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寿宫内,其他人等着看好戏,沈延玉却是不慌不忙,她的声音脆生生,像是嘎嘣一口咬在新鲜的梨子上:
“回太奶奶,延玉听说,民间小孩善踢毽子,过往行人瞧了也高兴。延玉愚笨,只学得会踢毽子,兴许您看了也能解解闷。”
“你会踢毽子?”太皇太后似乎来了兴趣,脸上倒是看不出生气的神色。
“延玉这就可为您踢一番,您瞧瞧喜不喜欢。”
太皇太后一抬手,让宫人将毽子给了沈延玉。
沈延玉一手拿着毽子,嘴角勾笑,轻轻往半空中一抛,两只手提着裙摆,那毽子像是在她脚上生了根,不管往哪儿踢,都会被她稳稳接住。
她一个侧踢,毽子高高抛起,直打到房顶,众人的眼神都不自觉地跟着她脚上的毽子动,见毽子被房顶撞歪了方向,都以为应该接不住了。
沈延玉嘴角勾笑,弯腰几乎与地面平行,那毽子恰好落在她鞋尖上。
“哈哈,好,五丫头这毽子踢得不错,有趣得紧。”太皇太后靠在榻上,看着沈延玉,却像是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目光也柔和了许多。
“太奶奶能喜欢就好。”沈延玉收了毽子,放回木盒中,她额头全是薄汗,一双眸子却十分清亮。
“日后啊,你就常来万寿宫,陪哀家解解闷。”太皇太后这话一出,不少不受宠的皇子公主心下一惊,对沈延玉的目光也多了几分羡慕。
平日里,太皇太后都是一碗水端平,也没见她常召哪个皇子公主去陪她。
沈延玉连忙行礼,冲她甜甜一笑:“延玉日后定常来陪伴太奶奶。”
她面上受宠若惊,心下却是早已料到这个结果。佟少昌的干爹福禄,是太皇太后身边的老人,轻易就打听到了先帝沈旬经常拿着民间的小玩意儿哄她老人家开心。她今日也只是投其所好罢了。
沈延玉退了下去,心下也放松了。
太皇太后低头抿了抿茶,眼瞅着座下只有沈琏未送礼了。
沈琏手中拿着一卷画,细心地捆着,他离席跪在地上,将画册高高捧起:“沈琏……”
啪嗒一声,回响在空荡的房间里,满座瞬间安静。
“沈琏,祝太奶奶福寿安康,万事顺意。”
不少人面面相觑,一些公主甚至差点吓出了声。沈延玉也是吓得一愣,直直地盯着沈琏。
他的额头还在洄洄地流血,几缕茶叶留在他的发间,茶杯的碎片散了一地。
他仍抬起头望着太皇太后,面上还在笑,似乎流血的人不是他自己,额头的血流过他的侧脸,淌出一道红痕,划过他勾笑的唇畔。
坐上的太皇太后不知为何情绪十分激动,气得浑身都在发抖,指着沈琏,满眼恨意:“是你,竟然是你……谁将这个妖孽放进来的,这是要气死哀家吗!”
旁边的宫人全吓得不敢动,唯有福禄忙上前去给太皇太后顺气。
“沈琏为太奶奶祝寿而来,礼已送至,沈琏告退。”
太皇太后看都没看那画一眼,直捂着心口,几乎快要顺不过气,额头青筋暴起,沉声怒骂:
“给我滚,滚出去!”
沈琏将画卷收好,无人敢来接他的礼。他将画卷端正地放在地上,便转身离开了。
太皇太后躺在榻上,阖着眼,摆了摆手,旁边的老太监福禄立刻会意,通知请在座的皇子公主们回去,今夜的家宴就到此为止了。
沈延玉慢吞吞地出了门,似乎听到身后太皇太后哽咽着呢喃:“捡儿……”
那声音苍老又悲凉,一遍一遍响彻在凄清落寞的大殿内。
捡儿,这是何人?
沈延玉一步一步下了台阶,这深宫之中,诡谲莫测。今日是沈琏,明日又会是谁?
