如释重负,他静静躺在潮湿冰冷的土地上,涣散的目光仰望长空,似乎看到许多常人看不到的东西。紧捂伤口的手渐渐松开,江威霆的呼吸越来越轻,终于声息全无。
曾悦跪在江威霆身边,无声的泪珠滴落到他安详的脸上。贺重明抬起头,晨雾弥漫的沼泽迷蒙一片,树上的宿鸟发出初醒的啁啾。不管这里发生过什么,东边的日头都会如常升起,融融的春光都会激活人类的生机,把他们带进形形的庶民生活,在平凡而真实的人世里描绘出善与恶、苦与乐的不同人生。
贺重明了解曾悦的创痛,他不知如何劝慰。当难以接受的哀恸得到尽情宣泄,苍白的脸上只剩下淡淡悲伤,曾悦的容颜变得更加秀丽。
黎明时分,曾悦拾起擎天古剑,同背负江威霆的贺重明一起,迎着瑰丽的晨曦走向生机勃勃的集市。旧的已去,新的重生,生命还在,希望不灭,贺重明心里一片空明。人世间那情不得已的苦衷,仿佛都在灿若朝霞的宁静里风化为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