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长卿被人拖住了脚,寸步难行。
他顺势一看,一时画面定格在这一瞬间。
竟然是刘瑄!
刘瑄跪在他面前,穿着破布衣裳,脸上似有血迹,声音也不是当年的洞箫仙乐,好像含了一团沙子。
“啊——”
谢长卿吓得从交椅上蹦起,环顾四周,好在只是一场梦。
“万一陛下真的沦落至此,我这个做臣子的如何安得下这个心?”谢长卿心中的鼓点还留有余音。他连忙披上官服,伞也顾不得撑,径直冲出去。
“诶?你去哪?”
王偭还在查阅卷宗,他头一回见到谢长卿这副火急火燎的样子。
“去找陛下!”
“做梦吧!你如何找得到?”王偭毫不留情地骂了回去。
“找上十年我也要找!找上一辈子我也要找!”谢长卿立在雨里,毫不留情地怒吼道。
“你不带多一点人?就你一个去找?”王偭看他这般执拗,知道奈何不得。
“来人!把杭州城里的乞丐全都给我送到这里来。”
谢长卿回想着梦中的场景,心中愈发酸楚。刘瑄是他见过最为聪慧的学生,当年要不是他,谢长卿早已成刀下之鬼了。刘瑄为他受的那份苦,他还没来得及报答,恩人居然就生死未卜。他并非贪恋权位之人,要是他因此罢了职,他也不会放弃寻找刘瑄。
奇怪,前年他尚且春风得意,孤胆闯入洞庭君山湖,冒两浙路之大不韪劝张宝天招安江东堂,怎得现在就一点也没了当年的从容冷静?
两年前。
张宝天端详着这位年轻人,棱角有致的眉像是被刀子刚刚挫过,白皙的面庞虽说清秀,但总让人觉得冷峻。
眼下他和蔡延峰都是骑虎难下,朝廷要稳定,可蔡延峰要政绩。这边正规军打不过山贼,那边江东堂还意犹未尽。如果一开战,损耗的是大周的元气,况且万一事情冲出了两浙路转运使的控制范围,那后果将不堪设想。
“在下不才,但有一计,可不战而退人之兵。”
“说的好听,且要他写首诗来退敌。”底下的偏将窃窃私语道。
“说来听听。”张宝天正为此事发愁,有一根稻草抓一根。
“派一叶扁舟送我渡湖,明日早晨,江东堂定会接受朝廷招安。”
“吹牛!笑话!朝廷劝降多少次了!他们要是早答应,还会闹到这般田地!”一个武将立时跳脚。
谢长卿不理会这帮粗人,直直地看着张宝天,好像他非答应不可一样。
“张漕司,您是北方人,江南语言婉转,方言甚多,您恐怕听不大明白。”
张宝天上下打量着谢长卿,轻笑一声,“你们都下去吧。”
谢长卿见他有几分意思,索性挑明道:
“大人现在的处境,是进不得退不得,若是往前一步,则性命堪虞;若是后退一步,则上不足以报君王,下足以留万世笑柄。谢某生在两浙,也比张大人更清楚两浙的情势。某有一策,能保大人万全,只怕大人犹犹豫豫,错过了这个机会。”
张宝天知道这个年轻人一肚子韬略,慢悠悠说道:
“你且说来,你的条件是什么。”
“上次那四位县官,大人总不想还赖在谢某身上吧?若是大人想赖也成,”谢长卿凤眸一转,皓齿微露,“年后的调动,谢家可不会袖手旁观。”
“呵——”张宝天揉着念珠,满脸横肉,“谢通判这就言过了。本官乃朝廷三品命官,一路转运使,怎么可能会赖账呢?你想劝降,自然是只有你能劝降,本官还会不明白这个道理?说吧,你要什么。”
“还请派一叶扁舟过湖,我以布衣之身,劝降江东堂。”
“若是劝降不成当如何?”
“当以谢某头颅祭旗。”
“好!”
“若是事成,”谢长卿扫视了张宝天一眼,端的一派精明干练,“谢某要张大人向朝廷请罪,并给谢某亲手拟写一份旌表,如何?”
张宝天哈哈大笑,满脸横肉像是长了翅膀一样,几欲从脸上飞走,“谢通判,张某是个生意人,只顾着里子,不顾着面子。你的性命竟然能和区区一纸旌表相提并论,谢长卿啊,你是真的傻啊。”
张宝天嘴上说着谢长卿傻,暗地里又细细地打量了一番。要知道,那江东堂在岸边都布满了□□弓箭,他一弱冠少年,竟有这般胆量。
“来人,为谢通判壮行!”
