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以来,寒风一天比一天凛冽,风从山谷中刮过,让人身上发冷。

    这会儿,十八子带着六个人,走在一座长长的山岗上,更是领受到了山风的吹打。

    但他此时的心里,有一团火,口里说的尽是蒙武将军。

    他似乎是在自言自语道:“将军说,不要扰民,不要犯禁,一定要实行平稳过渡!”

    十八子的眼前,仍然浮现着蒙武将军那英姿勃发的身影和面孔,“将军说,新郑地势雄峻,规模宏大,为郑国所建,经历了700多年历史。我们接管时,要保证它完好无损!”

    但他手下的人感兴趣的却是他,说话瓮声瓮气的是十八子从上蔡带来的心腹蔡山子:“李时那家伙当权时,得了钱财从不分给我们,我们十八子掌柜,才上任,就给我们分这分那!”

    大家立时嚷嚷起来:“现在,我们天天吃肉喝酒!全亏我们掌柜!”

    “我到死也要跟着掌柜!”

    十八子也感到了自豪:“我们在一起,就是自家人,千万不能厚此薄彼!”

    “对!”大家齐声说。

    但有一句,十八子没说出口:他挨打的那天,张太夫人就专程派人送他一百五十金。

    他出生以来,就从没有一次得到这么多的钱,腰也硬了,用度也宽裕了,住在新郑一个穷窝里的老婆和孩子们也阔气起来。

    他还要手下穷兄弟们的钱吗?

    一到新郑,十八子就去会见韩相,他一边行礼一边道:“蒙武将军托我转达,要大人准备十万大军的粮草!”

    韩相连声道:“一定照办,一定照办!”

    十八子道:“将军有信给大人!”

    韩相从手下人手里拿过信去,看着看着就几乎跳了起来道:“怎么?我派去的人死了?”

    十八子道:“我不知道,大人!”

    韩相道:“我的人,到了秦军,怎么会乱出手杀人呢?他们有这个胆量?怎么就被乱刀杀死呢?”

    十八子道:“请大人去问蒙武将军!”

    韩相道:“蒙武将军还要问罪于我,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我手下人即便行为不轨,与我也没有关系。还要请十八子掌柜多多美言!”

    十八子道:“愿意替大人效劳!”

    韩相似乎突然想起道:“张良呢?”

    十八子道:“将军说,人已失踪。找到就会给大人一个回信!”

    韩相露出满脸狐疑。

    王宫里,韩王听着韩相的话,就来了气:“我说秦人不讲道理,你说和秦人交往十七年,一直讲信用,你看,不是把我们的人都杀了!”

    韩相道:“赶快打发韩非出使秦国!”

    韩王道:“秦国大军压在境上,我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安,一个韩非能够退秦军,还留他干什么?”

    韩相下令道:“传韩非!”

    宫侍立即跑到韩非家。

    韩非天天等,日日盼,就是盼这一天早早到来。

    偏偏韩相要张良到秦军,这不,一耽搁就是这么多天。

    韩非迫不及待地来到王宫,拜见韩王和韩相。

    韩王道:“出使文书都已办妥,你到秦国,务必说服秦王,不要与韩为敌!你能办到这一点,就是韩国的大功臣!”

    韩非激动得颤声道:“微臣谨遵,一定不辱王命!”

    韩相道:“张良还在蒙武军内,你顺道把他带上。”

    韩非回到自家,就大张旗鼓地张罗上道。

    广请宾客,大宴亲朋,送行的人,个个满面喜色,道贺之声日夜不息。

    直忙了好几天,才把辞行的事办完。

    这才带着一群随从,吹吹打打上路。

    好几辆华丽的马车,排成长队,从头看不到尾。

    百姓感慨道:“风光这一次,就是死了也值得!”

    这支出使的队伍里,最晦气的要数李时了。

    十八子这会儿抖威风,向他传达廷尉的命令道:“着李时一路保护出使人员,一切听从韩使的吩咐,不得有误!”

    名为秦国的押送黔首,实在是韩使的侍从。

    他不得不跑前跑后,生怕出一点纰漏。

    李时不是个很好对付的人,极有计较。

    在新郑威风八面,多来劲!

    偏又把他撤换了。

    肯定是韩玘这狗娘养的向李斯告了老子一状。

    李斯那东西来信,都是韩玘那狗娘养的回信,只有他才能把我的所作所为呈告李斯。

    老子妻儿老小在新郑,老子一走,她们怎么办?

