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自知对不住陛下,从来没指望陛下原谅过。”

    谢长卿咬紧牙关,好挽回他一丝尊严。

    “朕若是没原谅你,又怎会来找你?”刘瑄翻了个白眼,对谢长卿的不解风情颇感烦躁,“过去的事就不说了。好热啊——”

    其实今天的天气还算凉的。

    有什么东西打着了刘瑄的手腕。

    谢长卿递了把扇子来。

    “谢了。”

    刘瑄用着谢长卿的扇子,随便看了看——素绢的扇面,牙白暖玉做的扇骨,一面是山水浮云双鹤,另一面是他手抄的《岳阳楼记》。

    “看似相反的两面。”刘瑄在心里打了个漩涡,又拿着这“两面派”的扇子纳凉了。

    “今年大旱的时候,你们杭州是如何挺过来的?别的州县都是赤地千里,为何你这里还能借粮?”刘瑄问了谢长卿一个看似与眼下无关的话题。

    “陛下且到杭州市井中去,一看便知。”谢长卿不知该如何用言语给刘瑄解释这背后的原因,只好现身说法,“培风,停车!”

    车停了。

    刘瑄好奇地打量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一排一排的店面挤得像竹篾上的网格,他未能瞧出这此间的奥妙。

    “就是这家。”

    刘瑄顺着谢长卿指的方向看去,小声念出那家店铺的名字:

    “吴越钱庄?这什么意思?”

    “是这样,臣把两浙路的富商大贾聚集在一处,成立了这家钱庄。钱庄内囤粮不可计数,灾荒年间,钱庄以什一的比例向贫农借粮,丰年之时再还上来。杭州是富庶膏腴之地,三年下来,囤粮早已超过了太仓的总额,故而今年大旱的时候还可以给周围的州县放粮了。”

    “可是,杭州城也就这么多地,土地产量早已逼近极限,为何在你手上粮食就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了呢?”刘瑄就算很认同谢长卿的思路,也不免怀疑谢长卿此言有夸大的成分。

    “陛下这个问题问的好。”谢长卿忍不住表扬一下他的好学生,“请陛下思考一下,杭州城一百五十万人口,只有四五十万人直接从事于耕作,那剩下的人会去做什么?”

    “除掉地主官僚僧道一类,应当会到城里来糊口吧。”

    “不错,他们有些是书院私塾里的先生学生,有些是大户人家的丫鬟小厮,除了这些,还有酿酒的、制醋的、卖米的、卖茶的,三百六十行,杭州城里应有尽有。”

    刘瑄望着街上挑着担子卖香油的生意人,不解道:“可是这些都不属于生产,他们不过提供服务,如何支撑得起这么多人?”

    “那陛下再到这条街来转转。”谢长卿牵着刘瑄的衣袖,拐进了另一条街。

    “全杭州的布业、鞋业、衣帽业,都在这了。在郊区,还有染料、钢铁、家具、木材、武器等等。这些行业,往往需要非常多的人手,他们生产的这些东西,不但保证了全城的衣食饱暖,而且还出口海外,给刚才的那家钱庄又带来了不少收入。”

    “这钱怎得到钱庄里了?为何不进国库?”刘瑄惊问道。

    “请问陛下,这么多家商铺作坊,开张总要钱吧?出口海外,造船和水手总要钱吧?他们原本没有这个实力做生意,又是如何做起来的呢?”

    “你是说,吴越钱庄给他们放了贷?”

    “差不太多吧。陛下也清楚大周的国策,守内虚外,强干弱枝。这笔钱如果作为税收,留在杭州的资本就越来越少,而且大部分就被上面的人瓜分了,真正用到实处的,一半都没到。但是这笔钱作为利息,情况便不同了,这些资本还留在杭州城,而且年年都在增长。而且钱庄的运营,也不仅仅是放贷,还有借贷。就比方说,修浚淮河水运需要五十万两白银,而钱庄和州府能够凑出的钱只有三十五万两。如果中央不拨钱,修浚淮河的工程便始终干不出来。更何况,如果臣上表朝廷,请求拨款,反而会受人弹劾,说臣不知节俭。退一万步说,就算朝廷批准了,等十五万两白银发下来,臣没准都调往别的州县了。因此,这十五万两白银,臣就以两浙债券的形式,每年百分之五的利率,发行给两浙路的百姓们。”

    “你发债券?”刘瑄张大了嘴,有几分难以置信道:“谢爱卿,你胆子可真大的!万一两浙债券还不上利息,你岂不是成了千夫所指?”

