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怀二十六岁的时候,进了凌家宗祠,成为皇室一员。
其实他只有二十二岁,宣启帝当时病危,依着聂怀的意思没有让他改名讳,主要是东源尚武,对这种礼仪上的东西并不在乎。
而且,聂怀对皇家的权势并不奢望,反正已经是独身一人,认一个干爹也就认了。
手下的一干军队都分散了出去,包括当时的暗门。
别看这么个小地方,被门阀瓜分得不剩什么,除了聂怀旧部他们不敢动,其他要紧的地方都被人给占了。
这个时候出现一个寒门子弟,他背着一个老者来到忠勇王府,跪地向府里磕了三个响头,侧着脸跟身后的老者说了什么,转身便离开了。
这一幕正好让聂怀看到,便走过去问个究竟。
原来,聂怀这才知道,自己的传闻早就享誉整个东源大地,这个年轻人不过是想借一点忠勇王的运气,让自己腾达一些。
当时的聂怀正是得志的时候,便将这爷俩收留,并安排年轻人到暗门任职,此人便是朱由显。
事情还没完,朱由显仗着自己在忠勇王府里,便跟同僚说自己是忠勇王的亲戚,是前来投奔的。
这下可吓坏了那些个贵族门阀的人,并对朱由显礼遇有加。
这件事情持续了很长时间,最后还是齐元看不下去了跟聂怀说的。
那个时候的聂怀,心里藏着许多事情,人整天紧绷着,忽然听到这么个事情,权当一个笑话了。
而且,当时朱由显冲着王府磕头的时候,聂怀是看到的,便说:“但是他的确磕头了,就收下这个义子吧。”
这话便这样传开了,其实两个人年岁相差还不到五岁。
有这个忠勇王在前面,朱由显在暗门做得风生水起,也认识了不少大人物,并且知道了不少大人物的秘密。
他用这些事情威胁官员,从中索取回报。
每一次不多,但隔三差五的就会来那么一次。
又一次,一个官员找到聂怀,并将这件事情说出来,这个人便是黄奕柱,曾经在唐家军里面做事,后来到了谭柯麾下。
军中有能耐的就那么几个人,相邀在一起喝酒吃肉的,不过那么几波。
黄奕柱虽然跟聂怀交流不多,但他的为人还是能看出一些来的,断然不会是朱由显那种宵小之徒。
知道了这事之后,聂怀并没有说什么,而是让朱由显搬了出去,并且断了与他的往来。
就算如此,朱由显仗着这层关系,在东源官场上威慑了不少人。
当人,大人物还是没把他放在眼里的,毕竟其中关系心里都有数,虽然不说出来,但明里暗里的还是对他这个人很不耻。
无论别人怎么说,朱由显真把自己当成聂怀的儿子了,每逢初一十五都会送礼去,也算是对当时出手援助的报答。
虽然那些礼品对聂怀来说不算什么,总是一番心意。
聂怀也照收不误。
只是后来,随着朱由显对暗门掌握得越来越深入,知道了许多黑暗,也跟着那些门阀做了些事情,可是聂怀从来对他做的事不置一词,好像故意忽略一样。
不满,也可以说妒忌,在朱由显心中越来越浓厚,随着那些门阀话语侵蚀,朱由显终于不再给忠勇王府送东西,距离他到京城给王府磕头不过两年而已。
虽然一直说自己是忠勇王的义子,但打心眼里,他是想成为第二个聂怀,一个没有任何权势靠山,却可以走上朝堂顶端的人,可以左右皇室宗族,甚至生杀予夺的人。
这便是野心。
…………
聂怀宝剑在手,一步步靠近跪在地上的朱由显,他可以对任何人舌灿莲花,可是对聂怀无效。
“这么多年了,你也知道我的年龄,何必这样?”
“一时为父,一生为父。”
在尚文之邦,礼仪深重,当然要尽可能得博取他们的同情与认同。
可惜,聂怀不打算让他再多说什么。
“还有什么遗言,限你十个字说完!”
朱由显:“…………”
不得不承认,久经沙场的聂怀要比他这个在朝堂上玩弄权术的人贼多了,他还真没想到自己的遗言能说一辈子。
脑子迅速转动,眼珠在眼眶里滴溜溜的转。
聂怀说杀人,绝对是真的。
在场的都是西楚百官,有谁能在乎他的死活?