    老子这次到秦国,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他娘的!

    你端老子的饭碗,老子要端你的吃饭家伙!

    他手下养有三个江湖人物,功夫极是了得,原来,和他一直在上蔡行凶作恶。

    他靠的就是这三个人。

    这三个人只要有吃有喝,有钱花,就死心塌地跟着他。

    一个叫刀里滚熊虾,一个叫火里出黄叉巴,一个叫滑泥鳅屈卡勾。

    他们本都是楚人,名旺大族之后,但不惯那种礼节繁多、行动碍手碍脚、毫没生气的家规束缚,就出来自谋生路。

    久而久之,他们的本名已没人知道。

    熊姓是楚王之祖,黄姓是楚国丞相春申君本家,屈姓是楚国王室的一个分支。

    这三人因家族渊源的关系,从小读过书,但尤好习武,自有名师指点。

    因而,都有些穿房越脊的功夫。

    李时失权的那天,十八子陪着李从到酒楼吃喝玩乐去了,只有他孤孤凄凄地,回到家里。

    虽有六个小姨娘哄他开心,但他总是吞不下这口恶气,一心想个了结的办法。

    自然就想到这三个人。

    这三人有专房专人供养着。

    不一会,衣冠楚楚地到来。

    不待开言,李时就将三个用红布盖着的漆盘推出去,一人面前一个。

    不用说,那又是足够他们每人花天酒地生活一年半载的金钱。

    滑泥鳅屈卡勾自是话多,虽然脸白皮光,但尖头尖脑,初看很是滑稽。

    他一仰脖子道:“有屁就放,有话就说!”

    李时笑道:“韩玘那狗头,害得我丢了职权,能让他活着吗?”

    刀里滚熊虾讲义气,粗门大嗓道:“一刀就结果了!”

    李时道:“要做得干净!”

    三人正待要走,李时道:“还有一件小事。”

    火里出黄叉巴道:“小事就交给我。”

    李时道:“韩玘要杀的人,我就偏要保,你们是知道我的路数的。有个纸条,你们去丢送给张良,让他防着点。如果有意外,要除韩玘,最后还得靠他!”

    火里出黄叉巴是个不让人的人,抢着道:“张良比我还厉害?”

    李时道:“当然比不得你。你们三人只要有一个人伸一根小指头,就可让他立刻趴下。”

    滑泥鳅屈卡勾叽叽咕咕道:“这样一个泥巴人,要他有什么用?对他这种人,我还懒得用小指头,吹口气!”

    李时道:“三位有所不知,这张良是我见过的顶顶聪明的人,韩玘这家伙狡诈万端,要除他,非得张良这种人!”

    滑泥鳅屈卡勾道:“叫我佩服的人还没出生。真是这样,有机会,我倒要见识见识!”

    后来,这三人出手,先到张良家,乘夜黑,向张良房里丢进密信,这才往韩玘府里而去。

    虽然没有杀得韩相,但却给李时稍稍出了口恶气。

    临行时,李时要把三人带上,好言请道:“我这一去,不知是生是死。李斯那家伙,是极不讲人情的。要你们跟着我,不好出口。”

    三人道:“我们已经安顿好家小。我们四海为家,到哪里,就在哪里重新安家。”

    韩非带了几辆大车,李时也分别替他的三个人安排了车辆,因而,车声滚滚,尘土弥道,更加壮大了出使队伍的气势。

    这天,出使队伍到达秦军驻地宜阳。

    宜阳山川形胜,又为咸阳通达洛阳的必经之道,因此,人烟繁盛,市井富庶。

    且因人物辗转,中途必在宜阳歇息,于是,各种店铺便比比皆是。

    但蒙武的大军不宜驻在城区,就在离宜阳西南数十里的山麓驻扎。

    此处山阜起伏,时而展开小块平旷之地。

    蒙武将军早已得报,派人前往迎接韩非。

    韩非面带微笑,眼光里含满得意,直趋将军帐幕,但见军伍整齐,刀枪林立,顿时露出怯色。

    心里道:“我乃出使秦国的要人,怎么能这样待我?”

    蒙武将军端坐中军帐上,不言不语,直等韩非报过家门,蒙武将军这才道:“韩使一路劳顿,本将备有薄酒,以解困乏!”