    “哈哈,”谢长卿得意地笑了,活像一只计谋得逞的狐狸,“官家能想到的,臣怎么会想不到呢?这两浙债券是可以在市场上流通的,并非是只能借给一个人。因此这手持债券的人,得利最大的不是臣发还给他们的利息,而是这多次转手之后的差价,俗称炒债券。”

    刘瑄沉思一时,看着钱庄牌面上每日增长的票价,眉头微微皱了起来,“先生,这反复转手,价格是炒上来了。那会不会出现崩盘的情况?”

    “官家能想到这一步,着实不容易。”谢长卿摇着暖玉扇子,得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每一次发行,都是要有钱庄和州府共同商议论证的。因此整个市场还是在臣的可控范围内,不会出现滥发贬值的情况。钱庄里的事务也不是一两个人说了算的,而是由三十六家商号的老板共同商议,投票选择的。比如今年的春旱,钱庄就从高丽和扶桑买进了大量粮食,原有的屯粮用来供应杭州百姓,进口的粮食就以相对较低的利率贷给了周围的州县。”

    “这个利率多少?”

    “千分之一。因为是州县之间的交易,加之又在灾年,钱庄也不敢贷高了。”

    “你那个放贷的方法,有些像谢谖迁首相的青苗法。”

    刘瑄记得青苗法在别的州县都行不通,不知谢长卿是如何做到推行一路还毫无怨言的。

    “臣这可不是青苗法。陛下难道没有发现臣法与青苗法的区别吗?”

    刘瑄也觉得有些区别,一时也想不出来。

    “陛下要不要先喝点糖水?”谢长卿也走累了,指了指路边的糖水铺,非常希望刘瑄去尝一口。

    “好吧,天气真热,有没有冰汤圆?”

    “小二,来两碗冰汤圆。”谢长卿掏出十文钱,斜眼瞥见了刘瑄正在拿出的一千两银票。

    “好嘞——两位官人这边请。”

    “我来付钱。”刘瑄晃着巨额钞票跑来。

    “不用你付!”谢长卿紧张地把刘瑄塞回座位上,鬼鬼祟祟地环顾四周,半带威胁地对刘瑄说:“财不外露,这些钱加盖了首相官印,用了就完了。”

    刘瑄心有不平地乖乖坐着,盯着小二煮汤圆。“一个,两个,三个。诶——有了!”

    “陛下有了什么?”这回换了谢长卿听不懂了。

    “先生的方法与青苗法的差别就是青苗法由官府放贷,而先生的方法就是让富商大贾来放贷,官府来监督,这样也避免了强行摊派,对不对?”

    “陛下英明。”

    傍晚的夕阳温和地勾勒出谢长卿的轮廓。此刻,他的疲倦已经随太阳沉没,光彩才开始显现。

    刘瑄的心“咯噔”一下,好像时间又回到了那个放鹤的下午。

    “官府也没那么多钱,所以这笔钱让官府来放贷明显做不到。再加上大周的官员在一个岗位上干不到多少年,但是这些放贷的富商大贾有利益牵制,多半是跑不掉的。若是人亡政息,那也不算是造福百姓。陛下可想知道吴越钱庄关于小本生意的放贷利率吗?”

    “愿闻其详。”刘瑄现在对眼前人可谓是充满了好奇。

    “在杭州,凡祖孙三代均在杭州定居者,就可以凭个人信用获得五百文钱的创业资助,不分男女,不限时间,利率只有百分之一。”

    “这么少?”刘瑄惊讶道。

    “这就是杭州城现在和汴京西京一样繁华的原因。”谢长卿得意地甩开扇子,正面恰是《岳阳楼记》,“而且,臣还建立了一支商用水师。选取那些贫苦家庭的子弟,包食宿,配备基本的武装。如果有商队要出海,就雇佣他们来做护航。前年就有一支商船,在海外发现了一大片膏腴之地,臣给它取名为归化岛。现在已经移民了五万过去,预计今年秋天就能收上第一批税收了。”

    “啊——”刘瑄看着周遭万家灯火一星一点地燃起,他感觉他的热血奔腾,壮志燃烧。

    “当然,杭州的发展还不仅仅靠这些。农为本业,解决吃饭的问题可费了我不少脑筋。就说前年淮河修浚的事情吧,如果整个两浙路的水利交通都能修浚一番,那么带来的效益可是十倍都不止的。只可惜,臣仅为通判之位,差使不动整个两浙路的官僚。臣也只能各人自扫门前雪了。”

    谢长卿满怀深情地看着杭州的每一寸土地,思绪已经沉浸在国富民强的伟业之中,“从前没人想过如何让有限的土地发挥出它最大的价值。其实如何配置土地,配置金钱,就像如何选材用人一样。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大周的任何一个角落都能发挥它的作用。”

