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停了。
“陛下且在此处歇息吧,明日可有打算?”
谢长卿躬身作请,好像刘瑄是这里的主人。
“明日的打算?”刘瑄捋了捋并不存在的胡须,沉思道:“朕听说,爱卿去年孤身入洞庭君山湖,仅凭三寸不烂之舌,就让十万江东堂卸甲而归。那么,爱卿和君山湖是何关系?不如明日去一趟君山湖?”
“可陛下——”
刘瑄看出谢长卿似有为难之色,一时疑心大起,“莫非君山湖现在还有贼寇?那爱卿岂不是谎报军情?速速禀明,朕饶你不死。”
“禀陛下,君山湖太平无事,只是陛下去那种地方有些不大合适罢了。”
“不大合适?”刘瑄玩味着这几个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朕巡视大周的土地,有何不合适?难道,是朕做这个皇帝不大合适?”
刘瑄在说最后那个“不大合适”时,故意拖长了语气,好让谢长卿感到压力。
“陛下——臣并无此意!”谢长卿被刘瑄这话吓得冷汗直冒,连忙跪下谢罪,“陛下当然是最合适的,臣失言,臣死罪。”
“爱卿请起,朕也并非是故意为难你,小试牛刀罢了,先生不必多虑。”
刘瑄把谢长卿扶起,给旁边围观的荞青一个眼色,和谢长卿并肩步入中堂。
“江东堂事件不过短短一年的功夫,不可能就一点痕迹都没留下吧?既然礼器是被强盗劫走的,那江东堂曾是两浙路的江湖霸主,不可能对此一点风声都没捞到吧?爱卿是杭州通判,又是当年劝降的说客,不可能连这点人脉都没有吧?”刘瑄三连反问,把谢长卿实在是逼到了墙角。
“陛下,微臣只做好自己分内之事,怎会去拉拢地方势力?况且,谢某从不结党营私,又怎会占据山头,拥兵自重呢?”
刘瑄端详着这位能力超群、文采过人的杭州通判,抖着肩膀,哑着嗓子笑了。
谢长卿最不喜刘瑄这样,这叫他摸不清眼前人到底是怎样一种态度。他虽嘴上不说,脸上却表现出了不悦。
“谢长卿啊——”刘瑄毫不顾忌地把左手叠在谢长卿的右手上,语重心长地说:“你不但不会说话,还不大会经营啊。”
“若是臣这两样都会,又怎会在这里与陛下交谈?”
谢长卿对这些伪道学的迂腐世故,可谓是厌恶至极。
“那爱卿真的甘心在这里终老一生吗?甘心让自己的才华烂在土里吗?甘心一辈子在历史上籍籍无名吗?”
刘瑄的反问戳中了谢长卿的痛处,谢长卿低头不语,一闷棍将茶灌下,好像他是在喝酒。
“文章留百代,功业颂千秋。大丈夫若不能以文章立世,当思建功立业,留万古芳名,又怎会像你这样枯坐草庐,抱膝吟叹呢?”
“陛下,臣已经说过了。”
“以你的条件,回京可谓是唾手可得,探囊取物!”
“可臣不会屈服。”谢长卿眯了眼,冷冽的孤高寒凉了一方天地。
其实他也不是孤高,只是他清楚,他是谢谖迁首相的孙子,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随着他步入朝班,走向高位,这一秘密也很快就被有心人揭露。
要知道,如今朝中几乎都是当年守旧党的人。就连谢娘娘,也得每日修道念佛过日。刘瑄已经快十八岁了,亲政在即,谁敢在这个时候提变法,简直就是与整个朝廷对着干。
刘瑄咽了咽口水,知道说不动这家伙。一时,气氛僵在那里。
“爱卿大可不必屈服,不过变通一番。”刘瑄努力捋了捋思绪,好开展下一轮较量。
谢长卿还是不说话,他在思考这皇帝的立场。
“何为屈服?违心即是。为了一个高尚的目的,舍弃自己一部分甚至是全部的气节、尊严,那不是屈服,那是牺牲;可是为了一己私欲或是卑鄙龌龊的想法,践踏一切道德原则,那就不仅仅是屈服,那是堕落。从清高到世故,那是屈服,是奴化;但从清高到牺牲,那是献祭,是升华。”
“悉天下奉一身。”
谢长卿无端想到了杨朱。
“舍我其谁。”
刘瑄打断了谢长卿即将要说的“吾不取也”,直接把语义整个儿扭了过来。
“陛下好志向。”谢长卿没想到那个调皮的皇帝竟有如此见解,委实佩服。
“爱卿不必屈服,只要守规矩就好。爱卿现在的问题,都是不守规矩造成的。”
“不守规矩?那破坏规矩的人还在劝人守着规矩呢,这岂不荒谬?”