    挥挥手,便叫军士领着韩非到外帐住下,并安排饮食。

    一驻多天,蒙武将军并不放韩非上路。

    韩非几次派人去问,都不得答复。

    韩非再要问,蒙武将军手下只说将军很忙,有了闲功再说。

    一晃就是半月过去了。

    韩非实在没法,就亲身到蒙武将军大帐。

    蒙武将军还是那副尊容,端坐帐上,不怒而威。

    韩非道:“将军,本使久住军营,多有不便。秦王专等本人,望将军放行!”

    蒙武冷冷道:“大使就这么走么?”

    韩非不得其意,心下慌乱,看看上座,忽然想起一个人来:“要是张良在这里,该多好!”

    便道:“我本还有一个随从,想要问问将军,一时疏于应对,忘了!”

    蒙武将军道:“谁?”

    韩非道:“张良。”

    蒙武将军道:“大使既然不愿张良随使,那就随大使吧!”

    说着又挥手逐客。

    韩非赶紧道:“不不,将军大人,是韩非一时不得主意,才没记起来,张良和我虽无师徒之分,但有师徒之谊。但不知张良现在哪里!”

    蒙武将军道:“你果真要张良,张良就在我这里。”

    说着笑一笑。

    韩非就见帐后走出一个人来,不是张良是谁?

    那天,蒙武将军盛宴招待张良,二人谈笑颇欢。

    蒙武将军道:“张公子如此博学多才,又机敏过人,呆在新郑,庸庸无为,岂不是有背平生抱负,不如随我到大秦,必能享尽荣华富贵!”

    张良道:“将军之意,张良领受了。但张良有一件大事未了,不能追随将军。”

    于是,把父亲的猝死和最近的遭遇细细叙说了一遍。

    蒙武将军听着听着就发恨道:“居然有这种事?”

    张良道:“承蒙将军不弃,我就实说。张良即将随韩大使前往贵国,并非为别的,一为查清杀我父亲凶手。因为很多线索都指向贵国,必得亲自去看看。二为存韩。韩与秦本有盟约,互不侵犯,共存共荣,但大秦一直对我韩虎视眈眈。”

    蒙武将军道:“前一件事,我当可以替张公子出力。不过……”

    张良道:“将军不必顾虑!”

    蒙武将军道:“有人告戒公子,不能入秦,公子为什么一定要入秦呢?”

    张良道:“在韩的线索,都已断绝。郑国和吕太公可能都是知情者,或者是有所怀疑。失去这几条线索,我从哪里去查到真正的结果呢?”

    蒙武将军道:“我派人随公子前往。”

    张良道:“多谢将军。但我首先要找的人是廷尉李斯。”

    蒙武将军一听,就皱起眉头来道:“公子认识李斯?”

    张良就把十八子告诉他的李斯和张家的经历重述一遍。

    蒙武将军这才展开脸来道:“既然这样,公子就试试吧!”

    蒙武将军心中有句话:“侵韩的行动,就是李斯献给大王的计策,找李斯不是与虎谋皮?”

    但他不能透露这朝廷机密。

    宴罢,夜将深。蒙武送走张良,要去就寝,却见十八子掌柜求见。

    蒙武和十八子相揖而坐,十八子道:“有一事,特来请将军示下!”

    蒙武点头道:“请讲!”

    十八子道:“有人要为难张公子。”

    蒙武道:“谁?”

    十八子就把在帐外无意之中听到的告诉蒙武将军。

    蒙武将军沉吟一刻道:“我自有办法。”

    夜半,两个紧跟张良来军营的韩人,忽然摸进张良的营帐,看着铺上的人,就是几刀砍下去。

    背后突然冲出几个黑影,照准两个韩人的后心,将剑深深刺进去。

    两个韩人受到袭击,后心受剑,疼痛不已,大叫数声而亡。

    随即,几个黑影消失在营帐中。

    张良呢,正睡在蒙武将军的大帐内,齁齁地沉入梦乡。

    见到韩非,张良高兴已极。

    韩非责怪道:“你就在将军营内,为什么一直不见我呢?”

    蒙武将军道:“你到我这里,不问张公子,我岂敢放他出来?他到我营里,就有两个人要杀他!”

    蒙武将军只差说出:韩相写信也要杀张良呐!

    韩非道:“韩人杀韩人,有玩没玩!国将亡,不求救国,倒求杀人!”

    张良道:“不说也罢!”转身对蒙武将军道:“谢将军厚爱,就此与将军辞行。他日有缘,再报将军之恩!”

    张良与使团众人相见,瞥眼看到李时,笑道:“又得李掌柜看顾,张良实在有幸!”

    李时道:“张公子,多有得罪。上面有命令,下面必需照办。望公子不记李某之过!”