    “就像洞庭君山湖那块地,本是种茶的好地,长久以来都没人发现,直到臣随手采了些茶叶带回去,这才成了茶果连绵之所。还有沿海的那些滩涂,退潮后都会留下肥力旺盛的淤泥,用来改良墒情最好。从前知道这些的人少,就算知道也不知该如何运用那些膏泽之地。我把那些滩涂地用来改良下等田,这样就让那些下等田也有了上等田的产量。还有水利,江南本就是水乡,我把连接城市与农村的每条水渠都拓宽,这不但增加了灌溉和防洪能力,还使交通更为便利。只要两个时辰,就可以从家门口到苏州杭州越州的任何地方。”

    “从前在两浙路,一些豪门贵胄经常占湖圈田,这其实是竭泽而渔的行为,一块湖泊没有了,短期看是多了一块上好的田地,但从长期看其危害甚大。像前年的水灾和旱灾,其实就是占用湖泊所造成的。”

    “所以在那年爆发了江东堂起义。”刘瑄喃喃地说到。

    “呵呵。他们明明是动乱,陛下为何还要说是起义?”谢长卿眼角打起了褶子,他原本就长了双内双的凤眼,这样笑起来,当真是温柔到醉死。

    刘瑄咽了咽口水,掐了掐自己的大腿,好让自己不显得那么失态,小声嘟囔道:“他们也是贪官污吏所迫,要是生活得下去,谁还会冒生命危险谋反?朕本意爱民,不想下面的官员竟是这副做派,朕要他们这帮蛀虫有何用?若是大周的每一位官员都能像先生这样以民为本,勤政清廉,我大周又何患不能收复汉唐故土?只可惜,朕有这个志向,满朝文武却沉迷于粉饰太平,贪图享乐,不思进取。”刘瑄说到伤心处,眼角都酸了,他将目光投向天边游移的云彩,好像他能看到某种悲剧,“朕而今也是无能为力,只能装疯卖傻,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继续这样下去。”

    “陛下当真是这么想的?”

    刘瑄一抬头就对上谢长卿那双真挚燃烧的眼,一时四目相对。

    “当真?”谢长卿偏了偏脑袋,好更清晰地表明他的疑问语气。

    “当真。”刘瑄的眼里好像盛满了星光,璀璨地让人挪不开眼。

    此时的谢长卿也是光华瞩目的,就像龙椅上为首的金龙嘴里的珠子一样。

    刘瑄的脸烧得有如天边的火烧云一般,他微露烦躁地掐了掐火辣的两颊,跺脚骂道:“这该死的冰汤圆怎么还没上?讲这么多,渴也渴死了。”

    “店家,我们的汤圆怎得煮了这么久?”谢长卿最怕自己招待不周,他也皱了眉去问。别说,这还真有几分官威。

    “二位官人,现在还不够冰,你俩要是不介意的话,现在端上来也是可以的,就是口感差了些。”

    “那就再等一会儿吧。”刘瑄赶忙说,此时他又不急了。

    谢长卿好生奇怪,但他还是尊重刘瑄的选择,不再多嘴。

    君臣俩就这么面对面,一言不发地坐着。时间之刃狠狠地刻在他们心头,天边血色的晚霞告诉他们这时间是有多难熬。

    刘瑄凝视着冒着白气的硝石水,撒一把硝石下去,那白气就多冒出几缕,刘瑄不禁看出神了。

    “好嘞——冰汤圆!”

    两碗碗壁凝着水珠的汤圆端上桌。白花花的汤圆旁边还夹杂着些红艳艳的枸杞,油青的碗盛着。刘瑄都不得不佩服杭州人民的审美。

    “这位客官是汴京人?”小二多嘴地朝刘瑄问了句。

    “啊?”刘瑄有些没反应过来,心里还在想这小二是如何看出来的。

    “噢——葛个是我个京都个故人,头毛才来余杭。(这位是我在汴京的朋友,刚刚才到杭州。)”谢长卿含笑看了一眼刘瑄,操着一口正宗的杭州话说。

    “哎呀——文曲星谢大人哩!”小二仔细一看,便认出了杭州的父母官,激动地赶紧又盛上一碗汤圆。

    “木个木个。(不用不用。)”谢长卿双手一个劲地退却。刘瑄则像是在看没字幕的外国电影一样,努力通过他们的肢体语言来猜测对话内容。

    谢长卿和小二接着热烈地聊了几句,小二崇敬地看了眼刘瑄,用半生不熟的汴京官话说了句。

    “你们俩好一对璧人诶!”