那个高堂之上,大势已去的旭王吗?
还不如靠自己。
但自己真能在聂怀手底下活命?
许多问号,许多人物办法在他脑子里筛子一样过一遍。
聂怀说:“希望拯救你的神明已经在路上。”
人到跟前,话也不多,宝剑欣赏够了,便高高举起来,打算给朱由显来个痛快的。
朱由显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头登时抬起来,望着高高悬挂的坚韧,发出冰冷的光,好像是在对他微笑。
“王爷——怀王爷——”
尖细的声音从老远的地方传过来,喊叫的人用了很大力气,后面的音儿都虚了好多,好像要气绝了一样。
“怀……王…………”
这声又进了些,这才看到,来的是个宦官,一身黑色太监衣服,顶着小雨狂风得就往这边飞奔。
聂怀歪着头看了几眼,那人身形矫健,微微驼背,两鬓斑白,看起来像……王初?
说着人就已经来到眼前,昏暗的光纵然昏暗,也足够看清来人是谁。
“王总管!”
百官见到王总管,很少有不行礼的,而不行礼的也就几个亲王跟三公,不对,是两公。
“哎呦我的祖宗哟,您怎么在这个地方呀!”
王初身上带着狂风镀上的潮湿,三步并两步冲进来,拉着聂怀的宽袖就往外走。
“出大事了,赶紧跟老奴走吧!”
“等等等等等…………”
聂怀手里还拿着剑呢,能在皇城里到处跑吗?
“我这……杀个人再跟你走。”
抖了抖手里的长剑不,指着跪在地上的朱由显,征求王初的意见。
王初这才仔细观察朝堂上,最显眼的莫过于躺在最中间的沛国公的尸体。
他是老人精,一眼就看出来那人早就没气了,却还是抱着聂怀的胳膊,甩着腮帮子摇头,说:“这些杂碎不用过您的手!脏!”
说完,夺下聂怀手里的长剑,扔在季耀蒙脚下,拉着聂怀就往外面走。
轰隆!!
刚好一道闪电劈下来,在空中分支开叉,照亮了百官各种颜色的面庞。
好歹也是书香门第,体面的人家,怎么就成了杂碎了,还脏!?
朝堂这边无疾而终,王初拉着聂怀,顶着小雨到了德宗帝就寝的宫殿。
一看见那宫殿巍峨的飞檐,从朱红大门的角落里蹭跳出来一个人影,两鬓花白,宽厚的肩膀耷拉着,驼背很厉害,好像胆小的人蜷缩起来一样。
聂怀惊呼:“方内监!”
方角没回话,赶紧跑过去抱紧了聂怀另一条胳膊,两个老家伙架着聂怀就往宫殿里跑,跑着雨点子越来越大,越来越浓密,砸在地上的雨点有冬枣那么大。
聂怀受气包一样得任由二位近乎拖着往前走,左右看看,疑惑得拧着眉毛,也不知道该问什么。
两位大内监都被吓成这个样子,他去了还有活路吗?
答案是没有。
聂怀忽然脚蹬地,身形登时停在远处,并将自己胳膊从那二位的手中抢夺回来。
小心得观察两位的脸色,心有戚戚的说:“我……王府里还有事,先走一步!”
说着人就飞了出去,还好王初功夫高,反应快,一把抓住聂怀的朝服袖子,当下给拉了回来,方角赶紧上去抱住聂怀的一条胳膊,王初抱着另一条,大有你想走就把我们俩糟老头子也带走的架势。
三人面面相觑了良久,二位不说话,聂怀只好自己问:“发生了什么事情?”
“滚——”
一声长啸,冲破了雨幕,打碎了风声,传到三人耳朵里。
聂怀:“我爹…………发火?”
皱起的抬头纹上满满的试探。
“因为我……?”
二位默默点头,抓着聂怀的手又紧了许多,两双昏黄的眼睛幽怨得盯着聂怀,好像他们过得这么惨都是因为聂怀一样。
“不行!”聂怀挣扎扭动起来,说:“你们去他发火,我要是去他不打死我才怪!”
风口浪尖上抓他过来,是为了当出气筒的?