谢长卿随口一说,不想却戳中了刘瑄最隐秘的秘密。
这不但是刘瑄的秘密,还是全世界所有皇帝密不相传的心法。
“爱卿早自考虑清楚,明早即去君山湖。一路两个多时辰,舟车劳顿。时辰不早了,朕要歇息了。”刘瑄眉宇之间风云变色,一言不发地走进内屋。
谢长卿拜辞后,总觉得方才与刘瑄的对话中有哪里有问题,可他仔仔细细的梳理了一遍后,又发现没什么,只好揣着一肚子心事睡在隔壁。
刘瑄的眼界自然高出他这个小小六品通判不少,他的意思也很明白,可是好像总有哪个环节出了些问题。
“公子,汴京陈参知的急信。”
谢长卿还没睡下,一骨碌又爬起来了。
“陛下,汴京陈参知的急信。”
刘瑄正苦恼着该如何劝服谢长卿,还有接下来的计策,一听到是陈乃亮的信,马上钻到被子里去看了。
“陈伯伯的信,想必是有什么大事了。”刘瑄嘟囔着,心里盼着郭太后不要发觉他的好事。
此刻,汴京陈府。
“叔父为何要给圣上和谢通判写两封完全不一样的信?”陈夕秋摸着四个月大的肚子,在侍女的扶持下落座。
“夕秋,你是不知道现在的处境啊。”陈乃亮调着盛满香灰的紫铜鼎,袅袅香薰在升华的过程中渐渐被杂风搅乱,最后竟没了踪迹,只有香如故。
“叔父和夫君而今确实是处境为难,但愿夫君他们一切顺利。”
“不,”陈乃亮眺望着南天星斗,喃喃道:“处境为难的不是我们。”
“那可是谢通判?听说王偭把案子移交给了他。”
“是陛下。”
“为何?”陈夕秋不解。
“哎——不说了。你有了身孕,当早自休息,不要动了胎气才是。男人家的事,还是不要想那么多了,你也要信得过你夫君才是。”陈乃亮温言宽慰他这位贤良淑德的侄女,长叹一口气道:“再说,官家迟早要亲自走出这一步的。”
他复杂的情绪随着半轮明月逐渐下沉,下沉,下沉到暗室里的箱箧之中,关好,锁上,蜡封。
时间深处的记忆像穿针一样引来:五年前,最后一轮科举结束没多时,他就突然在府上遇见了玉清道长,科举魁首,吴越白狗,果然是他么?