    张良道:“掌柜多虑!不期在这里相会,我母亲有件密方要我交给掌柜,但奉命要赶往军营,不及与掌柜见面。”

    李时道:“什么秘方?”

    张良道:“我母亲抱养掌柜的小儿子多天,见他多有尿床。就想到这一家传秘方!”

    李时赶紧站起打拱道:“万谢张太夫人!”

    刚要接过秘方,就见帐外闯进一队人马来。

    又是李从,对着李时喝道:“你的事犯了!押起来!”

    不由分说,有人上前卸下李时腰中的佩剑,一条铁链,将他锁了,又押到帐外,关进一辆囚车。

    李时急了,大叫:“公子救我!”

    但张良来不及说话,囚车已在李从的押解下,隆隆而去,渐远渐不见人影。

    张良不免感到怪异:李时出了什么事呀?

    一个念头一闪:吕太公、郑国,现在,又出现一个李时!

    他打听之下,才知道,来押解李时的人是李从,李斯的小儿子。

    好在李时带有三个从人。

    张良便叫来细细询问。

    这才知道,李时拷打李会的那天的清早,李从便奉命赶到,解除了李时的职位,李时又奉命随使团回秦。

    这中间出了什么问题呢?

    李从在新郑,不是解除了李时的职务么?怎么半路又将李时押解而去?而且又是李从来传达命令?李从不是在新郑吗?这命令从哪里来?

    这团团乱麻,张良一时难以理清。

    李时带来的三个人好像有话要说,但他们曾得到李时的告戒:不利的话千万不能说,说出就是祸!

    三人跟着李时到新郑已久,知道廷尉李斯的手段。

    李时不发话,他们什么也不敢说。

    张良道:“救李时,从哪里入手呢?我只能断言,这件事,必和我有关!”

    韩非道:“你脑子里犯糊涂了!”

    那三人却奇怪地盯着张良。

    滑泥鳅屈卡勾道:“张公子果然精明!”

    张良道:“你说什么?”

    火里出黄叉巴怕滑泥鳅说漏了嘴,忙道:“我们掌柜很是佩服公子,曾说公子精明得很!”

    张良道:“有文救,有武救!”

    刀里滚熊虾道:“文救怎么救,武救怎么救?”

    张良道:“文救就是用计。这要到了咸阳才好办。武救就是硬拼硬抢。”

    三人道:“那我们就武救!”

    张良道:“武救不一定救得出。如果一旦救不出,李掌柜就会立刻被处死。如果救出,秦军铁骑立马会四面追杀。各位的家小也就在劫难逃!”

    三人面面相觑。

    张良道:“但要你们紧紧追上去,路上有什么情况,派人来告诉我。”

    三人点头道:“听公子的!”

    三人一出来,滑泥鳅屈卡勾就道:“你们这么不明不白的跑路,有什么用?不如把实情告诉张公子,兴许会有帮助。”

    刀里滚熊虾道:“掌柜的不是说过,不到万不得已,不能交给张公子!”

    火里出黄叉巴道:“给不给张公子,我们赶上去,问问李掌柜的,不就行了!”

    于是,三个人不再说什么,各自丢下马车,步行向前,日夜兼程。

    离李从一行时远时近,但无法与李掌柜联系。

    每到一处,守卫严密,而且,沿途驻防城池的秦军,也听命李从,协助守卫。

    里三层,外三层,三人哪里近得?

    而且,有迹象表明:李从似乎早已知晓他们三人紧紧地跟着,处处设下陷阱。

    有一次,他们乘夜悄悄靠近时,差点儿中了埋伏。

    有铁钩和铃铛猛响起来。

    幸得三人脚下功夫了得,挣脱铁钩,逃出陷阱。

    但各人的腿上流了不少鲜血。

    行程也就从此慢下来。

    待到赶到咸阳,探听之下,这才得知,李时已经被李斯关进大牢。

    住进一家客栈,滑泥鳅屈卡勾就道:“张公子果然精明。如果武救,我们早已身死异处了!”

    刀里滚熊虾道:“我们不能轻举妄动,但我们要踩点,专等张公子来到。”

    每天,三人分头各处查看路径,寻找通达大牢的方法,但每次都是失望而归。

    这天夜里,他们决定再度出去,探看一下大牢的守卫情况,刚刚出得客栈,进了一条小巷。

    忽然,看到前面来了几个带刀黔首,一步步向他们逼近,转头后看,也有几个挺刀渐近的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