挣扎了两下,由于王初的武功实在太高,聂怀没能跑掉,俩老家伙相互使眼色,抬着聂怀就往宫殿那边跑。
“哎!不是…………”
怎么能这样?!
聂怀不敢去,但也不敢大声喊,万一被听见了直接跑出来,手里还拿着刀,可要让他怎么搞。
几下子落在大殿廊下,三人都被淋得湿透,但两位老家伙期待得盯着聂怀,生怕一个不注意他就给跑了。
“都是废物!”
又一声骂,吓得跪了一地的小太监抖若筛糠,有的甚至吓晕了躺在那里,也没人敢管。
聂怀向里面伸头看了一眼。
嚯~~
那奏折地毯铺得可教一个平整,门口那边几块白色,看清楚才知道,是一盏被打碎的茶碗。
聂怀终于认不出拉着王初跟方角问:“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在怎么生气也不能这样呀,一地的奏折到底看没看呀。
两老家伙推搡了下聂怀,委屈吧啦得,双手合十一同向聂怀作揖,说:“好王爷,行行好,去看看吧,满朝上下真找不到第二个人了。”
其实他们还是可以去找靖国公的,可是已经成这个样子了,不想靖国公再来添乱。
聂怀搓着下巴,想了想,问:“不是我的事?”
两老东西赶紧摇头力气大得差点把下巴给甩掉喽。
聂怀:“…………”我怎么那么不信呢!
皮啦————
又是一道长长的闪电,大雨倾盆而下,宫殿像置身海底一样,潮湿阴暗,只剩下呼呼的风声。
聂怀点头,左右看了看这两个老狐狸,才才迈开步子走进去。
刚下脚就踩了一脚奏折,赶紧弯腰捡起来。
这些东西都是封疆大吏写的,而且能到德宗帝手底下的奏折,都是大事。
小心将奏折罗列好,由于聂怀做事情有了动静,德宗帝又爆粗口,什么屎屁尿,娘奶妹的,什么难听骂什么,听得聂怀都想转身离开。
就这么听着,被发现了不给他杀了灭口吗?
“怎么还没滚!”
骂着,德宗帝从屏风那边走出来,正好看到打算跑还没跑了的聂怀,视线交汇,聂怀超级尴尬。
“爹,您……继续……继续……”
说着,将手里的奏折放在旁边,转身就想跑。
这个时候不跑,小命都要没了。
“来得正好!”
德宗帝掐着腰,气若洪钟,面容红润,只是白头发多了些。
“过来!”
招手让聂怀过去,他不敢不从,但打心眼里就是不想过去。
一地的奏折,屏风书架子旁边还散落着瓷器碎片,花盆和里面的花草也被打得四分五裂。
跟打过一场大仗一样,怎么都是出大事的赶脚。
低着头,弯着腰,双手垂在身前,偷偷左右关顾一下,屏风里面倒是整洁了些,没那么多奏折。
但地上的那几本奏折,封面上流畅烫金花纹,跟虎符上大同小异,聂怀一眼就能认出那是镇北侯家的标志。
还有其他几个同样烫金花纹的奏折,即便不知道内容,聂怀也能猜出大概。
军候给皇帝写信就两种,一种是军粮军饷,一种是大敌来犯的预警。
军粮一个多月之前才发放完毕,这个时候不会没粮食吃,只可能是边防出了事情。
聂怀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一句话也不说。
接下来的事情好像顺利成章。
“上酒!”
德宗帝一嗓子出来,方角端着白瓷酒壶小碎步跑进来,轻轻放下酒壶酒盅,声音都没发出一丁点,小碎步又消失在大殿内。
聂怀心想跑得是真快!
“来!喝!”
德宗帝亲自给聂怀斟酒,送到他面前,自己先一饮而尽。
如果不是如此豪气,如此干脆的话,聂怀都认为爹要毒死他了。
一仰头,德宗帝的酒壶在旁边等着,又给聂怀倒满了,直勾勾盯着聂怀。
直到聂怀自己不好意思,仰脖子又喝了,德宗帝还想倒,但被聂怀给阻止了。
上战场没的说,但这是几个意思?
提前给他灌醉了图谋不轨?
德宗帝见聂怀执意不肯再喝酒,便放下酒壶,走到旁边拿起一把长剑。
哗啦一声,剑身锋利森寒,跟外面的闪电一个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