陈乃亮对他一直怀有不信任的感觉,可能是外来入侵者的必然遭遇吧,他们这个圈子,必定是排外的。
三年前,陈乃亮亲自把装疯的计策教给刘瑄,转头对着谢长卿半真半假地演了一出戏,让他辗转反侧地愧疚三年。
可是,这个封闭的圈子,在外人看来是祥和光鲜的,如果有人冒冒然地闯入,必然会和这个圈子玉石俱焚。
他给谢长卿的信是极力劝他回京,给刘瑄的却是谨慎考虑和谢长卿接触。
“哎——孩子,伯伯只能帮你帮到这了,你该走的一步还是要自己去走,全凭你的造化了,珍重。”陈乃亮对着南天星斗,长揖到地。
“陈伯伯这是怎得了?原先他可是极力主张谢长卿回京的,怎么现在这么谨慎了?”刘瑄皱着眉头看完信,把信递给荞青,示意她分析。
荞青仔细读完,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陈乃亮的顾虑,轻声说道:“陈参知说的也没问题,到底君臣有别,内外有别,陛下万不可相狎。”
“相狎?他那副德性,是可远观而不可亵玩吧!”刘瑄莫名的火气窜上来,把信纸狠狠撕碎,丢入手炉里。
“外臣到底不是家臣,我们做家臣的,心里就只有陛下一人;他们做外臣的,还有什么家国道义啊,仕途抱负的,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要是搅和在感情里了,那感情可就不单纯了。”
“可是——”刘瑄被她这么一说,心里浑不是滋味。
试想,那些原先鼎力支持你的人,多半是你最亲近的人,现在他们一致怀疑你的决策,这无论如何都叫人心里不好受。
“陛下的心思,臣妾明白。陛下心气高,自然想找个出高价的买主,瞧不上我们这些家臣了。”
“买主?荞青你是何意?说明白来。”刘瑄的脑子好似当头一棒,一片空白。
“若是陛下要解决皇嗣的事,最稳妥的办法是随便找一个男人,借了种之后杀掉;其次是选择身边之人,这样看得紧,也可确保忠心;最下策便是陛下现在想的。”
“荞青,你来说,朕该怎么做这个皇帝?该怎么继承大周江山?该如何承继哲宗伟业?不如朕而今将这位子禅让与你?倒也是省了朕的心力。”
刘瑄冷笑道,抱起熟睡的雪儿,心脏却是跳得极快。
“上策陛下不用,中策陛下不屑,那只能用下下策了。”
“荞青,你自己说,朕身边知道此事的男人有几个?”
“林仕楠。”
“换了你,你愿意吗?”
“林太医除了比官家年纪大了些,倒也还好。”
“十一岁?年纪大了些?朕对他没有感觉!朕只拿他当哥哥看!”
刘瑄的火山终于爆发了。
“荞青,你有没有真心喜欢过一个人?”刘瑄给雪儿的长毛织了两条小辫子,满怀心事,旋即又加道:“你从来都没有。谢谢你为朕考虑皇位的稳妥。但朕决定担起这个责任,果真只考虑到自己的位置吗?凡是若都以功利的角度出发,为了维护自己的地位而无所不用其极,那朕和郭氏又有何差别?你根本就不明白,为做什么而做什么,这是最可悲的。”
哲学家刘瑄掏出两根丝带,在雪儿的辫子上绑了两个蝴蝶结,“为了党争而党争,那又是在争的什么呢?同理,为了做皇帝而去做皇帝,那做的又是什么?你不明白朕,不明白违心的痛苦。”
荞青钦佩地打量着这位天子,好意提醒道:“陛下自是德比尧舜,他可不一定是臣中皋陶;陛下情深,他却不一定义重。臣妾只是不想看到陛下为情消损,并无它意。很多时候是当局者迷,臣妾希望陛下能在局里看得清楚些。”
“以我心换彼心,朕待他真心实意便是了。”
“陛下若是这样,那大周亡国之日指日可待了。”荞青毫不顾忌的说。
“放肆!”刘瑄这声“放肆”叫的,连他自己都觉得中气不足,待他稍稍平定了怒气,温言道:“你何出此言?”
“该换心的是他谢长卿,不是陛下!‘兵者,国之重器,生死之道,存亡之理,不可不察也。’陛下的感情是武器,不是投入的资本,越多越好,不然就是干戈满地,尸横遍野!陛下千万要自矜,不可像今日这般放荡轻佻了。”
“朕,放荡轻佻?”刘瑄对荞青这样评价自己感到不公。
“陛下想想,今日十二个时辰,陛下和谢长卿独处的时间占了多少?你们之间的距离呢?又是多近?”
“这,好像是久了些。”
“从未时三刻一直到亥时!”
“在他身边多呆一瞬也是好的。”刘瑄委屈地绞着手指。
“陛下,主次颠倒啊——该死缠烂打的是他谢长卿,该感到荣幸的是他谢长卿,不是陛下您!陛下且听臣妾一言:陛下的主动就是局势的被动;陛下的被动就是大局的主动。”
“知道了,朕困了,要睡了。”刘瑄的眼皮子早就开始打架了。
“那好,陛下好好休息,明日又是大事。”
荞青熄了灯,蹑手蹑脚地出去了。
刘瑄还沉浸在对立统一的复杂关系中,他听着雪儿此消彼长的呼噜声,醍醐灌顶。
他想了想他上回拒绝林仕楠的情形,又想了想林仕楠这几日吃的一肚子醋,一时玩心大起。
他想知道谢长卿吃起醋来是什么样子。
这是个可怕的游戏。
和刘瑄隔了一面墙壁的谢长卿放下陈乃亮的信,陷入矛盾的思考中。
陈乃亮是他的恩师,恩师现在在朝廷进退两难,礼器案的嫌疑还没有完全洗脱,如果有条件他确实是应该回京。
可是现在朝廷的局势并不太平,他此行只怕是凶多吉少。
乱世出英雄!
