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那一年肖段两岁，什么都不记得，就被带到了段家。
“能被你们收养，是这孩子的福气。我们家这情况您也看到了，砸锅卖铁也养不起她们姐妹四个啊，这个刚出生的弟弟以后还要娶媳妇儿的，买车买房多的是要花钱的地方，我们做父母的也不忍心看着孩子跟我们受苦——”
肖段的亲生母亲得知段欣瑶要抱走自家的三女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感激涕零，倒像是丢出去了什么包袱。这农村妇人没念过几年书，小学还没上完就到街上跟着师傅当学徒，学了一门理发的手艺补贴家用，年纪到了便被嫁了出去。
愚昧又可怜。
段欣瑶听不得她说这些话，堵得心慌，遂一摆手打断了她：“不用再说了，以后这姑娘便给我来照养。你们的嘴都管得严实一点，可别走漏了风声。以后你们也别想着要来见她，我带她走过后，你们就当没生过这个女儿。”
这妇人到底是个做母亲的，这个时候愈发觉得舍不得，可看一眼家里破败漏风的房子，想起自己那个不成器的丈夫，只能把委屈都往肚里咽。
最后只含着泪说道，好。
“答应你们的事情不会反悔，堂哥的工作我回去以后就安排，至于你们家这房子——”段欣瑶说出这话的时候心里直抽搐，觉得自己哪里是在抱养孩子，简直就是在做买卖人口的勾当，“现在先避避风头，过一年再推倒，重盖个小洋房，免得招人耳目。”
“招娣，招娣，”妇人一边大声喊着她三女儿的名字，一边在后院儿里寻她。最后在后院的草坡下找着了她，她正跟她的大姐二姐在拿泥巴盖房子，“姑娘，起来吧，别玩儿了。”
肖段，那时候还叫招娣，迷迷糊糊地站起了身，手里还抓着团泥巴。
段欣瑶看着她，觉得那张糊着泥巴的脸上，一对儿大眼珠子清明透亮。像是明珠落凡尘，倒真是有几分灵气。也不知道这一双俗不可耐的父母，怎么生出来这么个小家伙。
妇人揽着肖段肩膀往段欣瑶跟前走，两岁的小女孩，土坡上还不能走得很稳。妇人想把肖段的手递到段欣瑶手里，却又发现她掌心里尽是泥巴，于是止住了，对肖段说道：“快丢了，你个没出息的，泥巴有什么好玩的。”
两岁的小孩什么也不懂，只是觉得妈妈莫名其妙地骂她，于是委屈得不行。可是那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倒也没落下来。
“不碍事。”段欣瑶一笑，蹲下身来，从自己包里拿出纸巾来，要给肖段擦手。
“诶哟，这怎么使得，平白弄脏了你的手。我去打点水来，带她去洗就好了。”妇人眼里的段欣瑶那就是个天仙儿似的人物，身上散发着淡淡的香气，脸上保持着得体的笑容，一件皮草大衣更显得她雍容华贵。这种人，哪能碰泥巴。
“以后我就是她妈妈了，照顾她，应该的。”段欣瑶一边说，一边一根儿手指一根儿手指地挨个给肖段擦干净了。
“说谢谢，”妇人用手指顶着肖段的后背，“这孩子，一点不懂事，快说谢谢。”
“谢谢。”肖段不情不愿地说了。
口齿清晰，一点不含混，说不定以后也是个牙尖嘴利的。
“不用谢，”摸了摸肖段的头，段欣瑶站起了身，“嫂子，给她换身干净的衣裳吧。等弄妥当了，我就带她走了。”
“好好，”妇人连连点头，牵着肖段要往里屋走去。
段欣瑶一个人站在外面，看着肖段的两个姐姐还在搭泥巴房子，你一坨我一坨的。
那个大姐已经四岁了，略懂些事儿，一边盖房子，嘴里还说着话儿：“这是我们的家。”
“这个房间给爸爸妈妈，这个房价给我，”大姐拿那又细又短的手指挨个儿指着，“那个房间给你，旁边的房间给招娣。”
“还有弟弟，弟弟的房间。”三岁的二姐是会说话的，可有些话还讲不利索，断断续续的。
“没有他的房间，”大姐很坚定地摇了摇头，“我不喜欢他。”
段欣瑶在一旁看着，觉得一阵心酸涌上心头，于是别过脸去。她们以后会面对怎样的命运呢，像她们的母亲一样吗？早早地辍学，出去做学徒打工，赚钱回来给弟弟读书。等到合适的年龄就挑个人嫁了，换来彩礼钱给弟弟娶老婆用。
然后在这愚昧贫穷的地方一点点消磨她们的青春，终日里谈论的也不过是那隔壁李家村头王家的琐事，遇上事了就叉着腰扯着嗓门大骂，为那点微不足道的小事儿吵闹不休。
“吱呀——”
段欣瑶的思绪被打断了，转过头来看到妇人带着小女孩出来了。身上衣服估计是过年新做的袄子，脸洗过了，头发也重新梳了一下，两个羊角辫可爱得紧。
“不好意思啊，弄迟了。她刚刚玩泥巴弄得到处都是，我怕弄脏了你的车……”
“不打紧。”
段欣瑶牵起肖段的手，往前门走去，到了车前的时候站住了。转过身来，看着妇人，又看了眼自己牵着的小女孩：“道个别吧。”
那妇人的表情木木的，一直在愣神，听到段欣瑶这话也没有反应。
小孩子更是不懂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任由这个不是妈妈的女人牵着自己。
她的两个姐姐来到了前门，趴在门框后面偷偷看着。
段欣瑶见女人不说话，遂从包里拿出红包，塞到那女人手里：“算是我的一点心意，补贴补贴家用。”
女人这才回过神，攥着那红包像是要揉烂了，颤抖着声音说：“我再抱一抱她，可以吗？”
段欣瑶禁不住要笑，送出去女儿的人是你，现在又在这儿舍不得，搞得好像我是拆散你们母女的恶人一样。
“现在反悔也可以，女儿还是你的，这事儿我当没发生过。”
女人眼里噙了泪，嘴里轻声地念念叨叨，倒像是魔怔了一般：“这是她的福气，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