“且说这谢长卿当真就孤身一人闯入江东堂,呆了一天一夜。第三天五更时,湖上大雾弥漫,突然间一艘小船载着两个人,其一青衫乌帻,又一白袍素甲,正是谢大人和江东堂堂主!”
“这谢长卿用了什么法子做到的?”刘瑄此刻真的是在听演义传奇。
“这个,事无定论。有传言说,谢长卿仪表堂堂,那江东堂的堂主又是个断袖,对谢长卿可是一见倾心,这才伏低做小的。”
“噗——”
刘瑄一口茶终于喷薄而出。
“你也是,净讲这些劳什子给先生听。”文松云瞪了海彦卿一眼,一旁赔罪道:“先生见笑了,我这兄弟就是这般德行,口不择言,胡诌惯了,先生还是不要见怪的好。”
“咳咳咳——没事没事。”
荞青连忙给刘瑄顺顺气,她心底有几分不爽,但还是眯着眼笑道:“诸位坐了这么久,贫妾招待不周,竟然没上茶。”
“咳咳咳——”
刘瑄桃腮憋得通红,他见荞青下了逐客令,话又说不出,只好干瞪着荞青。
“我等坐了也有些时候了,还有书没背,是该告辞了。”宋之鸿最识得脸色,自然听出师母这话里有话,连忙起身告辞。
“是是是,时辰不早了,我们该走了,先生好好休息。”众学子也起身告辞。
“诶——咳咳咳——”刘瑄对荞青这种自作主张的行为非常不满,但他现在被口水噎住,话都说不全。
“官人身子不舒服,还是早些睡吧。”荞青把刘瑄搀到门口,勉强支撑着笑容送别。
“下回再来啊——”
“咳咳——你——”刘瑄杏眼圆睁,咬牙切齿地掐了荞青一把。
“哎呀!都青了!”荞青这下子也火了,拽着刘瑄滚到了床上,“陛下下回要是再这么没见识的话,臣妾就不帮陛下圆场了。”
“朕,没见识?”刘瑄声音沙哑地嘶吼道。
“对!真没见识!”荞青一副大姐姐的样子教育刘瑄道:“别人一提谢长卿,陛下就跟着了魔似地,耳根子都竖起来了。要是扯到了帷幄间的事,小脸儿又红了。说得露骨点,一口茶还喷了半桌子!欲将取之,必先藏之。陛下如此藏不住自己的感情,将来怕是只会被臣子当猴儿耍。”
“你——哼!”刘瑄气得背过身去,一肚子憋屈气闷着。
荞青讲的完全没有错,但是她又岂能明白。
“陛下且在这里好好反省吧,臣妾去另一间房子睡了。”
“哼——一个人睡就一个人睡,有什么了不起的?”刘瑄赌气地披上衣服,出门散心去了。
杭州夏日的夜晚,空气很是凉爽,刘瑄独自走在树林中,蟋蟀知了唱着属于它们的赋格曲。
正当刘瑄闭眼享受这自然之声时,一缕缠绵的幽香钻入鼻息。刘瑄腿脚一软,话又说不出,迷迷糊糊间觉得自己被抬到了滑竿上。
“啊——”
刘瑄从滑竿上摔了下来,好在不是很高。
他环顾四周,雕甍画栋,描金绘龙。乍一看是皇家气象,仔细观之,一股铜臭味扑鼻而来,令人作呕。
“先生受惊了,上午犬子不识相,开罪了先生,本官特地在此向先生赔罪了。”
刘瑄这才好好大量这位大人,他身着紫衣袍,腰佩金鱼袋,悬着白玉珵,从服制上来看,这应当是一位地方上的三品文官。他手指的地方是一箱珍奇古玩,难道他要用这个来赔罪?
“无妨无妨,想必眼前这位就是两浙路赫赫有名的铁桶大张家的张宝天吧?”刘瑄试探地问道。
“足下少年英才,又岂可终老于区区万松书院?我张家的名声先生也是听说过的,马上就是大比之年,以我张家的实力,先生的才华,状元之位可谓是探囊取物啊,先生不考虑一下?”
刘瑄这才明白眼前此位的用意,心里咕囔着:“原来他也是来捉人的。”可他终究是个贪玩的泼皮,脑瓜子一转,反问道:“在下听说,现任的杭州通判谢长卿曾经做过你们张家的女婿,可为何人家考了状元三五年就翰林待诏,他考了状元还被排挤至此?”
“这要怪就怪他脑子一根筋,非要和当今圣上比试书法,结果输了,这才放逐余杭。诶?说到这女婿,不知先生可有婚配?我家二小姐心慕先生的才华已久,不知先生可否结秦晋之好?蕊儿——快把银莲请出来。”
刘瑄这才想起海彦卿说的,张家最擅长联姻,最不缺的就是女儿和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