谢长卿脑子里蹦出这么一句话,一时间他头皮发麻,血液高速奔流,无限可能和各种奇异的想法涌上他的脑海。
如果刘瑄要亲政,他必定会利用周澈和郭氏对抗。郭氏在朝中不得人心,又是天生的计较和蠢笨,若非她是哲宗皇帝去世时立的皇后,断不会有现在的荣耀。刘瑄还有两年就要行冠礼,少说也要现在开始参政,以他乾纲正统的身份,还有他在郭氏手下悲惨的遭遇,不难获得朝臣的同情和支持,因此刘瑄的胜算很大。
郭氏倒台后,会留下一片巨大的权力真空,那这片真空由谁去填补?
谢长卿脑子里迅速划过一片大周宰相列表,一个大胆的人选蹦了出来:
陈乃亮!
“也许这就是他极力劝我回京的原因。可是上回玉清道长给我卜的那卦”谢长卿想到玉清道长的告诫,身死名裂和位极人臣,不觉念出了卦辞:“含章可贞,以待时发。或从王事,知光大也。”
“或从王事!”谢长卿激动地从床上跳了起来,刘瑄本就有提携他的意思,这么说来他大展身手的时机终于到了!
谢长卿把灯吹了,抱着陈乃亮的信在床上翻滚,左思右想该如何在刘瑄面前表现自己。
他岂知那厢的刘瑄早已变卦了。
第二天。
刘瑄冷着脸上了车。
“陛下不和臣一同乘车吗?”
“不是朕和你,是你陪朕。爱卿可有要事相禀?速速禀来。”
“也无它事,不过想和陛下这样的见识超群之士交流一番,好开开微臣的眼界。”
谢长卿这话说的是极为恭敬,刘瑄还没睡醒,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决策,揉了揉睡眼,看向荞青。
荞青向刘瑄使了个眼色,刘瑄当即会意。
“那爱卿上车说吧,不过朕昨日没睡好,可能不能让先生大开眼界了。荞青,你也上来吧,记得带着雪儿。”
“臣妾遵旨。”
“微臣遵旨。”
荞青抱着雪儿,狐疑地看了谢长卿一眼,眉黛低垂,一言不发地上了车。
谢长卿打了一夜的腹稿,正想要在刘瑄面前大谈他洋洋数千言的杭州发展战略,可眼前的皇帝,好像兴致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么高。
“爱卿有话快说,此去君山湖要两个时辰,朕还想在车上睡个回笼觉呢。”刘瑄打了个哈欠,满脸倦容。
“谢通判,看在我家陛下精神不济的份上,既然没什么急事的话,何不晚些再说。”荞青皱着眉头,言辞中颇有责怪谢长卿的意思。
“那臣也不勉强陛下,陛下先休息好了再说。”谢长卿心里有几分失落。
趁对面的人不察,刘瑄和荞青神秘地对视一眼,计划开始。
刘瑄极为自然地倒在荞青怀里,顺势熟练地抱过雪儿。
雪儿最喜欢被主人抱着睡觉了,两条用粉色缎带绑做的小辫子随着狗叫声一晃一晃的,活像一位情窦初开的小姑娘。
“谢长卿别吵,再吵把你扔下。”刘瑄轻拍了一下雪儿小巧的脑袋,双关的语境让人不知道他在对谁说话。
谢长卿此时突然想起刘瑄说的:“听话时唤它雪儿,不听话时叫谢长卿。”
荞青妥帖地给刘瑄盖上斗篷,恰是昨日借给谢长卿的那件。
谢长卿觉得自己在此处膈应地紧,刘瑄和荞青越温存,他就浑身越难受。
这是什么感觉?他从来没有过。
谢长卿反问自己。