    刘瑄红着脸点了点头。

    “男人家还害羞咧?”小二又多嘴了。

    刘瑄索性低着头了。

    “渠怕生人,头毛才来。(他怕生,刚刚才到)”谢长卿帮刘瑄解围道。

    “哦哦——”小二的嘴张得像个鸡蛋,终于不再打扰刘谢二人了。

    “爱卿会说杭州话?”刘瑄好奇地问。

    “扑哧——”含着汤圆的谢长卿忍不住笑了,“陛下,臣是越州人。”

    “朕知道。”刘瑄嘟着嘴咽下一颗汤圆。

    谢长卿瞧着这皇帝越发可爱,从自己碗里勺了颗汤圆给刘瑄,“两浙路有谚曰:‘杭州萝卜个越州儿种。’吴越一带的方言相差不大的。这汤圆甜,陛下多吃些。”

    刘瑄的心更甜。

    “快些吃完,待会陛下想去苏堤吗?”

    刘瑄一囫囵吞了两颗汤圆。

    谢长卿憋着笑,刘瑄当真是他的忘忧草。

    天色渐渐转为黛青,酒肆、瓦舍、勾栏、妓馆、还有湖上的画舫都星星点点地点起了灯。微黄的光透过红红火火的布幔,把那蓝绿色的湖水都映成了暖洋洋的橘粉色。人声嘈杂,丝竹纷纷,刘瑄的内心却无比安静,无声的旋律像石板上的青苔一般蔓延在他心头。

    “这便是杭州城最绮艳的湖上路了,就着晚霞看最美。要是我们早些时候来,景色会更好些。”光怪陆离的波光折射在谢长卿的眸子里。

    “苏堤就在前面,这里是断桥残雪,过了白堤和前面的孤山,经过西泠桥,就到了苏堤。”谢长卿现在已经全然忘了白天被刘瑄折腾出的脚伤,兴高采烈地做着向导。

    刘瑄瞩目着半轮明月从山后升起,凉丝丝的湖风夹杂着水汽,吹得刘瑄脸上像沾了蜜水一般黏糊糊的。两岸的垂柳轻柔地摇摆着,湖风和水上的涟漪是她们的背景乐,不经意间,刘瑄心湖也随着他的发丝摇曳起来了。

    “可惜不是十五。”刘瑄欣赏着平湖秋月的大好河山,好像不是在叹息。

    “是啊,三五清光满,二八始共圆。若是有圆魄悬空,想必陛下定会赋诗百首,饮酒一酲的吧?”谢长卿和刘瑄一前一后地走过断桥,他早已把六天前被桂香和张宝伟羞辱的事抛到了九霄云外。

    “饮酒说不上,赋诗总该有的。”刘瑄微一沉吟,突然蹦到了谢长卿前头,顽皮又可爱地折下一片柳叶,“先生可还记得从前在汴京时,每月此日你与朕做些什么吗?”

    “啊?做什么——”谢长卿从前给刘瑄授课时就经常跟不上刘瑄跳跃的思维,现在又不知道刘瑄的思维又跳到哪里了。其实对比经筵,与其说他们那样是上课,还不如说是交流。

    “三五二八时,千里与君同。先生果真忘了吗?”刘瑄满怀期许地望着谢长卿,好像他就知道谢长卿会给出他最想要的答案。

    “噢——陛下是说这个!”谢长卿也像个孩子一样和刘瑄一同欢乐起来,有如清风明月地朗声笑道:“那为师可要检查陛下的课业了呢。”

    “哈哈哈——”

    君臣俩不无默契地相视而笑,嘴角的弧度都惊人地一致。

    “先生来联句吗?”刘瑄从没有像今日这般与谢长卿交谈,什么君臣之义、三纲五常,统统都被湖上风吹到广寒宫去了。

    “那臣就不推辞了。”

    湖风突然卷起,把那湖水温柔而激烈地拍在石堤上。好像和着诗行的韵律、乐段的节拍,谢长卿宽大的鹤氅被风鼓起,真像传说中的风吹香袂飘飖举。

    刘瑄此时换了个角度看谢长卿,从前出于礼数,他极少看谢长卿的背影。没人说得清究竟是时间上的哪一点,刘瑄看谢长卿的眼神,换了一种仰慕。

    “先生,”刘瑄藏起眸底的宝藏,微微低了头说,“今日与朕不必拘泥于礼数。此次连句,但有佳句,也不必拘泥于平仄格律韵部。”

    “明白,不以词害意。可是这礼数——”谢长卿还想守着些君臣之礼,以示恭敬。

    “礼岂为我辈所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