她止住了思绪,正要回留芳阁,走了半道却发现自己腰间的锦囊不见了。那锦囊里暗层里缝着皇宫的地形图,绝对不能被其他人发现。
她急忙沿路去找,又在最可能掉落的草丛里来来回回翻了好几遍,始终找不到。
会不会是被白重山或者别人拾去了,除了在这片草丛处,她的锦囊不可能掉。最好是被别人拾到,若是白重山,恐怕有些麻烦了。
天色已晚,她抄了近道回去,这条路一向僻静,鲜有人来往,不过从这儿走可以节约小半的路程,还是她今日赶着回去拿礼品时发现的近道。正好她再沿路找找锦囊。
青石小路,湖面波光粼粼。不远处有一片桃花林,现在入了夏,早已谢尽了。
穿过桃花林就是留芳阁了。
她进了桃花林,路上空无一物,锦囊是找不到了,她丧气地扶着一棵桃树休息一下,猛地一低头差点吓了一跳。
树下的人亦抬眼看向了她。
夜色幽深,沈琏虚弱地靠在树干上,眼眶微红,额头一片血肉模糊。只是一瞬间,他的眼神就冷了下来。
“走开。”他别过头,声音沙哑,似乎有些狼狈,凌乱的头发遮住了他大半的脸。
他一动,额头的伤又流了血,打湿了头发。
沈延玉看着倒在树下的沈琏,蹙眉不语。她咬了咬牙,转身就走了。
繁茂的桃树下,暗色长袍的少年阖着眼,树叶落在他的眉梢,额头的伤似乎快要没知觉了。
他伸手拾起掉在身上的树叶,淡漠如寒星的眼里才渗出丝丝暖意。
良久,耳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沈琏抬起眼帘,就看到一个小小的湖绿色身影向他跑过来,一瞬间,他有些恍然。
沈延玉气喘吁吁的,脸上似乎有隐忍的怒气。但她只是低下身子,直接揽住了他的胳膊,作势要将他扶起来。
沈琏想推开她,却因为失血过多浑身乏力,只能任由自己被她拉起。
“放开我。”
他看着沈延玉的目光第一次这么凶狠而冰冷,明明站都站不稳,却不想沈延玉碰他。
沈延玉只当自己无知无觉,借了个势就将他背了起来。她本以为会很重,可沈琏真的太瘦了,背在身上像是会随风而逝。
不管他说什么,沈延玉都不搭话,只是背着他往太医院走。
虽然沈琏很轻,她现在的身子也只是个十岁的孩子,背了一段路也有些吃力,但她不能放手。
因为她知道今日除了自己,不会有人帮他了。
她刚刚去寻人帮忙,一知道受伤的是沈琏,那些太监宫人都推脱有事,甩开她的袖子便走了。
今日要他命的,是太皇太后。
沈琏的长发落在她侧脸,带着浓重的血腥味。沈延玉一字一句,像是承诺:
“沈琏,我会送你去太医院的。”
背后传来一声轻笑,像是自嘲:“不要白费力气了,今日没人敢救我。”
沈延玉心下一凛,低垂了眼。夜里四下静悄悄的,风吹动沈琏的发丝,拂在她脸上。
原来,他的心里比谁都清楚。
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背后的温度却越来越高了,沈琏好像开始发烧了。徐焕教过她,这样的情况,病人便是有极大的危险了。
“沈琏,沈琏……”沈延玉不停地唤着他的名字,不能让他睡着。
夜风习习,只有草丛里间或的虫鸣。
身后一直没有回应,沈延玉心下也有些发慌,她不想他就这样死了。
沈琏帮过她,他也什么都没有做错。唯一的错,只是错在他无权无势,错在他们生在皇家。
身后的人呼吸越来越轻,沈延玉睫毛都挂着汗水,一股恐惧感从心里蔓延到四肢百骸。
又是这样,那年母妃去世时,也是这样高烧不退,慢慢没了呼吸。
沈延玉觉得有些顺不过气,夜里的冷风好像将她吹回了那个落雪的冬天。
良久,一阵湿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畔,像是梦呓:
“我是妖孽,只会害了你。”
听到他的声音,沈延玉的心终于定了下来,张嘴无声地笑了笑:
“无妨,我命硬。”
身后没了声响。沈延玉背着他继续走,怕他睡着,还在喋喋不休地同他说话。
良久,沈延玉只觉得颈窝一片湿润,温热的水渍滑过她的后颈,风吹过,有些冷。
月凉如水,勾勒着人影斜长。
沈延玉到了药监局,她费力地腾出一只手拍了拍门,身后的沈琏烫得跟火一样。不管她怎么同他讲话,也再没有回应过了。
快开门啊,徐大人,你一定要在啊。
良久,久到沈延玉觉得自己浑身的力气快要被一点一点抽干的时候。药监局的大门终于开了。
徐焕披着外衣,似乎刚刚从床上起来。他见沈延玉背着另一个人,先是一愣,便立马将她背上的人抱了下来。
“公主,发生了何事,你可有受伤?”
“徐大人,我没事,快救救他。”
背上没人的那一刻,她才觉得浑身脱力,脚下一软差点站不住了。
徐焕看着怀中的少年。只见他脸色煞白,痛苦地阖着眼,额头更是血糊糊一片。情况危急,这少年的伤定是拖得久了,如今更是发烧昏迷了过去。
“来人,烧水,快!”徐焕急忙将沈琏抱进了屋内,左右几个宫人听到声音也睡眼惺忪地起床了。见徐焕一脸严肃,便立去准备热水。
沈延玉席地而坐,望着进进出出的宫人们。汗水顺着发端滴落,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费力地眨着眼,沈琏,应该不会有事了。徐大人会救他的,一定会的……
眼前的景象越来越模糊,耳边的声音也渐渐远去,她今夜太累了,靠在门上阖眼就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